是,我知道他对我没兴趣,所以,也没期望获得他的安慰。但,他怎么可以说我故意设下圈套,以勒索他的钱财呢?
是他感觉太好了吗?还是,觉得我无足轻重到去伤害也无所谓。
我的自尊在瞬间承受了巨大的摧残。这跟被火车碾压也没啥区别。
这夜睡得不踏实,近凌晨的时候听到端木回来的声音。后来就一直没睡着。我死鱼一样干挺在床上为未来谋划,勾不出一张清晰的蓝图。我失业,又没了住处,两眼昏花,前途茫茫,看上去只有打铺盖回老家。但这样子回去,又难免觉得没面子。从来只有衣锦还乡,我这样狼狈回去算什么。
理不出个眉目。撑到7点半,再躺不下去,就起来收拾东西。
东西不多,该扔的扔,我绝不手软。最后打点出一个皮箱,外加一帆布袋杂物,里头放着书、CD、朋友送的印第安陶俑、还有发票和我用惯了的灿坤迷你吹风机等等。窗台上有几盆我买的植物,长势喜人,虽然心疼,但没办法带走,我不可能像娜塔莉·波特曼一样一边拿只毛绒玩具,一边抱盆兰花,和杀手里昂走在大街上。我只能祈祷,但愿端木能够善待他们。
收拾完,看地上有些微的碎屑,我拿过拖把。端木有洁癖,还是把他家整饬干净再走吧,也算善始善终。拖把延伸到端木的房门口时,我怔了下,不知道要不要跟他告别——他虽然有时候很人渣,有时候,还有那么点人性,比如往冰箱里成打成打塞冰淇淋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是给我的……
就在我差不多要被他的好形象感化的时候,门哐啷一声打开了,草草披着睡袍敞胸露肚的端木迷糊着站在我面前。
“哦,我是不是——”我面色一烫,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别扭。
他蹙眉高傲地俯视我,“你一大早丁丁哐哐地折腾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
他的好形象立即在我脑海里冰消,我把拖把往地上一扔,说:“你不让走吗。怕你嫌我弄脏你家,好了,就不影响你了。接着睡吧,祝你一睡不醒,万古长青。”
我背上帆布袋,拉过箱子,拧开门。
拧门的时候,我跟自己打赌,他一定不会说等等,然后追过来跟我客套几句。我赢了,赢得漂亮。当我走到楼下,出了社区大门,他别说没追过来连个短信也没有。我错过身,朝着这处气宇轩昂的高档公寓望了几眼,充满人情淡薄的悲凉。
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必然是阴天,这次也没例外。北京的空气质量真是超级差,奥运过了,就可以重新糟践了吗?
我抬着头慢慢走。灰蒙蒙的天空在视线里压得很低,那些平庸的写字楼就显得很挺拔,它们一个劲戳向云端,仿佛在向天空索吻。但是天空不搭理它们,它太辽阔了,完全是浪子习性。
我胡思乱想着,感到肩部有点酸疼。这个帆布包太沉太沉了,又臭美似的穿着细吊带,那两根细长的带子绷直了,紧紧勒进我肩上的肉里,我真担心它什么时候会啪嗒断掉,然后,像大牌明星似的,走光。
照理我该打个车,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好边负重踱步边想策略。
到一个十字路口,我打算穿过去。因为对面有地铁,虽然地铁不通往我的家,但这些年地铁坐惯了,看到它就先有了几分亲切。
我连拖带拽过去。刚走到半路,帆布包的带子果然被我乌鸦嘴说中,绷断了,杂物乱哄哄滚了一地,我弯腰要捡拾的时候,交通灯猛然变色——我感觉自己就像在梦里,我经常做那样的梦,比如被野兽追赶,想奔跑,但用尽了吃奶的劲还是跑不快;比如想上厕所,找来找去,不是屎尿四溅下不了脚,就是刚蹲下,就看到有男生直直过来——交通灯哒哒地叫着,我急得不得了,但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关头只有放弃。我拽着箱子,狼狈奔跑到马路另一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不绝如缕的车流碾上了我的书、我的CD、我的印第安人……
日头昏昏盲盲,生平第一次,我感觉到没有着落的凄惶,眼泪一串串滚落下来。
我把箱子一扔,索性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有人碰碰我,“别哭啦。”
我以为有过路人怜香惜玉,抬起头,却看到是端木,讪不拉几地站在我身边,手里拿着几本没有被碾坏的书。“别的,都由我陪。”
我夺过书,本能想摔到他身上,忽然泄气,跟他无关对不对。
“回去吧,我昨天说气话,你怎么就当真了。”他拎起我的箱子,陪着笑脸。
我恶狠狠地说:“别可怜我,我哭跟你没关系。我也不是没地方住。”
我掏出手机给渺渺打电话。我努力保持着语气中的风平浪静,“亲爱的,我又没地方住了,可否跟你挤一挤?”我的闺密渺渺却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对我说“可是可是……”。
她居然不在北京。我垂头丧气道,“你错过了让我感恩戴德的机会。”
这时端木已经打上了车,把我的行李往后备箱放。我跑过去抢,“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抢劫啊。”他半推半拽地将我弄进车里,自己跟着坐进来,对司机报了地址。看在司机眼里,我大约就是一个负气要回娘家的刁蛮老婆。
我关了门盘腿坐到飘窗上。端木家的飘窗很阔,阳光充足,我时常会拿个靠垫在这边躺躺,看看市井,同时心不在焉地翻几页书。
而端木此刻正在厨房忙碌,他扬言要给我做全套的英式早餐,以示弥补。
我心里还有点空茫,看不到下一步的路径。难道就窝囊地跟这个家伙示好?
一股香气颤颤悠悠从门隙传入,是很好闻的油爆葱香味。我本能地咽了口唾沫,然后听到肚子叽哩咕噜的叫唤声。但我还是不想跳下去,贱嗖嗖地傍在他身边陪着张没骨气的笑脸。我应该用沉默来表示我对他的唾弃。
“晓苏,番茄沙司在哪里?千岛酱呢?果酱总该有吧……”端木在厨房里嚷嚷。
我没有理他。我也不稀罕吃他的饭,虽然我快饿死了。
“晓苏,请你过来帮帮忙……喂,你在干什么呀……”他久不闻我动静,连忙关了火过来。
“砰砰”,他象征性砸了两下门,就自顾推开。看我坐在窗台上还开着半扇窗,一副找死的模样,脸色一白,连忙扑过来,紧紧抱住我。
“喂,干什么,放开我。”我胡乱踢腾着。
他双手绕到我胸前牢牢剪住我,说:“疯了吗,想看明天头条端木女友自杀啊。”
我经历过死,害怕死,所以根本不可能找死。但我懒得跟他废话,只是下意识地反抗。
在拉扯中,他的手碰到了我的胸脯。完全的无意——他个子高,从后边抱,手穿过腋下是最自然的方式。但他的无耻在于,有便宜占干嘛不占。他就那么大咧咧地把手搁在他不该搁的地方,还评价:隔夜的面包一样,有点硬。
“臭流氓,把爪子拿开。否则我不客气。”我急赤白脸。
他嬉皮笑脸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不客气。”他手掌下有细微的挑衅动作。
我气极,对着他的胳膊就狠狠咬下去。他手一松,甩着胳膊吱哇乱叫起来。
“你这女人真阴毒啊。”他看着自己胳膊上渗血的牙印,“你知不知道这是老情人才有的待遇啊,我以后可是更加百口难辩了。喂,你没狂犬病吧?”
我瞪着他。摆出怒发冲冠、壮士蹈海的模样。但是,肚子这时候偏来捣乱,发出清晰的咕咕声音。这声音大概太有爱了,端木不失时机地笑起来:“我明白你为什么咬我了,可是亲爱的小猫,人肉不好吃……走,尝尝我做的鸡蛋饼去。”
我犟着,“我不要吃。你滚吧。”
他伸出胳膊到我面前,“还想吃这个对不对?要不要铺层盐,洒点葱花什么的。”
“把你整个腌了吧。要不炸炸也挺好的。”
他哈哈笑起来。我真是恨死我自己了,明明是沉痛的气氛怎么就能让它这么无耻地香艳起来。
厨房里的油烟机虽然在卖力工作着,但窗子斜打进来的阳光,还是把厨房照得氤氲一片,宛如仙境。
我们两个在里头腾云驾雾。
他拧开火,继续煎饼。我看了看锅,好家伙,油放得可不少,这不是在煎鸡蛋,简直是炸鸡蛋了。
旁边白瓷盘里,他已做好了两只排排坐的椭圆形鸡蛋饼。看上去油光脆亮,挺那么回事。我一直以为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看他这番出手还有点刮目相看。
“英国人吃这种鸡蛋?”我记得他说要给我做英式早餐的。
“不是,是我家阿姨自创的……你冰箱里除了鸡蛋什么都没有,让我给你做什么好呢?想学吗?以后用这个讨好我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边煎边说着做法,“敲3-4个鸡蛋,人多的话可以多加,打散。然后要一点水淀粉,葱末,少量盐,跟鸡蛋液混杂。准备一个平底锅,烧热,加上油,想脆一点呢,可以多放点油,想健康一点呢,差不多就可以了。等油热了,把蛋汁倒进去,先铺薄薄的一层,等蛋皮稍微凝固,就对折起来,把整个蛋皮往边上挪,再往锅底倒上新的一层蛋汁,等凝固了对折,重复做上六个,码成一个圆,就好啦。”
他连着做了四只,在盘子里码成一个不怎么圆的圆。然后问我:“番茄酱有吗?”
我俯身在柜子里找了找,“没有了。”
“千岛酱呢?没有的话,果酱也成。”
“不好意思,我从不吃这个。”我怯怯地说,像个不称职的主妇。
“好吧,”他叹了口气,“醋呢,你吃不吃醋?”
我给他找到醋瓶,说:“我吃的呀,很爱吃。”
他哄地笑了起来,我意会后也笑了。我们之间的别扭至此烟消云散。你也许还觉得我没有骨气,但我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
“拿两个小碟。”端木指挥我。
我踮脚从碗柜里取过两只瓷碟,端木倾身将调好的汁倒进去,挨得有点近的,我闻到他身上清新的薄荷味道。
接下,我们又很默契地,一个拿杯子,一个倒牛奶;一个端盘子,一个取筷子。都没说什么话,也不觉得一定要说什么话,好像生活到一定境界了。
端木把我的灰太狼围裙解下扔到一边,“吃吧。”好像他是主人,不发号施令,别人不敢举箸。
我挑破蛋皮,蘸着醋吃了第一口。
“怎么样?”他急煎煎的请赏。
我皱皱眉。
“你敢说不好吃。”他握着拳头,开始恐吓,“不好吃你别吃。”
“看来我该识趣点。”
“没错。”
“端木,老实说,你做得还不错,但跟我比还嫩点。我会做另一种鸡蛋饼。就是大街上经常见得到的,在小推车上卖的,信阳鸡蛋灌饼。”
“说好了,咱们明天PK下。”他看我心情好转,小心翼翼道,“晓苏,有个事想跟你商量。嗯……咱们把那个案子撤了吧。”
“为什么?”
他和颜悦色道:“这个案子一时半会结不了,而华诚眼下岌岌可危……何必给人添麻烦呢?咱们也没什么损失。你说呢?”
我有点纳闷,“你什么时候心慈手软了呢?真要可怜他,为什么不履行跟他的合同?”
“那完全是两码事。我对孟昀没成见。昨天荆沙跟我说……”
我豁然开朗,原来他今天巴结我是有目的的,此刻的温言软语、卖力表现统统是为了荆沙,领悟到这一点,我真是心灰意冷,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
“原来是送荆沙一个顺手人情。可我要不同意呢?你想没想过我遭的罪。”我的眼圈泛红,但我不想在他面前软弱。
“嘿嘿,你那么善良,怎么可能会不同意?”他好脾气地笑。
我最后败下阵来,不是给他面子,而是为自己。我不想再追究了,不想让无辜的人深陷其中。这个案子远不是我的智商可以搞清楚的。
我把行李暂存这边,当天晚上就坐车回郑州了。
在火车里,看着刷刷倒退的景致,我对自己说,北京,也许不是我要的城市。
我想起少女时期坐夜行火车跟老师去丹巴。老师坐在走道向着窗外,那时候他还对北京有执念,北京北京,对每个有理想的人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象征着一种上升的力量。然而当我到达,我却觉得我的北京只是脚下一方让我不停坠落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