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说,“我小时候喜欢格林童话,因为格林童话是市井的、热闹的,皆大欢喜的;但长大后就爱读安徒生童话了,他的故事其实适合大人看。有点孤独,不那么尽如人意,但总让你感动。它闪耀着一种出尘的美,苦但不哀愁,因为苦难的背后总有幸福在前方接引。”
孟昀把我的书留下了,“舍得送给我吗?”
“嗯,考虑考虑……看你从小没受过这方面的营养,就给你了。”
他笑了。微微地好像叹了口气。
【还是荆沙】
“……你要来吗?”这句问话让我感觉烫手。在我不知如何回复时,他又发来:很晚了,别来了。
那夜,我失眠了。我听到自己在枕间低低问觉,我该怎么办?
两天后,公司上层集中一起开会。孟昀夫人唐敏也出席了。华诚即将被收购,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这几日,员工们人浮于事,已无心工作,全部心思都放在探听小道消息上,谁是买家,出价多少,会不会裁员,遣散费几何……
何平已经出院,现在对我比较客气。开会前还专程找我谈话,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他留下,一定会尽量保我。我感谢了他。
一上午中层以上都在开会。中午吃饭,大家围着何平问结果,何平做了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又唯恐失了众星拱月的效果,拖拖拉拉透露,“卖是肯定要卖的,就是卖给谁的问题。”
“不是慕贤吗?端木舍前阵子不专程来过吗?看上去很有诚意。”
“既然要卖,总要多几家竞争。这样才好谈条件。”
“我们会被一锅端掉吗?”
“孟总会尽量为咱们争取的,眼下说不好。”
“其实要归入慕贤,不是坏事。慕贤资金雄厚,产业链大。咱们这出点事,也无伤大雅,他可以拆了东墙补西墙。”
“哟,你怎么吃里爬外。”
“我说的是实话嘛……当然,被思科吞并更好,不过,咱还是要爱国的。”
“孟总还会继续管理吗?”
“我姐想移民加拿大,往后过清静日子。”
“是啊,做企业也为钱嘛,何必把自己弄那么累呢?肯定会占股的吧。”
……
大家纷纷议论。我不置一词。很快吃完饭,走人。
下午差不多2点多钟,何平给我电话,“去趟孟总办公室。我姐找你。”
“找我?”我一头雾水,隐隐漫上不安。
“别那么害怕,上次不认识你了吗,想跟你聊聊。我看她估计也想争取把你留下。”
我觉得不那么简单,硬着头皮敲开门。孟昀不在,唐敏坐在轮椅里,对着孟韬的大班台,手上像在翻什么书。
她对我微笑,显得和蔼可亲。“快进来啊,坐。哦,只好劳驾你自己动手倒水。”
“谢谢,我不渴。”我毕恭毕敬地坐到待客区的沙发,离她隔着一段距离。
她转动轮椅,“那只好我来了。”
“您太客气了。”我连忙起身去饮水机前,看她桌上也没水,就问:“您喝茶还是白开水?”
“白开水,热的,谢谢!”
我倒得有点满了,一路小心地给她端过去。欲放置桌上的时候,一低眼看到她手里的书,正是我给孟昀的安徒生童话。我的手一抖,杯中的水就泼溅出来,虎口处立即艳红一道。我忍住热辣辣的疼,说:“不好意思,我给您再沏一杯。”
“不用了。”唐敏神色超然地目睹了我的做贼心虚。一阵后,指着书,说,“孟昀说是你送的。”
“嗯,是的。”我不知道孟昀是怎样跟她说的。但我讨厌透了我此时的表现。我深深痛恨自己在一个人面前没有底气。
“安徒生童话,我从不知道他竟会喜欢这个。”她语气似乎有些嘲讽,“你也喜欢吗?”
“是的,我很喜欢。这本书是我推荐给他的。压力大的时候,看看童话挺适合的。”
她对我的不卑不亢有点意外,目光从书上抽出来,默默打量了我一阵,又道:“他床头的药也是你买的吗?他很少生病,即使生病也不吃药的。其实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他了。我一直很抱歉。”她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她的话要导向什么结果,没有应声。
“何平说,你父母都过世了。”她继续问。
“是。”
“还有什么亲戚吗?”
“妈妈的老家有舅舅,但基本没什么来往了。”
“你也不容易啊。你到华诚多久了?”
“一年半。”
“喜欢这份工作吗?”
“是。”
“你知道公司快保不住了吗?”
“有所耳闻。”
“以后怎么打算?”
她的意思是,我留不下,还是大家都留不下?我摇摇头,“还没想。到时总有出路的。”
唐敏点点头,“我其实满喜欢你的。”
我非常意外。
她还是慈眉善目,“你气质出众,但人很低调。好像不知道自己是块璞玉。”
“谢谢夫人。我真的不知道。”我苦笑。
“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说到这,她闭住嘴,默默地,好像在揣度这时候说是不是适宜。
“事情了结,我和孟昀有可能去加拿大……不知道你……”刚言至此,门被推开了,孟昀走了进来。看到我们在谈话,他诧异了下,但神色很快平复,“需要我避一下吗?”
如此情形,我感到狼狈,巴不得走,连忙说:“我先走了。”
“荆小姐,那我下次再跟你聊。”唐敏的话追出来。
何平看到我回,从经理室转出来,大咧咧道:“跟你说了,没什么好怕的嘛。”看我脸色不对,“怎么了?”
“没什么。”其实我知道我留不住了。
但真的没想到会这么快,公司还未易主,大家都在静观其变,我却成了第一个被裁的人。
那天下午,人事经理给我打来电话。他非常为难地说:“荆沙,有个事想通知你,跟你业务能力没有关系,你不要难过——”
我想我猜到了,努力笑一笑,“说吧。”
他说:“公司打算辞退你。我也很为难,但是孟总亲自下的指令。你的合约还没满,是我们单方面违约,会给你补偿。钱的事,我们可以商量。”
孟总亲自下令……这几个字震得我说不出话。
“3万,你觉得怎么样……不多,但是,你也清楚咱们公司的财务危机。”
我机械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剩下的时间,我把工位整理了下,除了几个小摆件没什么好带走的。我倒是很想把我的安徒生要回来。我本不该留给他。同事们看着我收拾,没一个过来道别。但我想他们一定可以从唐敏把我叫走那天联想起来,然后织成一个成色丰富的故事,在工余消遣。
跟何平交接了下工作,我就告辞了。
出了门,一直走一直走。漫无目的。魂游物外。等有点意识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看周围,全是人和车,应该到了下班高峰。
我突然很生自己的气。没有道理让走就走的,总得要个说法,不能3万块钱就被人打发了,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气一涌,我就想往公司返。走了几步,看到了孟昀。他原来一直跟着我。走了有多久呢,两三个小时?
我们就在车站边僵立着。隔一会,就有车子进站,乌泱泱下一帮人,又乌泱泱上一帮人。人推人、人挤人,脸贴脸、臀靠臀,喊声、骂声、催促声与汽油味混杂在一起,车子起步,流动的窗子里,我看到的是一张张疲惫焦躁的脸。我头次震撼地发现,生活是一股盲目的洪流,如果找不到抗衡的力量,你只能跟这些无助的上班族一样每一天每一天重复着自己的无助。
他说:“你还不上吗?会越来越挤。”
我说:“我反正不用上班了,也不必争了。”
他说:“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只能让你走。”
他语气平淡,像陈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样的男人可以无比磊落地说这一句话,又因为背负责任,不得不无情地痛下杀手。是该叫人恨,还是叫人敬?我别过脸,红艳艳的霓虹招牌在视线里漫漶成一片。
他说:“以后有事找我。我的电话你是知道的。”
我说:“但愿不要有事。”
他笑了笑。后来掏出一块有着精致外包装的巧克力。“巧克力,你总可以收。别的,我就不给了。我这种年纪,给得了的都不是爱情。”
他走后,我剥开锡纸,掰了一块塞进嘴里,甜和苦、酸和涩,混成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堵在喉口,黏稠的巧克力就像褐色的泥石流,我怎么也咽不下去。忽然,一股排山倒海的疼痛袭来,牵连龋齿,痛得我神经麻木。我想,他是对的。我们的感情不值得骄傲,这样葬送,是件好事。
【端木】
收购华诚的决议,董事会通过,具体由我操作。
跟孟昀的谈判还算顺利,他提出保留华诚的名号和目前的员工,并要求我将SG技术研发下去。前两条我无异议,但SG技术耗资大而成效不明显,我无权拍板。董事会也没下肯定批复,就一直拖拉着。谈判到后来,不知出于何因改由孟昀夫人唐敏出马。唐敏放出风声,公开竞价。华诚是目前在通讯领域做得还不错的三家民营企业之一。有几项技术在世界领域都可称得上先进。XX、XX等跨国企业也有意问津。
我们慕贤主要做实业,此前从未进入IT领域,在竞争上难免有劣势。但我吃定孟昀的民族情怀,他绝不会允许将自己的企业沦为外资的一个代工厂。
有孟昀作比对,我觉得我的成功实在来得轻易。
像孟昀,拼死拼活支撑几十年,公司说倒闭也就倒闭了;而我,不费太多力气就可以把他的公司拿到手。
我有时候也会对此感到困惑。如果说我的成功是一种运气——谁叫自己出身好,那么这股运气可以支撑我走多远?
我对母亲留下的这么庞大的家业谈不上热爱,但我热爱什么我也说不上来,财富满足了我的任何物欲,但就是没法帮我找到生活的支点。我有时候会害怕,当一切被剥夺——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就像我为什么会轻易成功一样,解释不清。
一眨眼,已至春和景明的盛况。马路边繁花竟艳,好不热闹。这几天,我的心情也不错。黄昏的时候,时常约了朋友打高尔夫。有时候在场地也会碰到雷恩。我不理他。他在我身边蹩过来,走过去,碰到我打出好球,他会喝声彩。我休息的时候,他亲自递上毛巾和水。我也不好再计较下去,这个梁子就这么打发过去了。
这一日,他乐呵呵地把一个小明星介绍给我。小明星长得像只母牛,走路的时候,浑身都是颤颤的,那紧绷的胸部与裸露的大腿,就像一寸寸雷管,仿佛随时就能引火焚身。
这型,是雷恩他们最近的癖好。玩过了纯情学生女,觉得还是热辣豪放女来得刺激。但我实在无福消受。打完球,我的朋友们各携一奶牛要去会所狂欢。我甩脱了他们,径自回去了。
到家,先推开晓苏的房门,她当然不在,未带走的行李箱孤魂野鬼地靠墙站着,算算她走了月余,我不觉有几分挂念,便试着拨了电话。
她知道是我,张口就道:“行李别给我扔,我过几天就去取。”
“你什么时候回?”我希望她回,但出口的语调却似乎急着要她走。
“你怎么这么小气呢?又不占地?难道你要租给别人?这样吧,我给我一个朋友打电话,让她去你那取……别动,乖,我打电话呢。”后面那句温柔的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
她在干什么?我下意识看了看手表,10点20分。
她突然在电话咯咯笑了起来,伴随着暧昧的低呼,“哦,别泼我啊,衣服都湿了呀……”搞什么?鸳鸯戏水这么老土?我感到极不舒服,声音闷闷地,“给你一周时间,过期不候。”
“啪——”她凶猛地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