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啼笑皆非。但看看Z对小猫的亲近,想想,自己也许还不及这只猫呢,它给了Z多少安慰啊。
“我也叫晓苏。你认得我吗?”
“你是晓苏啊。”他哈哈笑了起来,“你怎么会起一只猫的名字呢?”
他还是记不起我,但猫认得我。她还那么害羞,用爪子蹭了蹭我的腿向我问好,然后在我身边安静地蹲下了。
这时候,楼下响起一阵喧哗。Z竖着耳朵听了听,猛地站了起来,蹭蹭往外跑。
我抱起小猫,“我们也去瞧瞧热闹好不好?”
端木在院子里派发食品和玩具。其时太阳正在落山,天地浴在一片明亮的水红中。他被病人簇拥,个子依旧高挑,但因为脸庞始终向下,我只能看到他周身一圈金色的光芒。黄昏正在他身后敛去。
晚饭,我们吃自制的鱼头火锅。
写字桌上的杂物全部撤去,摆上电暖锅,接上插线板,然后由他们俩抬到床前。我坐椅子,端木和Z并排坐在床沿。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对兄弟,而我是他们的家长。这个念头让我比较得意。
鱼是病区食堂做熟的,放锅里烧热后,下菜就可以吃。吃饭时候的劳动绝对有助于调节氛围。我们仨拼命地下,拼命地吃,几双筷子在水里搅来搅去,一直搅到洪湖水浪打浪。
“呵呵,呵呵……”Z快乐得一直在笑。
而端木大多时候看我。我埋头吃。小猫是最会享受的,它在桌子下把鱼吃饱后,就顺着我的腿蹭蹭往上爬,爬到我大腿,再拱到肚子,死皮赖脸地贴紧了,呼呼睡去。
“这是只小色猫,”端木说,“我严重怀疑它的性向。”
“谢谢你。”我对端木说。风扇在头顶嗡嗡叫着。屋子里流窜着吹不散的西晒热。
“谢什么?怎么谢?”端木吊儿郎当地看着我。
“嗯,你为Z做了那么多。”
“我可不为Z……别得意,也不是为你。”他顿了下,柔声说,“也许一开始是为你,但后来不是了,我是为自己。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快乐。每次从医院回去,我就感到像飞翔一样的自由、轻快,不是施舍带来的优越感,而是为别人做点什么的纯粹的快乐。我忽然明白了,为自己是没有出路的。”
我很高兴端木有这样的认识,但故意摁了摁脑袋,说:“好像很深奥,恕我愚笨。”
“好吧,我就讲你听得懂的话,晓苏,假如我是你胸口那只猫,我会很幸福。”
Z这时候插上来,“我也会。”
“你会什么,兄弟?”端木搭住Z的肩。Z傻呵呵地说:“幸福啊。等下——”他拿过调色板,在纸上泼出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金黄色。那确实是幸福,黄金的颜色。
但端木说,便便也是这个颜色。
端木送我回家。车窗外,奔过去很多云。月亮跟着一路疾驰,难免磕磕绊绊,被浮云掳住。发亮的水偶尔掠过视线,不开花的树却哨兵一样处处皆是。远上一片苍翠。我趴着车窗,迎着清新的风,感到心灵无边的澄明。
那就是满足吧。
“Z的画展你去吗?”端木说。
“去啊,为什么不?”我想想,又问,“你是不是倒贴了很多钱哪?”
“嗯,怎么说呢,我这属于投资,我看好Z,我会有回报的。”
“端木……”我欲言又止。
“别吊胃口。”端木歪歪嘴角,“尽管表白,我有心理准备。”
“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的目光里有欣赏。
端木气一松,“哎,真没劲呢,我以为你会说,今晚住我那吧,我想你了。”
“呸——你想得美啊。”
端木拿过我的手放在他膝盖上,小心地抚摸着,“晓苏,见到你我很高兴!”
“喂,高速路啊,你还心猿意马,要不要命?”
“那么多种死法,我最向往牡丹花下死。”
“你是间接表扬我很漂亮吗?”
端木响亮地笑了起来,“晓苏,你应该有这样的自信。我见过的女孩子肯定比你见过的男人要多。”
我傻傻地盯着他,真的觉得他变了。还是以前那副皮囊,但眼光清澈,表情平和。像秋日的阳光,又像露出嶙峋石块的山涧溪流。
“看什么?觉得配不上我?”他说。
【端木】
晓苏说,我不会去爱一个只顾着自己而丧失原则的人。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我衣食无忧,爱情与事业对我也很廉价,我从没去思考活着究竟是怎样一桩事情?
如果浑浑噩噩,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当我回顾往事的时候,我大概不会因为我有一具华丽的水晶棺而满足。
如果生活的意义不在物质,我只能从精神上去寻求。但我依然想不明白,我缺的是什么?
我把我救赎的起点,归在小猫身上。
Z失踪后,晓苏就把猫送还给我了。一开始是因为她要出差,让我代管几天,后来,随着我们关系的僵化,她再没把小猫要回去。
我给小猫取名晓苏,那是为了过嘴瘾。
“晓苏,记住了,以后便便只能在这里。”
“晓苏,来,让爸爸抱一个。”
“晓苏,跟你说过好几遍了,不要乱钻我的被窝。你是女的,我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
……
我逐渐发现伺候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记得给它喂粮,要训练它大小便,还要跟它作情感交流。有日,我不小心把它锁在卧室,它饿得不行,发飙,在我被褥上撒了扬扬一大泡尿以示薄惩。还有一次,我在电脑前处理文件,她跳上来,在键盘上乱踩,把我刚打完的字全部变成乱码……几日下来,我就烦不胜烦了。我想给晓苏送回去,又想,自己连只猫都带不来,以后怎么带小孩呢,晓苏会更加看低我。也就忍下来了。
我在墙壁上贴上字条:耐心耐心耐心。就当家里养着小孩吧。
你的孩子你敢三餐不让人吃饱吗?你的孩子你敢漠视它,心烦的时候随便踢它一脚吗?
小猫一开始也不喜欢我,除非肚子饿跟我抗议,大多时候,她睬都不睬我。她喜欢一个人在阳台独处。她好像在等人,只要楼下有人经过,她都会趴着玻璃窗往下看,神态凄楚,玻璃似的眼珠子似乎隐含着热泪。
我真受不了她这幅模样,就会抱起她,说,小可怜,你妈妈不要你了。我也在等她呢?我们是同病相怜。
她在我怀里挣扎,眼珠子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摁紧了,说:你这脾气跟你妈还真像呢?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我知道你向着她。好吧,只要她来,我会低声下气向她讨好。你说她会不会来?
晓苏一直没来,但我跟猫的感情却越来越好。方法无它,一是,用吃的玩的贿赂它,二是,有事没事搂搂抱抱。悄悄告诉各位,母猫很吃这一套。
我也经常跟它说话,比如说,公司一些棘手的事需要决策,我就会讲给她听。别以为她听不懂,她懂着呢?
我问她:好吧,告诉我,我这样做对不对?
她叫一声,就是对,两声就是不对。
猫是通灵的,近似巫婆,我觉得她的建议大抵不错。
猫在我的宠爱下,越来越胖,我真想带给晓苏看看,又怕晓苏让她小小年纪就减肥。晓苏这家伙对我爱搭不理,我总可以去见Z吧。当医生说Z病情已基本控制,我就迫不及待带上小猫走亲戚去了。
Z做了电疗,状态稳定下去,但原先的灵气也不复存在。就好像原本他心内有只奔放的鬼,太热烈了,受不了,但是把它打死,也失去了灵魂。Z和善、腼腆,缩在角落看自己的手指。他不认得我,但认得小猫。小猫柔顺地蹭他腿时,他眼睛一亮,俯身把它紧紧搂在怀里,亲着抚着,像见亲人一样。小猫也热切地回应着,眼睛波光粼粼,又像藏着一包泪水。我在边上感慨万千,觉得动物比人有感情。
Z把我给他带的牛奶倒在掌心,让猫舔着。猫舔一舔,瞄瞄叫一声,他像听懂了,心满意足地笑。
“她叫什么名字?”Z问我。
我说:晓苏。
“晓苏晓苏,这个名字好熟啊。”
我笑笑,“她妈妈也是这个名字。”
“她还有妈妈啊,当然,没有妈妈,她怎么生出来呢?她爸爸是谁?”
“这个嘛……”我不好厚颜无耻地说是我,欺骗Z幼小的心灵。
“那就让我做她的爸爸吧。”Z看我犹豫,连忙把这个权力与职责放到自己身上。我也不好意思跟他夺,点头,“成。”
Z抱着猫,啃我带去的鸭脖子。一抬头,看到门口挤了很多病人的脑袋。他呆一呆,就把案头那一袋鸭脖全拿过去,一人一个,直到全部分完。
“你呢?”
“我不饿。”他拍着油腻腻的手,望着我笑。
我全部看在眼里——Z的认真,Z分发完后的愉悦——他的笑还是傻乎乎的吗?不是,我觉得比雨后的阳光更晶亮更洁净——一股热浪在我五脏六腑冲决,再爬上身体各处,我仿佛在经受着一场缓慢的、没有痛苦的蜕变,就在一瞬间,我真切明白晓苏那句话背后的意思——我不会爱一个只顾着自己的人。
下次去的时候,我让助手帮忙,采购了满满一车子食物,我跟Z一起分发给病人,有病人学我们的样子再分发给其他病人……爱心跟病菌一样也会传染,大家都以助人为乐。我们都呵呵呵呵地笑着。中午的阳光明晃晃地落下,笑声似乎也披上了光泽。我觉得病人的生活太单调,拨款在院子里按了篮球筐,搭了乒乓桌,我教他们玩,他们有些行动机能有异,没法按规则出牌,但不妨碍大家游戏的快乐。快乐也是会传染的。
从医院回市区的的时候大多已到了晚上,行走在高速路上,打开顶篷,可以看到深蓝的天空,缀着钻石一样的星星,山腰上四散着火柴盒一样的房子,灯火连缀在一起,像一条璀璨的珠子。风舒缓地吹,拂去了一天的暑热,停歇在心上,是经久不息的惬意的凉。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样神清气爽过。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快乐。
晓苏曾说,我不知道什么叫意义,但是当我感觉快乐的时候,大概就是有意义的吧。
确实如此。
车子下了高速,进入南四环。晓苏说:我最近在学车。明天要考桩。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没问题,我作陪练。”我从最近的出口下去,找到一块地广人稀的地方。我们停下来,交换了位置。但附近没有树桩和其他标志物,我想了想,推门下去,走到车后,对她说:“我站在这里不动,你就把我当一根柱子。”
晓苏半天没动。我吼:“启动啊。”她就这样小心地练习倒库。
等我们重新交换位置的时候,我发现她怔怔靠着椅背,脸色惨白,握握她的手,全是汗。
“需要这样紧张吗?还不是路考。”
“我怕我不小心把你轧了。其实很危险的。”
“跟你说过的,那么多种死法,我最欣赏——”
“少贫。”
我团了纸巾,欠身给她擦汗。我们面颜相距一寸不到,我闻到她身上汗味与体味相杂的气息,那样的温暖。那一瞬我所有的细胞都苏醒过来,像迎接节日一样迎接她的问候。我团住纸,搭在她的肩上,她仰脸审度着我,还是那双好奇的眼睛,像小猫一样,亮晶晶、湿漉漉的。
你好奇什么啊,又不是不认识我。我想。嘴巴凑过去,触着她温软的唇时,我心里的灯就灭了。
辗转着,再反侧,全在她的世界。
一个贴心贴肺地吻,感觉到的不仅仅是激情,还有彼此的诚意。
那一刻,我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拥有。
【荆沙】
舍体贴我,那笔钱还是通过端木家的基金会,以借贷的方式给了孟昀。除了端木母子和陈律师,业界并不知道背后有我在起作用。
孟昀依旧活跃在舆论的风口浪尖,还是一幅被妖魔化的形象。他从不辩驳,不上任何媒体,不发表公开讲话,我除了在网上搜搜那些道听途说,没有任何途径获知他的消息。
事情过去差不多两周后,我收到孟昀一份很简短的EMAIL,他还是用他淡然的语气说:丫头,我离婚了。但你不要怪罪自己。离婚有很多因素,你的关系反而是最小的,我不赘述,有机会再谈。总之,你请安心。还是以一年为期,等尘埃落定。
我反复看了很多遍,直到眼睛发涩。我心里滚过酸痛,又满溢热浪,他的体贴让我此前所有的煎熬都化做了乌有。
10月底,端木寄给我一张画展门票,主题叫:我们不知道我们。画家是Z。我自然要去捧场。
那天是周日,但人不算多。Z不在现场,没有记者,也没有镁光灯。看得人都是静静的,像麻雀一样散在展厅四处。
我不太懂画,但Z用色的大胆与笔触的狂放叫我震撼。看得久了,你会感觉到色彩如游泳时奋力化开的波浪,在动荡起来,而波纹的底部就潜藏着我们自身不知道的秘密。我在一幅画前久久站立,直到有人叫我:沙沙姐。
这个称呼只有端木叫,尽管他比我大一点,但他这样叫我时我一点都不觉得别扭,我想我就应该是他的姐姐。
他冲我明媚的微笑,依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子自然就是晓苏了。我一直觉得,晓苏外表虽不出众,但有一双灵透的眼睛,乌黑又发亮,活脱脱两块燃烧的小煤炭。我很高兴小舍能遇到他生命中的女人。
“Z怎么样了?”我们到一边寒暄,端木递给我一纸杯纯净水。
“月底就能回来了。”
“大画家还可能来我小店帮忙吗?”
“当然,他是你培养出来的。”晓苏说。
……
端木有客人应酬,晓苏就陪我看画。我们在每幅画前长时间立足,细细品味。
“孟总——”晓苏突然招起手,打了个招呼。我脑子轰了下,感觉呼吸都紧促起来。该怎么办?距离太近了,时间刻不容缓,我没有太多选择,只能礼貌地朝他看,但我依旧无法协调好五官,摆不出正常的反应。我口干舌燥,手足无措,从未感觉自己这样慌乱。
在如此剧烈反应下看出去的孟昀就像一张剪影,一个尘梦,虚幻得厉害。
他还是瘦削,五官清俊简明,是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的意境。青春的帆已经驶过生命饱满的河床,只剩下嶙嶙峋峋的石块。但生命的秋光自有其淡泊明净的美。
他看向我,挂着淡淡的笑。我们的目光层层靠近,像穿越雾霭,也像穿越时光,寻求着最后的交会。那一刹那来临的时候,都有异样的震动。
有多久没见?而思念那么重。
“孟总,跟你介绍下,荆沙,开一家很别致的文具店,有空你要去捧场。”晓苏是热情的,又拉着我近前,说:“沙沙姐,是华诚的孟总,你肯定有所耳闻,但最好把你脑袋里那点顽固的印象统统抛掉,孟总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不是一般人——”
我的心在说,我知道。
孟昀嘴带笑,向我伸出手,边回应晓苏,“哪里不一样,难道四双眼睛两个鼻子?”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时间有点长,超越正常的礼节。
“孟总——”我叫了声。刚出声就哽住了。
“丫头,”他轻轻说,低得只有我能听到,“等我。”
有人找他,他道声失陪就走了。人群聚散中,转身就是离别。而那时候,我们以为等待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在人群里搜寻他的背影,没有找到。再没有找到。
记忆里关于他有几页?写下来,连个中篇都算不上吧。
除开有限的几幕,一切都是静默的。走道上的致意礼让,开会期间的仰视与俯视。订盒饭的小小欢喜与接收盒饭时一声谢谢……人生的遇与不遇,如水流烟散,转瞬即逝。我们卑微的生命,你到底可不可以许诺?
在画展见到孟昀后,我的焦灼一扫而光。虽然还是一个人开店关店,走长长的路,一个人吃饭洗碗,做做手工,但其间的意味是不一样的。以前的每一天,如水般绵延,一日与另一日不见得有太大区别,而现在,每一日都在爬坡一样的向前,离那个终点越来越近。那件毛线坎肩我已经织好,在胸前我仿照“ELAND”商标图案绣了一只小熊,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幼稚而不愿意穿,但我想我会逼他至少在我面前穿。很多个夜晚,我都沉浸在对未来的想象中。坎肩是暖和的,记忆是甜蜜的,思念会让周围安谧的空气微微荡起。我不知道他以什么方式记挂我。是忙里偷闲的一帧影像,还是含在嘴里无法出声的一个昵称:“丫头”?但他应该没有太多心思想我——听说,北海厂区已经在进设备,SG的研发成果将进入试产阶段——不过,我想,想到我的时候,他心里必然也会升起期待的暖意吧。这样猜测着,睡意潮水一般涌来,我安宁地陷入梦境。
Z出院了,还时不时来我店里画插图。他清秀的面容与专注的神态总会吸引很多女学生。他的形象就是一个斯文儒雅甚至有点深沉的老师,是青葱年代女学生们暗恋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