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该集中精力备战高考,但脑子一抹黑,好像什么意思都没了。我生了场病。期中模拟考,一塌糊涂,连降20名。妈妈本打算给我报人大,现在又估摸着只能上河南大学了。
有晚,我放着功课不做,逗猫咪玩。妈妈砰砰敲我门,说有电话。
我去接。里头人说,太丢人了。150分的卷子你怎么就考了96分。差点不及格啊。
我听出是老师的声音,本该愤怒的,但不晓得为什么,一股热流酸楚地涌上喉头,竟感觉分外委屈。
“说话啊。”
“嗯……”
“嗯什么?”
“我本希望不及格的。”
“出来吗?我在宿舍等你。”他语气柔和起来。
我背上书包,抱着猫咪,拖拖拉拉去老师那里。到了那边,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恍惚,怎么把猫给带来了。
老师开了门,又迅速关上。我把猫放下地,猫喵呜一声,熟门熟路地玩起来了。
我看了眼老师,他颧骨突出,似乎憔悴得很。我又转头看老师的书桌,水仙早就没有了,我送的水仙盆却还老老实实摆在案头。
“开过花吗?”我问。
老师说:“开了很多。长得也很旺,葱葱茏茏像蒜苗。”
“笨蛋,你不能老让它晒太阳的。”
老师愣愣地看着我。
我也愣愣地看着他,简直就像恍若隔世。
“这个成绩真是太伤我心了。”老师还是为我的数学分数耿耿于怀,“你是我唯一的弟子啊。”
“你三千弟子。怎么又变成了唯一?”
“只有你是单独吃小灶的啊。告诉我,你哪里不懂?”
我盯着他,“其实我会做,就是不想把数学考好。”
“为什么?”他颤颤地说。
“为了——”我顿了顿,“为了让你生气。”
老师笑了,“我不信。”
“不信吗?”我从书包里掏出仿真试卷,“我们比赛,就做最后一题,看谁解答得快。”
“好。”
我们几乎是同时解好题,但我想他输了。因为,他是老师啊。
“你其实很聪明。”老师说。
我很得意。
“以后别赌气了,嗯?”
“你管不着。”我说。
“真的吗?”他忽然抓住我的肩,我还来不及紧张,他灼烫的吻已经烙在了我的唇上。
我低低呻吟了下,只一瞬,就用力攀紧了他的后背。我们热情而笨拙地吻。感情这样爆炸,叫人意想不到。
他不停说,我管不着吗?管不着吗?……好像很愤怒,好像又满是柔情。
我每次想回应他,就被他重新封住唇。
我们沉浸在初吻的欢愉中,一次一次,不知疲倦。也无视猫咪贪婪的注视。
我后来问他,你跟别人也这么亲吗?
没有。他眼睛湿亮湿亮。
听了他的诉说,我才知道,他没有考上研。学校是不允许员工私自参考的,知道后要开除他,他不得已找了关系。
“她是我以前的同学……我也觉得自己这么做很卑琐,但毕竟是一份工作。晓苏,我消沉了很久。但我不允许你自暴自弃。”
“老师——”我望着老师痛苦的眼睛,“我不想考北京了,我考本地学校,留下来陪你。”
“不能。”他几乎是暴喝,“你不能这样,我要你去北京,考一流的大学,你要让我骄傲。”
老师又一次亲吻我,“晓苏,你要考到了北京,暑假的时候,我带你出去玩。”
那一年,我没有如愿考上北大,填志愿的时候,妈妈为求保险填了上海财经。我考上了,也庆幸妈妈英明,因为我的成绩的确离北大还有不少的距离。
老师大抵也是高兴的。架不住我的央求,还是带我出去玩了。
这是我第一次与老师出远门,我背起行囊上火车的时候,激动得就像与人私奔。老师倒是很沉默。一个夜里,我醒来,看到他还未睡,就坐在过道旁的折叠座上。他的身影在夜行列车的窗子上一点点映了出来,是那样的萧条。
“老师,老师……”我在铺位上轻轻叫他。他走到我身边,说:“睡不着?”
“你在想什么?”我问他。
他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凑近我说,“我在做白日梦,梦见别人通知我,说出了意外,把我的成绩同别人的搞混了,我其实考上了研……”
“老师,这很重要吗?”
“嗯,怎么说呢,这是我改变自己生活的一种努力。”
“你不喜欢做老师?”
“不是不喜欢做老师,只是不喜欢那个环境。我们老师没你们想象得神圣。一样的鸡零狗碎,追求的就是职称、房子、票子,你要想活得不一样点,会被目为异类。生活是泥淖,要不及早离开,早晚会在庸俗中同流。可是改变自己的生活又是很难的一件事,不啻一场革命。所以,晓苏,你要在人生开始的时候安排好自己。”
“哦。”我其实并没怎么听懂,“老师,你还有机会的。”
老师低头苦笑了下,说:“我上次是孤注一掷偷偷考的,我妈妈知道我差点弄丢了饭碗,气得不得了,坚决不允许我再做这样的事。机会稍纵即逝,只能怨我没把握住。”
“那么,我上完大学就回来。”
老师又苦笑了下,“晓苏,将来的事我们先不说。”
“可是这很重要啊。我们要在一起的。”
“外面的世界很广阔,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对老师只是一时迷恋。”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简直太可恶了。”我气极,钻到被窝里,拉上被子,不理他。
“好啦,算老师说错了。”老师扯下被子,又问我,“你学金融,将来打算做什么?有什么梦想吗?”
“嗯……开个小店吧,自己做老板。”
“没出息,就这还能叫梦想。”他点点我鼻子。
但这就是我的梦想,我想也是所有人的梦想——那代表,自由地生活。我们可以不去考虑父母的唠叨,可以不去在意社会的约定,可以不去想养老保险不去管明天的饭碗在哪里,我们要随心所欲地活着。因为不可能,所以这理想很高贵。
“你的理想是什么?”我问老师。
老师沉默了下,而后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们在丹巴藏区住了有一个多礼拜。那真是个神仙一样的好地方。那里有阳光下凛冽耀眼的雪山,水波交错的溪流,大片大片绿色的草地,星星点点的花,还有,无数的通往未知的道路,沧桑得露出历史褶皱的山,以及淳朴善良的藏民。他们的眼睛是你从未见过的真诚。
我跟老师就借住在一户藏民家。因为当地穷,所以租金只是象征性的。白天,老师写生;我在附近逗留。
我喜欢仰望雪山发呆。雪山,有着永远不会消融的积雪,积雪的光芒又使她永远不会有黑暗降临。那么寒冷,那么遥远,那么耀眼,足让你心生敬畏。人类的足迹不足以到达,因为那是神的居所。神高高在上,人享受她的福荫。
老师笔下的画也出现了纯净的质地,它们神秘、优雅,高于尘世。美人谷的画我保存了一张,那上面有我顶喜欢的蓝天和雪山,还有冲向高空的歌特式的碉楼。你看着它会猝生感动,因为它有一种向上的力量。
晚上,我们跟主人扎西一家吃饭,听他们说话,听不懂,但不妨碍交流,因为有善意。有个傍晚,老师比划着要求扎西讲他和他妻子的爱情故事。扎西有点羞涩,说不出什么,最后决定跟妻子跳一只舞补偿我们的好奇心。
他们隆重对待,换上了他们最好的衣服。扎西是一席绛紫色的藏袍,他妻子则换上了结婚时期穿的百褶裙。他们手勾着手,在自己哼唱的节拍中悠扬起舞。百褶裙像伞一样张开来,旋转,再旋转,美到了极点。
在舞蹈中,扎西夫妻仿佛回到了青春,脸上绽着幸福的红光。他示意我们也加入他们。老师就拉起我,学着他们的样子笨拙地走动。
扎西的妻子把她的“巴惹”(头帕)戴到我头上。老师因为好奇,把巴惹摘下来看。巴惹上绣有彩色丝线,四角都有花卉图案,当地少女多用此装饰。老师用艺术的眼光欣赏,连叹工艺的美妙。扎西他们却在边上笑,并起哄要我们亲吻。经过翻译,我们才明白,一个男人抢走了少女的头帕就是在向她示爱。扎西他们早看出我们不是兄妹,而他们觉得男女相爱是世界上顶美好的事情,所以他们乐意成全。
老师拉我到露台。后边是神圣的雪山,我们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里月亮的身影。
老师无限怅惘地说:要是回不去该多么好。
我说:那就让我们留下吧。
“我的小傻瓜。”老师反复亲我。他的嘴唇滚烫,唇腔间有急促的风走过。
我要老师等我四年,但是在我大三的时候,他决定不再等我。结婚前,他给我写了份短信:老师始终只是老师……
我的痛苦难以名状。曾经不甘心地去学校找他。在校门口的柳荫下,我远远看着他一步步走来,清晨黄暖的光线照亮他半边清癯的脸庞,那一刻,我浑身震颤,连呼吸都困难。我的心在高傲地说:别留恋,离开他,连恨都不要。
但我无法动弹。只能任泪水卡在眼眶,让阳光曝光一切隐秘。他不再是我的老师,但我依然爱他。
毕业后,我在上海呆了两年,还是去了北京,好像冥冥中受什么牵引。但实际上,北京跟上海又有什么区别?我只是活我自己。
一年又一年,忙碌着,麻痹着;情感结疤,往事不痛。我嬉笑怒骂、游戏人生,活得潇洒,其实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