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之远和他们闲谈了一会,林妙婵便走到厨房里面煮水去。厨房离这厅上不过十几步远,林妙婵在那儿站立了一会便高声喊道:“之远哥!之远哥!”
霍之远随着这个声音,走到厨房里面去。
厨房里面火光熊熊,壁上挂着一个藏盘碗筷子和各种杂物的柜;入门靠墙的左边,离地面二尺来高,有一个安放火炉和杂物的架。林妙婵正立在这架前烧炉呢。她一见霍之远,便现出怪可怜的样子来。她的脸色一阵阵红热,眼睛里闪出一层娇怯的,恳挚的,销魂的薄羞。她是很受感动了,一种感激的,恩爱的,心弦同鸣的表情来到她的脸上。
“之远哥!”她低声说:“你这几天生气么?为什么老是不肯到这儿来呢!……现在我要感谢你,感谢你还不至于摈弃了你的可怜的妹妹啊……”说到这儿,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眶,她的胸部在唤着气,声音窒塞着。
“妹妹!”霍之远说,他这时觉得一阵销魂的混乱,在他面前这个泪美人,这个为他而寂寞的少女,他觉得有拥抱和热吻的权利;但暗中有了一种力量禁止他这样做,那力量便是礼教的余威。“我很对不起你!……但我不能时常来这儿和你谈话的苦衷,你当然亦能够知道的。我……今晚本来也想不来这儿呢。不过……唉!我那里能……”
他的声音也窒塞了,他的销魂的混乱,因他的每句话而增加他的烦恼的搅扰。他的心似乎是裂着了。
猝然地,不能忍耐地,她把她的一只美丽的纤手伸给他。他的手儿颤动得很厉害,不自觉地去握着她的手。两人的血都增高沸热了。各人把畏羞的,飞红的脸低垂。在不期然的偷眼相望中,各人都增加几分郁悒和不安。
“在这儿谈话太久,终是不便;我们到公园散步一会去吧!……”这个声音在霍之远的喉头回旋许多,终于迸裂出来。
一种新鲜的喜悦,似乎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倏然间得到一星星光明似的喜悦在她的脸上跃现着。她似乎更有生气了,更活泼了,好像一朵玫瑰花在阴雨的愁惨憔悴中忽然得到一段暖和的阳光照在它的脸上一样。它把含情的,灼热的媚眼望着他,轻轻地点着头。这个要求,她分明是很高兴地答应了。……约莫十五分钟的时间过去了,她从厨房里走到自己的卧室中穿着得更齐整一些,便到众人依然正谈着话的厅上来。她很自然地,庄严地对着她的未婚夫说:“我和之远哥到街上散步一会去便回来!”
她的未婚夫的脸色即刻变得很难看了,他恨恨地望着他们,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他们在街上跑了一会,冷冷的街灯,凉凉的晚风,澹澹的疏星,镇静了他们的情绪。他们是手挽着手的走着,当经过S大学时,霍之远心中一阵阵急跳,他害怕他给他的同学看见。……过了约莫一刻钟,他们发见他们自己已在第一公园里面了。一盏一盏的套着圆罩的电灯挂满在此处彼处的树腰上。全公园好像一个蔚蓝的天体,这些圆罩的电灯便是满天的月亮。人们在这天体间游行的,便是一些无愁的天仙。这儿,那儿屹立着的大树,便是在撑持天体使之不坠的巨人。这是何等地美丽,何等地神秘的一个公园啊!
他俩这时拣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那儿有繁花作帐,翠叶为幕。他们在这种帐幕间相倚地坐下。这时,两人都似乎窒息着,喘着气;彼此的肉体故意地摩擦着,紧挤着。拥抱和接吻的要求在各人的心窝里都想迸发出来;但这种要求被制死着,被紧紧闷住着。在这种状况下,他们都觉得有一阵销魂的疼痛,烦闷的快感,柔腻的酸辛。
两人的脸烧红着,额上有点发热。女的微微隆起的胸部,芳馥的肉香,纤纤的皓腕,黑貂般的眼睫,丰满的臀部在男性的感官里刺痛!男的英伟的表情,一只富有引诱性的灵活的眼睛,强健有力的两臂,很有弹性的坚实的躯体对于女性的憧憬着的男女间的秘密的刺激,令她有些难以忍耐。……在电戏院表演过那场鲁莽的举动,他们这时都不敢再轻于尝试了。沉默了五分钟以后,霍之远望着远远的碧空,想着些远远的事物,极力分散他的藏在脑海里的不洁的想像。他的努力,并非全归无效;他觉得他的确是清醒了许多。他开始地用着一种幽深的,渺远的神气很感动地向着他面前的女后说:
“亲爱的妹妹!……我是个堕落过的人,颓丧到极点的人,我想我不应该领受你的纯洁的爱!……我一向被无情的社会,恶劣的境遇压逼着,侵害着,刺伤着,我的沸热的心情,只使我变成支离的病骨!我的天真无邪的行动,只使我剩下一个破碎的,荒凉的心在我!唉!被诅咒的我!被魔鬼抓住的我!我的被毁坏的大原因,是因为我的同情心太丰富,我对于一切虚伪的,欺诈的,冷酷的权威和偶像太过不能讨好!和不忍讨好!我真是宁溘死以流亡,不愿向那腐败的,恶劣的旧社会的一切妥协!……在这旧社会里面,父亲和母亲牺牲了我,我的妻被我牺牲,同时我也被她牺牲!我的心爱的病卿!唉!唉!现在她的呻吟多病又是给谁牺牲呢?……以前我的所以颓废,堕落,一步一步走向魔鬼手里去,走向坟墓里面去,是因为这个缘故,现在,我的所以想戮力革命,把全身的气力,把剩余的血的沸热倾向革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嘶了,便歇息着。他望着林妙婵,澹澹的星光照在她的脸上,使她的面色变得分外苍白;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血管里的血被同情涨热了。
“我一向”,他继续说着。“好像在人踪绝灭的荒林里过活一样,好像在渺无边际的大海里的孤舟中过活一样!
人家永远不把同情给我,我也永远不想求得到人家的同情。有许多时候,我根本也怀疑“同情”这件东西了。我以为“同情”这两个字大概是不能于人类中求之!…但是,亲爱的妹妹!你为什么这样爱我呢?不要这样的爱我,我想我是值不得你这样的怜爱呢!……而且,你这样的爱我,你的未婚夫会觉得不快意。是的,他今晚的表情不快意到极点了,我是知道的。亲爱的妹妹,我的不敢时常到你那边去坐谈,为的是恐怕对你的幸福有所损害!
……但是,我敢向你坚决的表示,我始终是爱你的!爱着你好像爱着我的亲妹妹一样!……”
林妙婵的身体抽搐得很厉害,她全身倾倒在霍之远的怀上,脸色死死地凝望着霍之远。一阵伤心的啜泣,不可调解的哀怨,压倒了她。她想起她的未来的黑暗的命运,结婚后种种不堪设想的痛苦和被污辱!……她和霍之远的终有隔绝之日!她在他的怀里昏迷了。过了一刻,她才用软弱的声音说:“哥哥!我爱你,我虽不能和你……;但我的………一颗鲜红的心……早已捧给你!捧给你了!
………”
她的悲酸的声音,在微风里抖战着。……他们在这儿坐谈着,一直到深夜才回去。
六
又是过了两个礼拜,蔡炜煌因为害着肠炎病已于几天前入H路的C医院求医去。林妙婵本来已考进党立的G校。并且搬进校里面去;这时只得向学校告假,日夜去看守着她的未婚夫的病。
C医院离K中央党部不远,它在C城的东门外,洋式的建筑物,甚是漂亮。在医院面前留着一片有剪齐的细草平铺着的旷地;旷地上杂植着一些西洋式的异草名花。晚上有许多白衣的看护在这儿蹁跹着,坐谈着。
医院是红色的砖砌成一个十字式;现出坚固,高峭,和危屹的样子。屋顶栽着几个绿色的小塔,像戏台上的丑角戴着的“店家帽”一样,很滑稽而有趣。医院内满着各种药水的气味;气象异常阴沉而幽郁。
蔡炜煌住的是这座医院的三层楼340号房。房的方向,是坐北朝南。房里的壁都涂上白色,陈设简单。一个给病人安息的有弹弓床板的榻。榻的四脚下有铁的旋转轮,可以任意移动。朝着病榻的他端靠墙有一张小榻专给看病人的人睡着的。林妙婵现在每晚便是在这样的榻上睡着。
这医院因为是在郊外,故此每夜虫声如雨,窗外的黑影,像巨鬼的异像一样,令人一见十分恐怖。要是,在这里睡着的人,中夜从梦中惊醒,一阵凄楚的,恐怖的情绪便会使他透不过气来。
林妙婵因为病人的坏脾气,和惊人的险状,夹杂着她自己的失眠,恐怖,忧急,弄得很憔悴。她每天抽闲的一二个钟头便走到霍之远面前去啜泣。在这个时候,她觉得全宇宙都是漆黑,只有在霍之远面前才得到光明;觉得全宇宙都是冰冷,只有在霍之远面前才得到暖和;觉得全宇宙都是魔鬼,只有在霍之远面前才得到保护。她的被病人吓得像萤光一样的脸,要在霍之远的面前才能回复她的玫瑰花的颜色。她的被病人蹂躏得刺痛的心,要在霍之远的面前才能回复它本来的恬静和甜醉。她的被病人叱责和诅咒的受伤的灵魂,要在霍之远的面前,才能得到它的安息的家乡。
霍之远,因为要避免蔡炜煌的妒忌起见,到医院去的时候很少。但,林妙婵的凄凉无依的状态和恳切真挚的祈求终使他对这医院的病室不能绝迹。
这晚,他在部里放工,吃了晚饭之后,照例地走到医院去看他一看。他害的是“小肠坏”;一入室便听到他不断的呻吟。他的脸完全无生气,深深的眼眶,嵌着两只无神的眼睛。他现出焦逼,烦躁,苦楚。在榻上辗转反侧,不能得到片刻的安定。斜阳光无力地照入病室,在他的完全憔黄的脸上荡漾着。他流着眼泪对着霍之远说:“兄弟——我——很——感谢——你——你时常来看——我!——我——想——我——是——不能活——下去!
……唉!……”
霍之远很受感动,用着悲颤的声调向着他说:
“不会的!你的病并不是十分厉害;只要你能够安心将息。医生说,多一二个礼拜你便可以完全好了。——总之,无论如何,你这时应当心平气和,神舒意爽。死生之念,得丧之怀,应当置之度外。——医生只能够医你的病的一部分,你自己医自己的部分比较还要大了一些呢。
……”
病人点着头,只是呻吟;他的病显然不单是“小肠坏”那么简单;好像他的身心各部分都病起来似的。
林妙婵这时穿着淡红色的衫衣,脸上因为废枕忘餐而苍白,神色有些恍惚不定。霍之远望着她,眼上一热说:
“婵妹!你亦要珍重些!……”
林妙婵望着他,觉得凄然,怅然,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过了一会,霍之远向着病人辞别说:“煌兄,请你珍重吧!……明天我再来看你!……”
病人点着头,表示感激的样子。
林妙婵这时也站起身来向着病人说:“我送之远哥下去吧,一会子便回来!”
这句话刚说完时,她已和霍之远一道走到病室的门口了。他俩在走廊上走动时,挤得比平常特别紧。他把他的左手按在她大腿上,她左手挽着他的腰。他们的脸都涨红着。
当他们行近楼梯口时,四面无人;她忽然故意地停住脚步,他也凝眸看她。
“之远哥!你亦要珍重呢!你近来瘦削得多了!……”
她说着热热的珠泪,迸涌着她的眼眶。一阵软弱使她全身的重量都载在霍之远的身上。
他挽着她再向前行。用着悲颤的声调向着她说:“可怜的妹妹!………你好苦啊!……”
“之远哥!”她说:“我怕得要命呢!他的病时常发昏,说神说鬼!我日夜被他吓得透不过气来。——他平时的脾气已经是很坏。每一不如意,便捶胸撞头。现在更凶了,大小便不能够起身,都要我服伺他;稍一不如他意时,便破口大骂!——唉!……”
霍之远这时在一种沉醉而又发昏的苦痛中,心里为一种深厚的同情和销魂的痴迷所惑乱!他的青春的热力,在这样阴沉的,愁惨的,迷惑的状况中焦灼着,压抑着。他被一种又是缠绵又是急促的情调纠缠着。一阵阵娇喘的声音,从林妙婵的胸口裂出来,刺入他的耳朵里,他的涨满着血的脸上,登时变成苍白。
“我爱!你怎么这样悲哀呢!”他喃喃地说着不自禁地吻着她的膀臂。
他们已是走到医院门口了,在杂植着相思柳,紫丁香,洋紫荆,洋朱藤,和各种杂花的草地上只是踌蹰着。
夜色混合着花香,洒满着他们的襟颜。这儿,那儿有许多白衣,白裙的看护妇的迷离的笑声和倩影。
忽然,一个惨裂的,悲嘶的声音从病人的室里冲出来。这个声音是这样愁惨可怜的,正如一只山猪给猛虎衔去时的悲鸣一样。他们都为这声音所震动,因为这个声音似乎有些像他们熟识的病人吐裂出来的声音一样。他们即刻跑回三进四十号房去。当他们走近三百四十号房时,这种尖锐的,悲惨的声音,继续由房里冲出,中间杂着一二句咒诅的话头。
他们冒险走进房里面去,蔡炜煌在榻上抽搐着,口里的惨叫停止了。忽然他把他死死的眼睛钉视着他们俩人。
随即喘着气向着林妙婵大声叱骂:“你!——!你——死——去——了吗?!你——这————小——娼——妇!——!——!——泼货!——你——快——些——把我——勒——死——罢!——”
他一字一喘,骂了这几句,便又狠狠地瞪着他们一眼,随即昏去。
林妙婵只是哭,急得连半点主意都没有,紧紧在挤在霍之远身上,全身抽搐得愈加厉害。她把双手遮着目,不敢再望榻上的病人。
霍之远这时也急得心寒胆战,他一面安慰着林妙婵,一面在筹思着办法。过了一会,他觉得非打电给病人的家属不可。他很确信,病人已是没有活起来的希望了,一个深刻的怜悯之念,来到他心头,热热的泪珠在他的眼眶里迸出。
“唉!唉!悲哀!悲哀之极;”他下意识似地说着。这时,他的脸吓得像幽磷一样凄绿,额上浴着冷汗。病人昏迷的时间是这么悠长,有些时候霍之远以为他是完全死去了。他急遽间从抽屉里抽出一片纸来,用自来水笔写着:
“厦门××街××号转,述兄:煌病危,速来!
C城,C医院林。”
他抽了一口气,对着这张电稿打了几个寒噤。辞别了林妙婵,他抱着这张电稿,走向电报局去。
七
八月十五的晚上,一轮皓月已在天上凝视人间。这一夜的月色,在中国的传说上和闾里间的习俗上都觉得是最美丽而有趣的一夜。尤其是,闺女们把她们酥醉的芳心,少妇们把她们温馨的梦语,在裳飘带转的嫦娥的辉光之下为她们的意中人祝福跪拜,更属韵致。
C城的中秋,也有它的特别热闹的地方。这一晚,除开一些痴儿女在拜月怀人外,其余的大概都到珠江江面荡舟去。“珠江夜月”本来已是C城中几个胜景中之一;而当这十里清光,万人细语,在这清秋胜节之候,在这一般人认为有特殊的历史性的美的传说中,当然更加令人觉得有流连的必要。
霍之远,独自个人在S大学宿舍里面的楼阑上对月呆坐。他的几位好友罗爱静,郭从武,林小悍,和他的几个同乡组织一个“赏月团”。他们这时候,都已经到珠江江面荡舟去了。他本来亦是团员之一,但他托故不去;独自个人在这清冷的宿舍里面,别有所待。
他穿的是一套银灰色的称身西装,坐在一只踅足的藤椅上,神情寂寞,脸上从月光下望去,格外显出清瘦。他的左脚踏在楼板上,右脚下意识似地在踢击着楼阑;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他的头左摇右摆,倏然间大声念着:
“十里瑶光伤积愫,满楼衣影怯秋寒!”
这个颤动而哀紧的声音,打破了楼阑里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