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K党部北迁,黄克业和罗爱静都随X部的部长出发到H地去,X部里面的职员随着出发的很多。训练班的事体很重大,部长和黄克业便极力要霍之远留在C城负责任,名义是做这训练班的代主任。
他自从做这训练班的主任以来,很是惶惶恐恐。因为,这时C城的政治环境已是渐渐险恶起来。这时K党部的地方也已由C省党部迁进来办公,这省党部的态度,异样灰色而反动。X部的后方办事处在这省党部里只占了三间房子。这三间房子里面所含蓄的意义和色彩,在C省党部和C省的军政界看起来,都有些“红光烛天!”的感想。在政治环境上孤独得可怜的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尤其是被称为“X的大本营!”
全C城已在黑暗势力统治的下面了。在这儿有所谓三K党,四Y团,都是专于军警交结,一致反对X党的党团。三K党的领袖名叫林殃逋,四Y团的领袖名叫郑莱顷,他们都是某将军忠实的走狗,马屁的专使。他们都很注意向着这训练班寻隙,在可能的时候,他们便要向这训练班下着毒手。
这训练班里面的学生,X党青年团的人数占全数十分之四,四Y团的人数占十分之三,三K党的人数占十分之一。其余的便是一些“无所为”派。霍之远极力向三K党和四Y团的学生拉拢,他的态度表示得异常灰色。结果,全校的学生感情都和他很好,他的手腕得到一个大大的效果。…………
他和林妙婵的爱情现在愈加成熟,有许多人和他们见面时,简直不客气地称呼他们做一对夫妇了。有许多人在背后攻击他们,说他们间一定已经有了不可告诉人的事体发生了。
他和她在最近又有了一场小冲突,那场小冲突在他们的爱情的洪流上只算是一个助长波澜的细沫吧了。
那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大约是十一月初三四的晚上吧,霍之远和林妙婵又是到第一公园去。(他们在环境和经济的关系上,别的地方不能够去,只有公园是他们的行台。)那时候,适值朔风严紧,公园里面的游客少得很。那些孤高傲世的棕榈树,雄姿英发的木棉树,枝叶离披的大榕树,在那种清冷的空气下,更加显出幽沉雄壮,有点历万劫而不磨的神气。黑漆沉闷的天宇,闪着万朵星影,那些星影好像挂在枝头一样,又好像在半空里游泳着一样。
“多么神秘呀!我爱这黑漆的夜,比较我爱月亮的心理更是强烈。月亮虽然是美丽,但好像一览无余,给予人们的印像好像浅薄一点似的。黑漆的夜可是不同了,它好像是把它整个的美锁住,这里面美的消息,美的踪迹,美的渊源,美的神髓都要由你自己去探讨,去搜求,去创造!故此,比较起来,黑夜之美才是值得赞美的呀!”霍之远像一个神秘主义者的神气说,他笑着了。
他挽着林妙婵一道走到一株木棉树下的坐凳上坐下。
“婵妹!你和罗爱静结婚,愿意吗!我替你俩介绍!”
霍之远忽然异想天开的这样说。
霍之远一向很坦白,他对待罗爱静尤其是有话便说。
他觉得罗爱静实在是他生平的第一位好友。罗爱静对他和林妙婵的恋爱时常加以评击,他也时常在罗爱静面前承罪。他觉得罗爱静虽不是怎样伟大;但他的有理性的,忠实的,恳挚的态度已经足以做他的法尺。至于他和林妙婵间有了一丝爱情在滋长着,霍之远实在梦也未曾做过!
这天早上他接到罗爱静在北上的途上寄来一封信。信中说,林妙婵寄给他的相片他已经接到;她在相片后面写着要他努力和保重身体的说话,他也很诚恳的接受了;最后,他又说,婵妹在车站和他握别时流着泪的态度,他到死时也是不能忘记的。
霍之远读完这封信时,心中不觉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原来是个傻瓜!他觉得真愚蠢,为什么一向看不出林妙婵和罗爱静有了这种深刻的爱苗在各人的胸中滋长着呢?本来,罗爱静还没有老婆,又是他的最要好的朋友,他老早便有把林妙婵介绍给他的意思。但罗爱静的态度一向很冷静,而且时常在他面前说着林妙婵的坏话,他便只好歇了这个念头。他把那封信读了再读,演绎了一会之后,觉得原来他自己和林妙婵热烈了一场,结果只变成了她和罗爱静两人间的爱情的阻碍物!他哭了。
他马上下着决心,想从这个迷途里面逃出来。他想极力成就林妙婵和罗爱静两人间的好事。这时候,他俩都在公园里面,霍之远便把上面那句说话探问着她。
“愿意?唉!这话怎样说起?你真是不知道我的心是多么苦呢?……”林妙婵答,她也不禁哧了一跳。
“苦!苦什么?”霍之远大声说,他鼻孔里一酸,觉得有一些儿恨她了。
“唉!你又何苦来呢!难道我得罪你不成,拿着这样气色来对待我………”林妙婵的脸色变得异样苍白了。
“唉!我真是一个傻瓜!我老早就不应该做你和罗爱静间的爱情的障碍物呀!”霍之远声气很粗暴的说,他把她的放在他颈上的手恨恨地推开去。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和罗爱静有什么爱情可说?
唉!你!……”
“有没有爱情,你们自己才知道!我老实对你讲,你和罗爱静如果真真的能够恋爱起来,我是很赞成的!不过,你们的态度为什么要这样不坦白!为什么要把我欺骗得这样厉害呢!你说你和罗爱静既然没有爱情,为什么要偷偷地送着相片给他,为什么在车站送别时会偷偷地为他弹着眼泪呢!……唉!我一向算是对不住我的老朋友了!
我对不住罗爱静!我对不住你们俩!我一向阻碍着你们的相爱!唉!不识趣的我!可是,现在我已明白了!我向你声明,从今晚起,我再也不敢和你在一块儿玩!好吧!我祝你和罗爱静恋爱成功吧!”
“唉!你教我怎样说呢?我寄给他一张相片,难道这便可以证明我和他已经发生了爱情吗?若说我在车站上为他流泪那更加是无稽之谈!你在那儿看见我为他流泪呢?
………”林妙婵禁不住啜泣起来了。
“婵妹!唉!真的!请你不用客气!你便痛痛快快地和我决绝吧!我祝你和罗爱静早日结合起来!我现在也没有闲空和你恋爱呢,我的工作忙得很呀!”霍之远神气很不屑似的说。他用手狠狠地向椅上击了一下。
“哥哥!唉!天才知道我的心是多苦呢!唉!我全条生命都被你支配着!我离开你便觉得了无生趣!可是!
………我终觉得不应该和你结婚,我恐怕你的家庭给我这个闯入者牺牲着!唉!为着你!为着你,我才想到罗爱静身上呢!我想罗爱静是你的最好的朋友;我如果和他结婚,最少还可以时常和你相见,最少还可以时常和你在一处做事!但!我因为舍不得离开你,所以这几晚来都为着这件事在哭泣着!……”林妙婵把霍之远紧紧地搂抱着,把她的眼泪渍在霍之远的脸上。
“这又何必呢?……你又何必这样多情?”霍之远用力地把她推开。
“呃!呃!呃!……”林妙婵只是哭着。
“好!我们今晚谈话的结论,便是你和罗爱静结婚!
我呢,尽我的力量去帮助你们!”霍之远望着森严的夜色,崇高的大树,想把他的胸中的悲哀抑制一下。
“哥哥!我想——……”林妙婵抽着气说了这几个字,以下再也不能说下去了。
“你想怎样?我坦白地对你讲,我是很‘不客气’的。”霍之远态度冷然,机械地抚着她。
“唉!哥哥!你!——你!——真——狠——心呀!——我——这——几——晚,——又——是——哭——着,——又是——想——着!——我——结——果——终——是——觉得——离——不——开——你——呀!………!”林妙婵的声音就如寒蝉凄咽。
“唉!唉!………”霍之远只是叹着气,他的心渐渐为她的哭声所软化了。他把他的胸紧紧衬着她的颤动得很厉害的胸膛上。
“我——想——寒——假——回——家——去,——拚——命——去——要——求——着我——的娘——!——她如果——答应——我——便罢!——如不——答——应我,我——便——和——家庭——脱——离——关——系;从——此——跟——着——你——!
……”林妙婵喘着气,紧紧地挤在霍之远怀里,不住搐搦着。
“亲爱的妹妹!不要哭吧!我俩依旧要好吧!”他安慰着她说。他的决心完全为她的哽咽所动摇了。
“你——一定——要——爱——我!——不——要——把——我——抛——弃——呀!……”林妙婵抽咽着,态度异常可怜。
“好的!好的!我便彻心彻肠地爱你吧!不要哭!”霍之远挽着她的腰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
他俩经过这场小冲突之后,即时各把各的最温柔,最动听的说话互相安慰着。——什么“哥哥你须要保重身体!你的身体要是白糟塌着,妹妹是不依的!”什么“妹妹放心吧!我始终是不改忘记妹妹的说话的!妹妹!你的身体也要珍重的!你如果自己糟塌着自己的身体,哥哥也是不依的”,这类话,又是说了几个钟头!……
十四
礼拜天下午一点钟的时候,霍之远和林妙婵在章杭生的住房里坐谈。那卧房约莫二丈见方,里面放着一只办公台,台上放着许多安那其和其他的社会主义类的书;靠窗处,高高地放着一个裸体女人的石膏像,窗框里贴着一些标语式的格言。此外室之他端还放着坐椅,书箱,行箧,等物。卧榻是一只行军床,占着一个很小的面积。
“老章!你这间房子真是漂亮啊!——这尊石膏像尤其是动人!”霍之远带着笑说。他倚着林妙婵坐在办公台前。
“哎哟呵!老霍!你不知道我是多么苦呀!还亏有这位女朋友和我相伴,要不然我可要急死了!哈!哈!”章杭生作势把桌上的石膏像接了一个吻,不禁大笑。
“老章!赶快讨了一个老婆吧!你这样害着性的苦闷,便拿着石膏像出火真不是办法!”霍之远随意地在案头上掀开一部书在看着。
“哎哟呵!老霍!讨老婆!哈!哈!现在的女子都是慕财爱色的多,我想我此生一定没有希望的了!——哎哟呵!你们真好!你们真比池底鸳鸯,天上神仙还要快活得多!哎哟呵!又是温柔!又是缠绵!又是多情!哎哟呵……”章杭生像母牛一般叫着,又是想向石膏像作吻。
这时候,从门口走进两个人来;他们进来后,便和霍之远,章杭生握着手,都在椅上坐下。这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陈白灰,一个是李田蔼。陈白灰年纪约莫二十三岁,是个大脸膛,身材粗壮的人。他的眼睛很大,有点像水牛目一般;颧头很阔,胡子很多,但日常都是刮得很光滑。他的性格是热心而多疑,迟滞而寡断。他说话时的态度,老是很矜持,很像演说式,但很容易令人厌倦。他是这训练班里面的职员,——文牍员。李田蔼年约二十六岁,身材很矮,面部的构造,像千年的树根团成一样,眉目嘴鼻,额头,颧骨,下颏各处都有一种坚苦卓绝的表情蕴蓄着。他是个真正的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者。他绝对不坐手车,绝对不嫖,不赌,不吸烟,不喝酒。他是个绝对孤独的人,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妻子,——他三岁时便是一个孤儿,以后便由这个社会的恶毒冷酷的锤把他锤炼长大起来的。他是章杭生的好友,这次才在南洋被逐回国;他被逐的原因,是因为他在一个高小学校做校长,和那校的校董的女儿发生恋爱;他和她曾经偷偷地接了一回吻,不料被人家发觉,因此便被驱逐出校,被驱逐出境了。他现在每晚也在这卧房里睡觉的。
“霍先生!林女士!你们在这儿坐了好久了!”李田蔼向着霍之远和林妙婵点了一下头说。
“好啊!好啊!我们今天便在这房里开个谈话大会吧!
哈!哈!”陈白灰说。
他们几个人拉杂谈论了一会之后,章杭生忽然向着林妙婵说:“Miss林!你们G校的同学褚珉秋女士你认识吧!请你替我请她到这儿来坐一坐吧!”
“褚珉秋女士吗!我认识她的!她是你的朋友吗?好的!我便去替你请她到这里来!”林妙婵说,她望着霍之远一眼,立起身来便走向距离这里不过数十步远的G校去。
“褚珉秋女士真漂亮!老章!你便讨她做老婆吧!”陈白灰说。
“哎哟呵!老陈!褚女士如果肯做我的老婆,我便是死了亦是甘心!哈!哈!”章杭生的近视得几乎瞎了的眼睛闪着一线情火。
“你是个堂堂的党校的教务长和她求婚,难道她还不答应你吗?”霍之远说。
“哎哟呵!便请你帮忙吧!我的心真是着急呢!哎哟呵!我如果和Miss褚能够达到目的,你这位可怜的女朋友,便要被我摈弃着了!哈!哈!”章杭生对着石膏像说。
过了约莫十分钟的时候,林妙婵便和褚珉秋一同走进这房里来。
“章先生!有什么事体?”褚珉秋女士朝着章杭生很羞涩地问着,她的脸即时飞红了。但,她态度却是很大方,很是天真活泼。
她的年纪约莫十七八岁,肌肤圆盈腻润,一眼便知道她是个江南人。她穿着一套黑绉旗袍,踏着一双平底的皮鞋。脸部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花一样,又是嫩稚,又是丰满。她的一双眼睛特别生得美丽;当它们在闪着时,无论那一个男性都会为之销魂迷醉的。她的口亦是很美的,它的两片唇在说话时一张一翕的神态,特别惹人怜爱。她的整个脸部的轮廓有点太大;她全身的姿势,也有点太矮胖。但,因为她的年纪很轻,神态又是很天真活泼,故此,令人一见,便觉得她是个有趣的,可爱的女人。
“哎哟呵!坐下吧!坐下吧!褚女士!褚女士!哎哟呵!坐下吧!坐下吧!今天是礼拜天,我想请你和他们到黄花岗逛逛去!”章杭生高兴得跳起身来。他跑过来,跑过去,身上像是发热,又像是很忙的样子。
“坐下吧!请来参加我们的谈话会!”霍之远望着她一眼,心里觉得和她亲热起来了。
她望着霍之远一笑坐下来了。她坐在林妙婵身边,林妙婵又靠着霍之远坐着;故此他们坐位的距离很近。大概是因为她已经先认识了林妙婵,而且霍之远和林妙婵的关系她已经知道的缘故吧?她对着他很不客气,很亲热的样子。
她时常望着霍之远笑着,很天真娇憨的笑着;霍之远的心给她搅乱了;她只是跟着她笑着。他们两个人的四只眼睛,时常经过一个很久的时间在灼热地相瞟着。霍之远有点搅乱了,但他表面上,却故意表示得很镇静。
“Miss褚!我们都是革命队里的同志,再用不着什么客气了!随便谈谈吧!”霍之远和她目语了一会,便这样说着。
“我是最不会客气的!你们倒像很客气似的!”褚珉秋抿着嘴在笑着。
“哎哟呵!不客气才好!哎哟呵!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多么高兴呢!哎哟呵!今天天气好得很,我们到黄花岗逛一逛去吧!哎哟呵!到黄花岗,好极了!”章杭生高声叫喊着,他的麻脸亦给情热涨红了。
“不!我不能够跟你们到黄花岗去!对不住得很啦!”
褚珉秋娇滴滴地说。
“事体很忙吗?Miss褚!再坐下一会不要紧吧!”霍之远的眼又是和她的眼相遇,两人都笑了。
“坐多一会倒是可以的!但是,我不能够到黄花岗去,我的事体忙得很哩!”褚珉秋含笑着答。
“一道去吧!章先生诚心诚意请你去,你偏不去,未免太难为情了!”霍之远用着恳挚的态度央求她。
“去吧!Miss褚!……”李田蔼拍着掌鼓噪着。
“Miss褚!去吧!”陈白灰跳起身来说。
“哎哟呵!去啊!去啊!Miss褚!我们先到东郊花园饮茶去;饮完茶后,便雇一架汽车坐到黄花岗去!哎哟呵!好极了!好极了!今天的天气好得很呢!”章杭生叫喊着。
“和你们一道去!本来是很好的!但,实在话说,我的确有点事体哩!……”褚珉秋只是笑着。
“有什么事体,今晚再办!一块儿去吧!”霍之远用眼睛向她的眼睛央求着。
“这么着,也好,和你们一起去吧!”
“哎哟呵!好了!褚女士万岁!黄花岗万岁!哈!
哈!”章杭生抟着拳,挺着胸,用着嘶破的,粗壮的,喊口号的声口叫着。
“万岁!……”李田蔼,陈白灰响应着。他们都在欢跳着。
这日的天气,的确是很美丽,蔚蓝的天宇,像积水潭一样的渊静,像西洋少妇的眼睛一样的柔媚。在这碧空里面,挂着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那太阳光艳红可爱,把天地笼罩得清新灿笑,浮彩耀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