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凉起来的时候,最容易怀念远地的故人。过了一个夏,犹如做了一世人;凉冷一点,头脑清晰一点了之后,就像隔世重生的样子,会这个那个的想起许多好久不见面的朋友来。
早晨刚发出了一封启明先生的信,问他宋将军回后的北地情形是如何,晚上余杞却从天津来了;在我,正仿佛是诗人但丁,从地狱里出来后,又到了天堂的故人的边上,这当然是心里高兴快活的比喻。
自从去年别后,和余杞又有一整年不见面了;平日懒得写信,所以在这一年之间,几乎只通了一两次短简。这一次他由北宁路局派赴青岛,料理铁道展览会的事务,居岛三月,事务完了,照例是有半月慰劳假给的,他就利用了这两星期的闲暇,一枝手杖,一卷铺盖地来了杭州,打算上黄山去旅行了。
去黄山之约,我已经是失信了好几次的;去年建设厅之约爽了;前天项美丽女士和邵洵美氏并且还来硬拉,一定要我参加他们的旅行团,去一上莲花峰的绝顶;但因本月二十一日有不得已的事故,要回富春江去一行,所以终于辞却了他们的盛意,累得连有交换条件的陈万里先生都无意再和他们同去。现在,余杞又来约了,前后计算来起,约而未去的黄山之行,到今朝,总足足有了四五次之多;其中的原因,机缘的不巧,原是最大的理由,但我自己的内心准备的不足,与近年来身体的衰弱,也是实际的理由的两个。
游高山大水,是要有阔大的胸襟,深远的理想,饱吸的准备,再现的才能,才称合格;此外还须有徐霞客似的一双铁脚,孙行者似的一身本领。前两年血气方刚,自问虽则没有具备着这种种资格,却还抱有着一种不顾前后的勇气;攀高涉险死便埋我,此外就无问题了,所以以渺渺的一身,终也走尽了数万里的远路。现在衰极了,第一眼睛就不行,第二饮食起居都填入一种深沉的轨道,移动不得了。
余杞年纪方青,写大作品的兴致还很热烈,而又值这秋高气爽的年时,得了两星期的例假,青春结伴,自然正好出去漫游;我希望你回来之后,能有三十六峰似的劲笔,将俯视长江,横游云海,摘星斗,涉虬松,过阎王壁,进文殊洞的种种经历,都溶化入你的正在计划写的长篇小说中。我在斗室里,翻着前人的游记,指点着浙江安徽的地图,将一天一天,一步一步,想象你的进境,预祝你的成功。
黄山的地势,我也很熟;黄山的好处,我也约略说得出来;等他年你回了四川,我或者也将去峨嵋,让我们到了长江上游,再来慢慢的谈下游的胜境,过去的回思吧!现在只写这一篇空文,略壮一壮你的行色。
二十四年九月
(原载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一日杭州《东南日报·沙发》第二四五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