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香港十二月九日的《国民日报》上,得读简又文先生一篇介绍葡国民族诗人贾梅士的文章。贾梅士的《葡国魂》,英译本,有坎泰白利诗人全集中之版本,系最价廉而易于购求的。我所读的,就是这丛书中的一本,计时已在二十年前了。这一位诗人,非但在生前,一生坎坷不遇,即在死后,除在欧洲享有盛名外,在东方亦竟默默无闻,无人提过。简先生的这一篇介绍文,实足为生前不遇的这位葡萄牙大诗人吐气不少。
现在先把简先生那篇介绍文的要点缀录一点在下面:
鲁易士·贾梅士为一个“具有天才”而亦不幸为“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诗人,于一五二四年生于葡里斯本富贵之家。其祖先亦诗人,屡荷王室恩宠,为“不封爵的贵族”。至诗人幼年,家产荡然,乃往依其叔。叔为有名学者,任告奄巴大学监督。诗人即在大学读书,其时,意大利之文艺复兴运动已到成功时期,影响透入葡国,而大学教授多当代著名学者。故诗人饱受希腊拉丁古典文学教育,后来其诗中充满古典神话,兼影响及葡国文字使其增加丰厚,益臻完善之境,皆源于此时大学之训练也。
一五四二年,诗人十八岁,毕业大学,真渊博的学问,所谓“百科辞典的知识”者是。叔欲其研究神学,献身教会,而彼则大异其趣,另有主见,于是离而他去,自谋独立。于一五四三年抵葡京,为私人教师,渐与高贵人士结交。未久,钟情于一女子名嘉多莲者,女入宫为王后侍从,诗人因亦得出入宫禁。葡王约翰三世,以其身出圣族,且博学能诗有祖父风,及优遇之。惟其赋性“刚直无畏,好高谈雄辩”,且倜傥风流,言行失检,遂为致祸之根矣。
彼与宫女亲昵逾恒,热恋至甚,宫中人忌焉,造谣中伤。王后素性拘谨,深滋不悦,令诗人所撰《施寥古王外传》剧本,词伤及国王,因被禁入宫,寻而爱人亦与断绝关系。诗人向在情感热烈奔放中成诗甚多,文名藉甚,为其一生之光荣时期,至是忽遭失宠与失恋双重苦痛,羞愧,悲哀,嫉妒,失望,悔恨,愤怒,并集于心,遂令其不得不离京而隐居于乡间。诗人于失意之余,愤而赴斐洲从军,时一五四七年事也。尝与摩洛哥人战,伤右目,其铜像眇一目者盖本此。越二年,回葡京,前情未忘,欲再续温柔之梦,结果又失意。同时欲求王念其劳绩及受伤而施以特恩,亦失望。行检益放不羁,与京中恶少年游,一时妇女称之曰:
“魔鬼”,“无眼的面孔”,卒因当街以剑伤及王宫近臣,被判下狱。释出后,乃再投军赴印度。
诗人之赴印也,乘军舰浮于海上者六阅月,因得习知航行知识,与海洋实景。此皆绝好之诗材,诗人尽量采入其《葡国魂》中,盖昔在葡京时,此杰作已开始写作矣。到印京高亚后,因其勇敢与诗才可得当地达官贵人之欢迎,感垂青眼,所成佳作愈多。复屡之躬预海陆军战争,人谓其“一手仗剑,一手握管”,亦可谓旷代奇才哉!后来立功希腊之英诗人拜伦殆不得专美于史册也。然而诗人以笔得名,不旋踵而又以笔召祸矣。盖葡人当时得领土于印度,所派官吏贪劣腐化,上下交征,一以侵渔享乐为事。总督三年一任,诗人讽语云:“一年就职,二年抢劫,三年席卷离任”。贾梅士赋性刚直无畏,具崇高理想,睹此恶象,不能隐忍,遂暴之于诗。写成《竞斗笑谈》及《印度懵话》诸作,对总督多所讥刺,大中其忌,乃于一五五八年被放逐至澳门。
诗人随军至东方,参预占领澳门之役。迨兵役期满,乃居留澳门,膺任失名产业管理员。相传其寓于三灶岛之浪白,其地盖当时洋船所停船之处也。诗人流浪多年,至是乃薄有积蓄,身心安谧,且稍得享“幸福与惬意的生活”矣。
于是益事吟咏不辍,暇日辄隐身于彼清幽雅胜的岩洞内作诗,卒完成《葡国魂》。讵料横祸飞来,于一五五九年十月忽被澳官控以侵吞公款罪,押赴印京。舟至缅甸海岸,遇险覆没,资财衣物尽丧,诗人一手高举诗稿而以他手泅水登岸,生命与名著两者均幸得全,是亦文学史中之千秋佳话也。
诗人复乘船至马来半岛之马六甲。一五六一年夏,始得回至高亚,即被囚囹圄。至是乃闻其爱人嘉多莲之死耗。适新任总督为其故人,乃得被判无罪而出狱。寻又因债务而再被囚,复得友人助力营救之。其后数年间,屡欲归国,而蹉跎流浪,生活无安静快意之时。卒至一五六九年十一月得友人资助乘船归葡,于翌年四月安抵里斯本。
游子浪迹天涯者十七年于兹矣。归来时,父早去世(在一五五五年),惟母氏犹存,贫苦老弱。适是时葡京大饥,所带回十余年心血所瘁之《葡国魂》诗稿至一五七一年九月,始得出版问世,享有十年版权。新诗一出,传诵一时,朝野上下,交口称颂,遂得盛名。葡新王嘉之,给予年金赏其战功及文学成绩以三年为限。金额虽不巨,足资糊口,由是生活稍得安定。三年期满后,诗人又陷困境。葡王谕令续付赏金,然因司度支者之误会,奖金迁延多时始得领出。时诗人穷愁已至绝境,于友朋资助外,甚至藉赖其忠仆行乞以供养之。二次期满后,王又再给年金。可谓特殊之知遇也。
迨王远征斐洲,诗人以体弱不能随征,留居京内。及至王兵败身死之噩耗传至,贾梅士供养之源遂绝,以后又在穷愁潦倒中生活矣。
一五八○年,葡京瘟疫流行,死人无数。贾梅士染疫被送至医院中。于是年六月十日去世,年五十六岁,无妻,无嗣,无产,死后并殓葬之衣饰亦有赖于慈善家之施舍。遗骸葬于同时染疫死者之乱坟中,一无碑志,多年之后,始有人在一教堂中立石为其纪念,不幸一七五五年大地震,教堂与石碑同时被毁灭。延至三百年后,一八八○年六月十日,国人始于公坟中检拾其几茎遗骨,公葬于国葬坟场。穷愁蹇滞毕生坎坷的大诗人,终得名传不朽。
简先生全文太长,只能割爱,抄录至此,已可见得诗人不遇的一生了。
但诗人虽遭遇了这样的困苦,而他的气骨仍是不凡,绝无悲哀,绝望,怨尤之声,在他的诗里吐露,这才是他之所以得成为葡国民族诗人的最大强点。现在我们也正在深盼中华民族大诗人,和国民诗史的产出。祖国许多直接间接受侵略者蹂躏的诗人的身世,也许有比贾梅士更颠沛万倍者,要紧的,是在这生死关头,忍苦耐劳,杀出一条血路来。天降大任,种种困苦,不过是一个试探而已。诗人未必固穷,穷了也未必一定工诗,不过在艰难奋斗的环境中锻炼出来的文人,总比生长在温暖逸乐的环境中的人,要坚强伟大,却是自然的结果。
(原载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