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一句谴责人的成语,叫“数典忘祖”,意为某些人不忠不孝,忘记了自己的祖宗。那么,不数典就一定不“忘祖”了吗?也不尽然。其实祖宗是很难记住的。
记得小时候,每到清明节,我总要跟随我的六爷及堂叔族兄们去为祖宗上坟。祖宗的坟很多,我们需跑上大半天,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从这个山沟到那个山沟,已记不太清确切的数字。但除了我高祖、高祖母以及几个爷爷奶奶的坟,及葬在一处山坳里、孤零零的我十叔的坟我们比较清楚外,其他的,只知是我们的“先人”,而具体是什么人,属于哪一辈,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业绩,我们一概不知,就连我的六爷也说不上一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的六爷以六十多岁不算太大的年纪,因脑溢血而突然离世,我们家族失去了一位活历史,我辈对于祖先的认识,便更加生疏与隔膜了。记得上大学二年级时我于清明时节去乡下上坟,为我带路的,是我父亲的堂兄,我们叫四爹。那次除了到我高祖(说不上叫什么名字,也未特意查考)、祖父朱滋清的坟上添土外,特意去了两处新坟地,一处是我六爷朱滋和亲自为自己选定的,并希望成为他那一门人身后安息地的坟场。一处是我四爹的长子、我们叫大哥的朱昌荣的坟场。当时我想,这么多的坟地,如果不是我四爹带我去,我可能找不到。那么,到了我儿子这一辈,感情的距离与地理上的距离均更拉大,他们还能找到那些坟地,记住那些先人祖宗吗?难!即便居留在原籍的我的族兄族弟们的子女,让他们记住三代以上的祖宗,也不大可能。
记得住历代先人的家族有一些,其方法是记家谱,但这样的家族毕竟是极少数。而且有些家谱也并不那么可信,有些人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编造家谱,美化以至神化祖宗,其家谱中的祖宗其实是臆造的、虚假的。
家谱并不是从家族“盘古开天地”时记的,也不可能世世代代记载下去。听父亲说其二叔因是文人,记过家谱。到“**********”时,他的嫡传子弟将其东掖西藏,后来下落如何,不得而知。如果还在,他的孙子重孙子是否还在续写?即便是在续写,也只能记他们那一支,整个大家族的大队人马定会被遗忘在“谱”外。我们这一支没有家谱,记得祖父曾在炕柜的盖子里边写过他的小家庭成员的生辰八字,但那个柜子已经送人。父亲也曾记过他的小家庭的成员的情况,但迫于文字狱的威胁,小本子也已不知去向。我虽是学历史出身的,但似乎对写家谱之类的事不太热心,其中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觉得平常百姓,写家谱没有太大的意义,也许还是一种精力与生命的浪费。我很惭愧,我说不上我的高祖高祖母的名字,几个祖父、祖母的名字也说不全。我的后代对于祖先情况的了解,将远不如我,这恐怕也是难以避免的事实。
从不易记住祖宗的名字及事迹,我转而想到了人们对于后人的寄望与期许。中国人历来重视传宗接代,封建社会如此,今日的社会同样如此。如今的中国人将后人称作“接班人”、“接代人”,甚至怪吓人地称作“龙的传人”。可事实上,正如我们不知道我们究竟“接”的三代以上的“代”是何许人一样,我们所传下的“宗”,若干代以后也同样完全彻底地忘却我们。
我常想,如果我们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从遗传学以及社会学的角度看,我们只是在做生物学方面的“传宗”,其意义到底有多大,我们的“代”又有谁人愿接!这样的“传宗接代”,可以任其自然发展,但最好不要刻意追求。生的后代是男是女,都应当高兴才是。有子女只是生命与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千万不要将其视为具有多大历史意义的“传宗接代”。
我曾想过,我们这些人若确实有什么可传,不必自己操心。自然有你的“足迹”可传,事迹可传,用不着血亲去传。如果我们有什么值得被后人所“接代”的,也不一定非血亲非生物“接代”不可,而可以由广义的后人去接,从精神上而非遗传上去接。历史昭示我们,那些杰出人物,其并不一定传下来“宗”,却传下了思想、文化和精神。我等后学虽未从血缘上接其代,却也是其思想、文化和精神等方面的接力者。人类文明接力棒的传递,并不一定全在或者说大都不在血亲之间进行,对此,我们应当有比较明晰的了解和清醒的认识。
1997.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