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也有失手的时候,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东哥把手伸进前边那人的裤兜儿里,摸到一个冷冰冰的金属物。虽然有几年积累下的丰富经验,他一时竟也猜不透那会是什么玩意儿。管他呢,先掏出来再说,难道会是一副手铐?东哥为自己此刻还有一种自嘲的幽默感扬扬得意。
果然是一副手铐。它在春天明媚的阳光里放射着灼目的银光,完美得像一件出自大师之手的艺术品。前边那人用猫捉老鼠的神情瞧着东哥,东哥的头嗡地大了。我们已经盯你半天了。那人胸有成竹地说。东哥嘿嘿一声干笑,身子突然一转,撒腿想跑,可脚还没来得及踮起,旁边已经有人抬腿向他横扫过来。那条久经沙场的腿像铁棍一样令人生畏,狠狠地击中东哥。我们听到东哥变调的惨叫声的同时,看见他木桩似的干干脆脆地向前倒下。拿手铐的人顺势压到他身上,训练有素地铐上了他。东哥的脸重重地碰到铺就不久的水泥地砖上,火辣辣的刺疼。他奋力地昂起脖子想把受伤的脸抬起,这个举动被压在他身上的人理解为反抗,那人气愤地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磕到地面,义正词严地警告他,老实点。拥有一条非凡铁腿的人向四周涌过来的围观者亮明身份,警察,警察抓小偷。
东哥流血了。芸姐揪心地拉着小军的手小声说。她有点儿不敢相信地上的那个人会是东哥,新华电机厂第一英俊潇洒之人竟如此的狼狈。小军用力拉着姐姐往围观人群外边挤,他为认识这样的人感到耻辱,为我们院子出了这样一个人而感到耻辱。小军已经是要考大学的人了,已经成为一个明辨是非有正义感的青年,他的脸上写着不屑与愤怒。社会渣滓!他恨恨地说。芸姐被拉出人群的一瞬间低低地喊了声,东哥。东哥强睁开被水泥砖蹭得红肿的眼,看见了芸姐,努力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半边流血的脸使他的笑看起来有点儿狰狞。给我妈说,中午不用做我的饭了。他远远地对芸姐交代。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正是他那超然与玩世不恭的态度,迷倒了我们院里多少怀春的少女啊。
东哥被警官拽起时,从夹克里面掉出一本警官证。那个押着他的警察弯腰捡起,打开看了一眼,放到自己的衣兜里,半是佩服半是发狠地敲了一下东哥的头。行啊,小子,手够快的。东哥谦卑地笑着说,玩笑,玩笑,大哥。
在我们电机厂家属院门口芸姐遇上了东伯,她红着脸急切切地说,东哥,他,他在商城叫警察抓走了。东伯拎着他长年不离手的酒瓶子,皱着红彤彤的鼻子说,早晚的事,早晚的事。芸姐说,他已经被抓了。东伯靠着螺纹钢焊接的结实的大铁门,吐出的酒气一点就能燃烧,他说,早晚的事,早晚的事。芸姐气得跺着脚去找东姨。
东姨惊天动地的哭声立刻传遍了整个家属院,院里人都知道东哥出事了。
芸姐回到家时,穿上了新西装的小军正站在镜子面前摇来晃去自我欣赏。看着弟弟踌躇满志的样子,芸姐心里就有些安慰,忘了心疼这套西服花了她半个多月的工资。她回头端详着条几上母亲的遗像,心里说,妈,您看,小军多精神,您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相片里的母亲欣慰地望着一对儿女,眉头舒展了许多,似乎很是满意。芸姨去世之后,厂里为了照顾芸姐和小军的生活,让芸姐接了班,到铸造车间当芯子工。芸姐的到来无形中提高了那些单身造型工的劳动积极性和劳动生产率,他们明里暗里较劲,以期引起芸姐的注意。可芸姐怎么会关注他们呢,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弟弟小军身上,她要担负起两个人的日常生活。
小军是个花钱的主,都上高中了,还热衷于打电子游戏,有时甚至到游艺厅里玩老虎机赌博。家里芸姐专门给他买的那台八位任天堂游戏机满足不了他玩的欲望,他要求买一台刚刚流行起来的十六位世嘉机。芸姐拗不过,和他到商店一看,这种机型得三百多块,相当于她一个半月的工资,芸姐不由吸了口凉气。小军不依,当即在商店里和芸姐闹起来,说不买他今天就不走,一身青春期少年的倔强和不通人情。芸姐左劝右劝都不行,反倒更坚定了小军买的决心,精明的商家不动声色地展示着世嘉游戏机精良的画面和更加凌厉快捷的操作,背后为他做着强大的支援。芸姐实在没办法,拐回厂里借了钱满足他。
小军从来不考虑芸姐的承受能力,没有钱张口就要,有次问芸姐要钱,芸姐拿不出,一怒之下,他二话不说抱起母亲的遗像背着书包就往外走,芸姐拉着他问他这是干啥。他瞅着相片愤愤地说,妈,这家没有咱们的立足之地,从今后咱们睡大街去。芸姐慌了,她一边抢母亲的遗像一边劝小军,别这样,有话好好说。拿母亲要挟芸姐,是小军的撒手锏,屡试不爽。芸姐对早逝的爸爸印象不深,但她忘不了母亲临终时拉着她手殷殷嘱托,以后就你姐弟俩了,你弟还小,不懂事,你一定要照顾好他,妈和你爸在地下也就放心了。芸姐尽管精打细算,每月的工资总是超支。她几乎借遍了全车间人的钱,可还是渐渐地满足不了小军的需要了。芸姐的宠爱无形中助长了小军在外边攀比的坏习惯,他要名牌球鞋,名牌休闲装,SONY随身听,最新的游戏卡带……
芸姐恋爱了。当刘哥名正言顺地出入芸姐家时,那些芸姐的追求者伤透了心。这个卖汽车配件的浙江人,除了有钱以外,要样没样年岁还偏大,可这算什么呢?爱情无界限,什么都有就是没钱的青年铸造工友们除了愤怒和慨叹之外又有啥办法。一个叫褚炎的翻砂工,翻砂翻着翻着突然把铁锹扔出三丈远,高腔低调地喊着说,不干了,不干了,明天也去做生意,挣他个金山银山。然后他气呼呼地躺到外边的沙堆上晒太阳。这勇敢的举动令许多人对他肃然起敬,都说要做就做这样有志气的人。后来不知谁喊了声主任来了,那家伙竟然长翅膀似的飞奔回车间里,干得比谁都欢。从这一点上来看,芸姐没有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是极具眼光的。这些心比天高胆比鼠小的家伙们多不可靠。
刘哥的相貌和年纪配不上芸姐,但他的钱却可以满足小军越来越大的胃口,芸姐也许是为了小军才和刘哥谈对象的,一个无奈的妥协的选择。饭桌上我妈和我爸说到这儿,对芸姐充满了理解与同情,我再也忍不住了,抛开饭碗,激愤地说,她太庸俗了,她是为了钱,是为自己,根本不是为小军。女人都爱慕虚荣只知道满足自己的私欲,她和天下所有鼠目寸光的俗女人没什么两样,因为钱而去委身一个与她有天壤之别的丑男人。我妈和我爸还有我姐吃惊地望着反应过度的我,我想那一刻我满脸初长的青春痘绽放得像秋天丰收的果实。我妈和我爸怎么能知道呢?他们怎么能知道我此时此刻那如同被毒蛇噬咬般的痛苦。
刘哥不是最佳人选,但确实是一个最现实的选择。爱情可以有浪漫和虚幻,但婚姻的实质更多是人与人之间实实在在地举家过日子,是普普通通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物质生活。
邻里面前芸姐和刘哥开始出双入对,尽管我们总看到天黑以前刘哥就走了,从不在这里过夜。芸姐甚至故意用邻居都能听见的夸张语调嘱咐他小心点,但还是有人私下里传他们已经住在一起了。和我们一样住红瓦排子房的老三他妈有回在我们家亲口对我妈保证,光看她的走姿我都能保证他们住一块儿了,肯定住一块儿了。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冲她偷窥别人隐私的这句令人恶心的话,我发誓,老三他妈是我最讨厌的人,长舌妇。更不能容忍她竟然怀疑刘哥八成还有老婆,他这是在骗芸姐。老三他妈悄悄和我妈说,这世道,家里有个做饭的,外边有个好看的,很正常。他说他没有老婆,谁又能跑到浙江去证实呢?说完后她睁着招牌似的金鱼眼茫然地望着我,显然对站在一旁的我的愤怒眼神感到莫名其妙。
再没有比谣传被不幸言中更令人伤心的了。有一天,芸姐正在车间里低头打沙芯,车间副主任突然慌里慌张地跑到她身边说,小芸,老刘他老婆来了,这会儿在办公室里,你快躲躲,她就要来车间了。芸姐噌地站起,手上还沾满打芯子的黑沙,她吃惊地说,怎么会这样,他还没有结婚啊。副主任说,千真万确,结婚证都带着呢,你还是先躲一下,别把事闹大了,这边有我先顶着。
千里迢迢寻夫的个头娇小的浙江女人并没有大吵大闹,她形影相吊地站在空旷的铸造车间里,声泪俱下地用方言讲述着她的不幸家史,说到痛处,连绵不绝的哭声像唱越剧似的动听。全车间的人都听入迷了,尽管一个字也不懂,但并不妨碍他们听的兴致。浙江女人用娇弱的肢体和凄迷的语言让每个人轻而易举地相信她是这桩痛苦婚姻的最大受害者。面慈心软的女芯子工都为身边出了个破坏家庭安定团结的第三者羞愤不已。心情最复杂的是那几个追过芸姐的青年,他们为自己过去不成熟的感情而惭愧万分:他们被猪油蒙了心,怎么会为一个可憎的第三者神魂颠倒?!
芸姐心乱如麻地回到第三排的红瓦排子房,推门却进不去,里面反锁着。怪了,小军去上学,谁会在里面?她用力拍门,过了一会儿,门才慢吞吞地打开,小军神色不安地探出头来。姐,你咋不上班?芸姐哪还有情绪和他说缘由,推门进去。屋里面竟还站着个年轻女孩,窘困得手脚不知往哪儿放。小军忙解释说快考试了,学校放两天假让轻松一下,这是他的同学,来帮助他解决学习上的几个难题。说完他匆匆拉着脸红似苹果的女孩往外逃。姐,你在家吧,我们出去了。不等芸姐喊住他,小军已经和那女孩风一般地卷出院子。屋里凌乱的床铺,证实了芸姐的怀疑,可这会儿哪还有心情去追小军,她自身难保呢,留着回来再收拾他。芸姐只觉千头万绪的酸楚涌上心头,趴在床上无助地哭了。
天刚黑,刘哥风风火火地跑来,急切地敲着芸姐家的门,不安地说,小芸,你听我说。门死死地关着,里面安静得像没有人。刘哥固执地敲着,他的举动惊动了四邻。我妈也出来了,站在我家门口的葡萄架下,双手卡着腰看上去气势汹汹的,说,哎,哎,说你呢,小芸不在家,你敲啥呢?催命鬼似的。刘哥操着蹩脚普通话说,我知道她在。在家她也不会见你,你这个不要脸的浙江人,你害她还不够?我妈属于那种心直口快又容易情绪激动的人。刘哥听了我妈的话,望着周围的邻居们,一脸的苦笑与无奈。他小心地结结巴巴地解释,因为心情激动的缘故,本来就不甚明了的普通话更是听不清楚。说着说着,他的情绪突然高涨起来,索性放开流利地说下去,全是不知所云的江浙话。说到痛处的时候他女人似的哭了,老泪纵横,把我妈她们一干老女人都吓了一跳。
刘哥用力地拍着芸姐的门,开始抛弃那些倾听真相的听众,转而对芸姐哭诉。他的真心话显然没有打动屋里的芸姐,或者芸姐根本没有在屋里,他只是对着一座空屋诉说心里的无尽委屈。他对着紧闭的门越哭越上劲,后来简直是放声大哭,仿佛在表演一场逼真的悲情独角戏。当他决然地脱掉外衣赤裸上身的时候,剧情终于达到了最高潮。围观的好事的女人们不防他有如此过激的举动,都“啊”地叫起来,几个贞节的怕他把裤子也脱掉,甚至已经打算把眼闭上了。那是怎样的一个身体啊,上面布满了恐怖的红红的细细的长条伤疤,新的压着旧的,交错纵横错落有致,犹如反复受到了严酷鞭刑。这些伤痕好像经过专门的布置策划,只要穿上衣服,就能很好地完整地掩盖住,如果不是出自工于心计的人之手,谁又能干得如此完美而漂亮呢?杀人不见血的抓痕啊,看到的人都吓坏了。
刘哥裸露着伤痕累累的上身拍着门,哽哽咽咽,悲伤的陈述愈加听不明白,我们只能看着他惨不忍睹的身体猜测他是在说可怜的身世。我妈和那几个老女人似乎开始同情起这个身体瘦小的浙江人,他的身上也许有着很多不被我们了解的艰难经历。芸姐家的窗户突然打开,芸姐冲着外边带着哭腔说,滚,你这个骗子,我再也不会相信你。刘哥跑到窗口时,窗户已经迅速关上,再也没有了回音,似乎芸姐刚才的一闪而过只是我们的幻觉。
嗓子沙哑的刘哥终于神色凄然步态踉跄地走了,他忘了穿上衣裳,这使他看起来更像个受尽酷刑的仁人志士去奔赴刑场。忧伤的画面摧垮了我们大院所有敌视刘哥的老女人们的意志,她们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目送着刘哥,我妈黯然地主动和他道别,慢走,刘相公。有关刘哥和芸姐之间离奇情感的传言,弥漫了整个大院,每个人都尽可能地散布着自己的道听途说。其中流传最广可信度最高最有可能接近事实的说法如下:刘哥在老家有个老婆不假,可感情一直不和,因为他老婆是虐待狂,稍不如意就在刘哥身上留下抓痕。此女精于算计,活又干得艺术,使老实的顾忌面子的刘哥有苦难说有冤难诉,被逼无奈,远走他乡,一是躲避她,另外也是想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认识芸姐时,他有意无意地绕过了自己糟糕的婚史,当然也不排除他想以自己的方式悄悄地把和老婆的关系结束得不露痕迹。可他失算了,他咋也想不到心里休了她千百遍的老婆会千里寻夫,并且对他这几年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浙江女子不动声色地反客为主,猝然出手杀得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刘哥只好负荆请罪,到芸姐这里来说明实情,可惜芸姐不再信他。
心爱的人失去了,老婆对刘哥变本加厉地虐待,一个漆黑的风雨之夜,他只身逃离南阳,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倒是便宜了那个浙江来的女人,她只不过动动口做做样子,轻而易举地拿下刘哥苦心经营方得今日成就的汽车配件门市,真不愧是位有谋有略的奇女子。有关刘哥的失踪我要郑重地补充几句,当初为了验证这种说法的真实性,我曾专门去过一次刘哥的汽配店。刘哥的汽配店在我们大院里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声名远扬得可比名胜景观。我在那儿果然没有看到刘哥,正如传言的那样,一个长着花面狐狸脸的女子坚若磐石地坐镇堂中掌控全局,她就是那个了不起的浙江女人。
如上所述的最接近真实的推断唯一不合理的地方是当初芸姐看到刘哥受伤的身子时,难道没有起疑过?没有询问过他这些伤的来历?除非芸姐根本没有看见过刘哥的身体,刘哥才有可能隐瞒他曾经的婚史。但这显然有悖于更先前的传闻,刘哥和芸姐是同居过的。所以此种说法的硬伤就在这里,经不住推敲,如果非要成立的话,那就得认定芸姐和刘哥从来没有过肌肤之亲,而这个结果是我们大院里所有老女人和别有用心的男人们所不愿承认的。
到底事情的真相如何,没有人说得清楚。芸姐从此再也不愿提这事,刘哥不知所终,浙江女人也三缄其口不再露面。当事人一个也不愿出来澄清事实,我们只能通过表象做出合理推测。我妈说起这事的时候,还一个劲地犯悔,那个时候咋就没人能听懂刘相公的话呢?一切真相都在那里头。我爸借着我妈的话居然提起推广普通话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然后又说到本地电视上正在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女子选美比赛,后来,不知咋的又谈到目前中老年人中开始流行香功,他们把话题越扯越远了。芸姐和刘哥的事是轰动一时的话题,但不是一个永久的话题,报纸上电视上都说我们正处于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不应该在一件事情上揪住不放刨根问底,生活要继续,新闻与热点每天都有发生。
小军知道芸姐和刘哥分手之后差点跳起来,这不是说他就如一个热血青年,不许有人玷污姐姐的名誉,而是他预感到自己将要和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一样陷入必然的可怕的经济危机中了。刘哥某种意义上是他取之不竭的提款机,所以才得到他的默许认可,才能与芸姐交往。没有小军的同意是不可想像的。小军不甘心,旁敲侧击地鼓动芸姐勇敢地追求自己的人生幸福,他有老婆又怎么了,不是不幸福吗?以往芸姐对小军言听计从,这次却没有迁就他的意见。当然,小军也没有太坚持自己的想法,不过,他放出风来,马上要高考了,他要上大学,学费要芸姐看着办。
铸造车间的员工对芸姐的态度有些微妙,既保持着同情理解和关心,骨子里又含着一丝不露的鄙夷。芸姐与以前判若两人,工作之余很少和谁说话,干完活就悄无声息地走了。芸姐尽量做得不显山露水,但她却一直是铸造车间最独特最引人注目的风景,是每个铸造员工的眼里心里都挥之不去的存在。没有人知道芸姐这时最急需的是钱,弟弟小军无时无刻不在她面前唠叨那该死的学费,他考上了一个三流大学的美术系。学画画,那可是花钱的专业,颜料纸张自备不说,每年都要到各地的大好河山中去写生,光车马费这一项就是笔不小的开支。芸姐的收入供不起他,更何况为满足小军近乎无止境的需求,她早已负债累累。
钱,钱,真像一夜之间遍布大街小巷的传销大师宣称的那样,它有四个脚(角),我们两条腿的人怎么能追上呢?每个人都疯狂地追逐,反而锻炼了它伶俐的四条腿。这是一个虚假的莫名其妙的繁荣时代,我们在为钱奔走呼号,我们信以为真地听命于所谓的经济学家的布道,为花钱而心甘情愿接受精明的商家一茬又一茬花样百出的推销的摆布,似乎每个人都可以疯狂挥霍自己的青春和提前透支自己的未来,没有谁能免俗,没有谁能独善其身如世外高人。风风火火的星期天市场萧条之后,第二职业这个名词渐渐为人们熟知并接受。芸姐也有了第二职业——歌厅伴舞,一个令轻佻的女孩如鱼得水却令正统姑娘避之不及的新生词汇,它很容易让人自觉不自觉地产生丰富的联想,字眼里充满了温暖暧昧的意味。你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千万不能没钱,某些掌控着说话权力的人不遗余力地宣扬着这个新的生活观。
每天晚上,芸姐鲜亮的衣着和艳丽的装扮都会成为我们大院里人们闲谈的主要话题。我妈不止一次跺着脚当着我和我爸的面搓手长叹:这是怎样的社会啊,教人学坏了,伴舞,伴舞,乌七八糟的,分明做鸡嘛,芸儿她也不瞅瞅,啥干不了非干这个,堕落啊堕落。我爸笑着说,都啥社会了,还戴有色眼镜抱着你的老皇历,这是新形势下的新职业,三天不读书不看报,你连我的思想觉悟也赶不上了。我爸开导我妈的同时,手并没闲着,他正为一盆水仙花发功。自从他迷恋上气功,给我们家小院里的花草树木发功布气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他不无得意地对我妈说,你瞅瞅,咱这些东西是不是比别人家的长势旺,因为我在它们周围设下了气场,它们接受到了我的功力,给你说白了,咱院里就存在这样一个大气场,我专门发功布下的,它能保证维持我们每天身体机能所需的各种空气中的营养成分处于相对平衡的状态。此刻我爸就像一位领悟了生命真谛的得道禅师。
这年寒假,小军没回来,只给芸姐写了封要钱的信,信上甚至没有提他不回来的理由。芸姐黯然神伤了一阵子,把钱寄去,并且叮嘱北方冬天冷,要多穿御寒的衣裳。
春天来的时候,我们大院门口经常停放着一些名牌轿车,我们不止一次看见车上的人装模作样地对着砖头一样的大哥大神气活现地叫喊。这些意气风发的人都在等芸姐。芸姐的名气越来越大,她已经不用去歌厅,每天等着请她的人都排成队。芸姐答应陪哪个老板,简直是给他很大的面子。传呼整天响个不停,一千六百多块的摩托罗拉汉显BP机用坏了好几个。
有一天,电信局的人一声不响地来给她安了一部电话,竟然连一口水都没喝。这把我们大院人眼红的,三千块钱的初装费不说,如果你怠慢了装电话的工人师傅,他们会以没有线头为由让你无休止地等下去,也就是说,你出三千块有时候也不一定能安上电话。芸姐能,一分钱不出有人心甘情愿地来帮她装上。大院里的人纷纷传说芸姐认识的人物可都不一般,这一点老三给予肯定证实,自诩为汽车发烧友的他反问我们几个疑惑者,你们自己瞧瞧,坐这些车的、拥有这些车牌的能是普通人?紧跟着他又说,打死我也不信。住第二排红瓦房停薪留职的牛哥找到芸姐试着说,他的烧鸡店申请电话两三个月了还没安上,能不能找人帮忙问问。芸姐说,行,不过我可不敢保证成不成。没出三天,牛哥的电话就装上了,工友们的态度还出奇的好,也没有喝他一口茶,更不要说吃他的饭了。牛哥高兴地提着两只烧鸡来谢芸姐,芸姐回绝了他,说什么也不收,小事一桩,至于吗?牛哥后来逢人就说,小芸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暑假里小军给芸姐打电话说要和同学一起去四川峨眉山写生。芸姐寄了些钱,还嘱咐他注意安全,带件厚衣裳,山顶上凉。
这年冬天东伯不在了。深夜他从外边回来,醉倒在家门口,再也没爬起。被早起的水叔发现时,薄薄的一层雪像被子一样把他盖着,东伯安详得仿佛刚刚睡熟。嗜酒如命的他临终时紧紧攥着的酒瓶像长在他手上,竟没人能从他手里夺过。
东哥在两名狱警的看护下奔丧。他的出现使我们院里许多青春期的女孩子激动不已。他看上去还那么帅,高强度的劳动改造反而使他拥有了一种迷人的成熟感、沧桑感,待人接物老成持重了许多。邻里吊唁的人很多,我爸拉着东哥唏嘘不已。我太粗心大意了,如果当初再认真点,心再诚点,你爸肯定答应跟着我学气功了,那事情就不会这样了。我爸信誓旦旦地说,他也就不会这么嗜酒了,即便是喝酒喝醉了又咋的?有了气功,他身体周围自然形成一个气场,雪呀凉气呀,什么呀?根本不可能侵袭他,可现在,他,他……我爸又伤感自责起来,好像东伯的去世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东哥耐心地听着我爸唠叨,时不时还出言安慰两句,但他不知道如何能让我爸止住这莫名的内疚和无休止的诉说。
我那戴着眼镜的四眼姐姐面色苍白地躲在我爸后面,她已是一名刚刚参加工作的色织女工。她这会儿快要激动得昏过去了,白马王子就在眼前。她完全有机会上去大大方方打个招呼,可她拘谨地固执地半隐半藏在我爸的身后。东哥瞅见她了,还冲她友好地一笑,表示认出她来了。这轻描淡写的眼神和稍纵即逝的一抹微笑轻易地击垮了我姐心里虚张声势的防线,她的脸更加苍白了,像一张纸似的。如果不是倚着那棵可怜的小椿树,我想她整个人都有可能摔倒在地上。
这时候芸姐走过来,她说,东哥你回来了。东哥愣了一下,才认出令他眼前一亮的人就是芸姐,一时竟有些局促,说,回来了,回来了。还想说什么话,芸姐已经忧伤地走到东姨跟前,双手搀住悲伤过度的东姨。这是东哥和芸姐唯一的对话,他没有待多长时间就被狱警带走了。东姨痛上加痛,又昏了过去。芸姐和另外一位阿姨忙着照顾东姨,没机会与东哥告别。
第二年春夏相交的一天下午,我们大院里响起了芸姐少有的兴奋的说话声。我弟回来了。她丫环似的跟着大学毕业的小军走进大院,逢人就骄傲地介绍,我弟回来了。她推着小军,快叫李叔,快叫张姨,快叫刘奶。上几年学,小军像患了失忆症似的把院里的人全忘了,一脸生硬的表情,机械地重复着芸姐的提示,弄得不好意思的芸姐歉意地红着脸赔笑,后来小军干脆显出不屑的神情径直往家里走。一进屋他就开始发艺术家愤世嫉俗的脾气,俗,真他妈的俗不可耐,一回这院我就感到绝望与窒息,都过着卑贱的生活,还井底之蛙一样其乐融融,看到他们,我从心里生出的全是无望和悲哀。芸姐听出来他这是在指责我们院里人的生活,不快地说,小军,别人咋过是别人的事,我们无权过问。小军一脸孤傲地瞧着芸姐,说,算了,给你说你也不懂,你也体会不到,总之,这院里的人没有一点儿生活质量,纯粹一群快乐的猪,我却是唯一的思考着的痛苦的人。
小军说得未免偏激,但也许还有一点儿道理。我们院里的大部分人家还住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盖的红瓦排子房,因机械行业的不景气和社会的飞速发展而与主流社会拉开了越来越大的差距。大院里的人都能感到生活的压力,不过我们大多时候不愿正视,只想通过对昔日辉煌岁月的缅怀来躲避现实生活中的无奈。新华电机厂,已经被日新月异的时代遗忘了,被争先恐后前行的人们远远抛在后面了。
小军在家没待够三天,就和芸姐招呼了一声,搬出去和同学住了,芸姐想拦都拦不住。他偶尔和那位亲亲密密的女同学回来,唯一目的是问芸姐要钱。他振振有词,我又没上班,哪来的生活费,等我工作了,肯定会还你的,姐,你就一百个放心。芸姐无可奈何瞅着小军半要半抢地把钱拿走。芸姐小心地说,小军,回来住吧,你一个大男人住女朋友家,还不被人笑话?小军不屑一顾,都是世俗之见,这叫本事,没本事的人还真住不了。芸姐拿他没一点儿办法,只好由着他。芸姐觉得她这辈子,只要小军自认为过得好,她也就安心了,也就没有任何遗憾的事了,也就没有辜负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了。
小军不止一次说,这个破电机厂打死我也不会进去。他皇帝谕旨般地命令芸姐找个事业单位接收他这个艺术工作者,讲完搂着女朋友扬长而去,直到没钱的时候才会再想起芸姐。不用小军说,芸姐也不会同意他回厂里上班,好歹一个大学生,她可不想让小军出力吃苦,再说不定哪天,风雨飘摇的厂就有可能倒闭。芸姐认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小军的工作需要费些周折,但不是跑不来,几年前她有目的性地选择储备了这方面的人际关系。芸姐试着给小军说了几个单位,小军想了想,挑了文化局市场管理科稽查大队。
小军上班的第一件事是干净利落地甩了女朋友。那个被抛弃的女孩找到芸姐哭得死去活来,央求芸姐劝劝小军,看那情形没小军她活不成了。她向芸姐哭诉和小军的交往,芸姐才注意到她原来是几年前芸姐因为刘哥的事跑回家里时,和小军一起待在屋里的那个女孩。女孩说:他毕业刚回来那段日子整天找我,不停地在公司门口等我,我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他说他不在乎,只要没有结婚,就有公平竞争的机会,就是我结了婚,只要他爱我也会追我。我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又和他好上了,天啊,四年都不来往,一见面我竟为他甩了对我一心一意的男朋友,现在倒好,他刚上班就迫不及待地甩了我又谈一个,我算看清他了,他利用我,榨不出油水了,抬脚就走,他眼里根本没有真爱的人,他只爱他自己,对他有利的他就疯狂追求,对他无用的他弃若草履,姐,你一定要帮我,我不计较他的薄情寡义,为了他我已经丢弃一切了。
芸姐虽然对这女孩没有好感,可让她哭得心软,就说,好了,你别哭了,我去找他,劝劝他。小军对芸姐的到来非常冷淡,说,你怎么来了?没事不要来这儿找我,这是上班时间。芸姐淡淡地说,没事我才不来呢。听完芸姐的陈述,小军不热不冷地说,你知道她的外号叫啥吗?公共汽车,谁都能上的那种破玩意儿,我还被她骗了,她的话你哪能信。芸姐说,不管咋着你去看看她,我怕她因你有个三长两短……小军冷笑起来,她?她会为我三长两短?她的男人多得是,要死,她都死N次了。
芸姐没有说动小军,但那女孩也没有再来找过她,起初芸姐还怕她出事,后来渐渐把这事忘了。看样子不像女孩说的那样严重,没有小军她照样能活下去。我们身边总有些这样的人,如同天才演员,戴着声情并茂活灵活现的面具,把生活当做戏来演,鬼才知道他们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小军做的另一件非常之举是与芸姐决裂。他熟悉工作后不久,有天晚上,突然回来了,芸姐看着不轻易出现的弟弟,关心地问他,吃饭没有?小军不咸不淡地说吃过了,然后径入他过去住的房间,乱扒了一阵,拿了几本书出来。芸姐问,你这是干啥?小军说,我要走了,彻底离开这儿,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芸姐说,你咋着了?小军盯着芸姐问,你知不知道上大学时我为什么不肯回来?芸姐一时猜不透他突然提到过去啥意思,摇了摇头。小军说,因为我一直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屈辱的十字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你都在干些啥,一想到自己的姐姐竟是做鸡的,我就无地自容,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你体会不到我有多痛苦,好在不堪回首的日子终于熬出头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我走,永远地离开这个令我蒙受耻辱的家。芸姐万万没料到,倾注自己全部关爱和希望的弟弟,会如此阴毒冷酷地摧残她脆弱的自尊,撕扯她隐秘的伤口。辛辛苦苦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到头来他居然绝情绝义,反戈一击。芸姐只觉得自己钻进了一个精心布置好的圈套,而这个套子正是自己最亲最近最信任的人一手设计的。她身子被雷击中似的晃了晃,跌倒在地上。小军上前扶起她说,姐,我最后一次帮你,最后一次喊你姐,以后,我们形同路人,为了我的前途,你不要去找我,你的名声会影响我在单位的升迁。芸姐虚弱的手想牢牢抓住弟弟,但小军轻而易举地挣脱出去,一声不响地走了。
对我们大院里的人来说,有没有小军都一样,他是个异类,根本不像我们院里的人。
小军大学快毕业的时候,芸姐已彻底和自己的另类生活诀别了。她还是那个普普通通无可挑剔的芯子工,即便做伴舞最火的那段日子,她都严格地遵循着上下班时间,从没有落下一天的芯子活。尽管这个工作不曾给她带来多少收入,但她始终觉得这是可以安心工作一辈子的职业。芸姐拒绝了好几个爱慕她的人,她认为自己不配那些善良单纯不在乎她过去的追求者。
刑满释放的东哥回到我们大院,一时竟不适应自由的新生活,思维似乎还停留在几年前他进去的时间。而时代的发展多么迅速啊,他被毫不留情地远远抛在后面了。他已经是个落伍之人,一个被时代遗弃的曾经的风云人物。东哥隐隐觉察到自己与时代的脱节和与他人之间的差距,他处事低调,在人面前显得十分谦卑。东哥唯唯诺诺的样子让曾视他为梦中情人的少女们失望透顶,她们不知不觉长大成人,望着谨小慎微的东哥,因自己曾为这样一个人心动过痴迷过而觉得不可想像,继而嘲笑自己年少时的无知与幼稚。
东哥努力地追赶适应着不停蜕变的社会,少年时的轻狂与不羁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老成持重。他坚定地谢绝道上的朋友为他接风洗尘,温和却又不可动摇地和他们一刀两断。东哥进去时没有出卖过任何一个人,道上的朋友都被东哥的义气感动,他们尊重东哥的选择,说,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一声,在所不辞。东哥说,都洗手吧,社会已经不属于我们这代人,我们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有几个心有戚戚焉,说,是该上岸的时候了,现在的那帮古惑仔们,说砍就把人砍了,连一点儿道义都不讲,坏了我们的名声。有几个却嘻嘻哈哈地笑着说,东哥,我们尊重你的决定,你也就不要婆婆妈妈地给我们讲经了,道理我们比谁都清楚,可人各有志,我们有我们的生存之道啊。
东哥履行着自己的承诺,想娶老婆做个饮食男女过简简单单的日子。东哥的爱情观非常直接明确,他问东姨,妈,我想娶小芸,你愿不愿意?东姨想了想说,搁几年前我说啥也不会同意,现在,咋说呢,芸儿也是个苦命的人,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看着办吧,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半截入土的人了,还有啥说的。
细雨纷纷的傍晚时分,东哥敲开了芸姐家的门。芸姐还没有从小军的打击中完全恢复,一下班就钻进屋里,极少外出。她看着东哥,一时想不出他能来她这儿干什么。芸姐憔悴的美在东哥心里掀起惊心动魄的巨澜,他故作镇定地说,我们出去走走。芸姐意外地盯着他。东哥说,我是说咱们出去走走,你总不能把自己一直闷在屋里。芸姐冲他平和地笑着说,谢谢东哥,我不想出去。东哥一时语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第一次相约这么简单地以失败告终。东哥并不气馁,不久后卷土重来。他守在我们大院门口,专等着芸姐下班。三三两两的从厂院回来的人群中,孤单忧郁的芸姐特别引人注目。东哥老远就直奔主题地喊,小芸。然后尾巴一样跟上芸姐,好几个人在他俩身后给东哥做加油的动作,东哥笑着会心地点点头。可走到芸姐家门口,东哥也没能说动芸姐和他一起出去走走,芸姐压根没有想过给他一个机会。但芸姐的冷漠与拒绝一点儿也动摇不了东哥的决心,东哥相信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古训。
这天夜里,暴雨突然下个不停。等我们大院里的人醒悟过来,院外一墙之隔的三里河河水已经猛涨过警戒线,正漫过河堤往地势最低的新华电机厂家属院冲过来。住红瓦排子房的人都慌慌张张地忙着装沙袋堵在门口抗洪,然而很快发现不断上涨的凶猛的洪水不可能拒之门外,很多人开始抱着值钱的东西逃出家门寻找栖身之地。芸姐在屋里不知所措心慌意乱,她拿起这放下那,一样东西也不想丢下又一样也没有拿出去。洪水加速上涨着,很快淹没到她的膝盖,屋里所有的物品东倒西歪漂浮不定。这时,东哥在门外焦急地大声喊,小芸,快出来,危险,房子要塌了。强大的水流阻力使东哥一时推不开房门,芸姐在里面帮着才打开了。东哥一把攥住芸姐的手拖着她往外跑,只抱着母亲遗像的芸姐说,东西,东西一样也没有拿。东哥说什么也不松手。都啥时候了,你还待屋里,不要命了?他大声责怪。芸姐跟东哥趟着水走出院门时,才看到有些瓦房已经被大水冲垮,不由暗暗后怕。这些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蓝砖土坯相混合的红瓦排子房,在我们匆匆逃出不久,犹如电影里纸糊的道具一样不堪一击地全倒掉了。
东哥拖着芸姐冒雨跋涉来到废弃已久的工人娱乐室,这高大的四通间房子里有一个将近两米的水泥平台,是六七十年代厂里兴极一时的文艺演出用的舞台。上面已经挤满了逃避洪水的人和抢出来的家具家电衣裳被窝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他们腾出个小空位,东哥把芸姐拉上来,挤在那儿。芸姐的单薄衣着早已湿透了,她神情甫定,便开始感到阵阵凉意,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东哥很自然地搂着她,芸姐稍稍地反抗一下,依了他。肆虐的强大洪水面前,每个人都显得那么的弱小无助,芸姐把头轻轻地放到东哥肩上的一刹那,两人竟有了从此后相依为命的感觉。
大水过后东哥向芸姐求婚。芸姐问,我的事你都知道?东哥说,全知道,这反而更坚定了我爱你的决心。芸姐说,为多挣点钱,我到歌厅做过伴舞。东哥说,那只代表过去,谁都知道你是为了小军。一提起弟弟,芸姐心里隐隐作痛,同处一城,小军却人间蒸发似的再也不见她。芸姐说,我弟弟没说错,我真的和别人睡过,你不会嫌弃我吧?东哥说,我过去啥样你也知道,我还怕你嫌弃我呢。芸姐说,如果有一天你真嫌弃我想离开我我也不会怪你,我知道我是啥人,连我弟弟都看不起我。说着说着芸姐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东哥手足无措,说,从我爸葬礼上看见你那一刻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你,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我要照顾你一生一世,我发誓我是真心的,能娶你是我最大的福气,我愿做你身边最忠诚的一条狗,永远听你的,永远不会背叛你,永远保护你不再受任何伤害。
东哥和芸姐快结婚的前几天,他们到商城买结婚物品。有个小毛贼盯上了芸姐背的包。那家伙刚试试摸摸把手伸进去,注意他好长时间的东哥不动声色地擒住他的手腕,稍微用了一把力,那家伙痛苦地挣扎着却怎么也抽不出手,于是面目狰狞地威胁东哥说,放开。他的左手里多出把精美的小藏刀。东哥的右手倏然从他左手上掠过,刀不知咋地到了东哥手中。小毛贼还没回过神,东哥挥着刀已在他脸前杂耍似的舞起来,他只觉眼花缭乱一股股森森寒气扑面而过,吓得面如土色魂飞魄散,戳在地上动也不敢动,怕一不小心自己脸上的某个零部件就有可能不翼而飞了。东哥冷笑着说,鲁班门前耍锛,你还嫩点。对猖獗的小偷又恨又怕的人们一直在渴望英雄的回归。一旁围观的人望着东哥齐声为东哥叫好。几个胆大的围观者还跑上来帮着东哥收拾那个小毛贼。受到鼓励,更多义愤的人加入进去。这时赶到的治安员适时地制止了众怒,把那个倒霉的家伙带走了。东哥恍然想起几年前也是在商城,两个警察和自己,还有芸姐,何等的相似,可今天的身份完全变了。人们的叫好声中东哥扭头看着芸姐,竟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元旦他们结婚那天,住水灾后重建简易房的老邻居们全参加了。我妈高兴得都流下了眼泪,像自己的女儿出嫁一样幸福。我的四眼姐姐荣幸地做了芸姐的伴娘,她为了这个职位专门配了一副蓝色的隐形眼镜。此时的东哥在我姐眼里犹如过气的明星,她正和一个几乎整天骑在摩托上像魔鬼终结者一样酷的家伙打得火热。如今女性选择男友的标准好似她们选择夏天的衣裳,目不暇接变幻莫测。我姐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紧紧抱着酷哥浑实的后腰,撒着娇要酷哥回头仔细看一看她的眼睛。酷哥带着永远不愿摘掉的墨镜端详了老半天,也没看出个名堂来。我姐不满意地说,笨死了,笨死了,你没发现它有神了发亮了,像外国人的一样还带着蓝色呢。酷哥醒悟似的噢了一声。这家伙最终成了我亲爱的姐夫。别看模样挺酷,其实是个忠厚善良的人。也不知谁和我说的,这年头,老实人吃亏,所以,像我姐夫一样的人需要伪装得盛气凌人不可侵犯,只有这样,貌似强大的背后那颗洁净的心才不容易受到伤害。唯一让我妈我爸不如意的地方是他太不善言辞,用我爸的话说,三巴掌打不出个屁来。没有一个可以探讨气功的女婿他当然不太满意了。
婚礼上芸姐问起了我,那时我正在相邻的城市上学。我妈也有些奇怪,她说,应该回来的,早通知他了,他说过一定要回来的。那个难忘的无限惆怅的公历新年里,同寝室的人有的回家了,有的相约出去狂欢了,我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忧伤地喝酒。半醉的时候,小禾悄悄推门进来,轻轻坐到我对面,托着尖尖的下巴望着我,说,你喝吧,醉了也许能了结你心里的愁怨。我要和她碰一杯,她笑着拒绝了,说,我得为你保持清醒,如果连我都醉了,一会儿谁又能照顾你呢?小禾是本城人,毕业后我也留了下来。我给她说这是因为她,她感动地说会爱我一辈子。
芸姐在婚礼上最想见到的人是小军,可他自始至终没出现。晚上,芸姐扑到东哥怀里哭,说她就这一个弟弟也不来祝贺她,难道她过去所做的真的不可原谅,难道真如外人说的那样是她惯坏了弟弟,因此这是她咎由自取?东哥说,你不要自责,你为他几乎忽视了自己一生的幸福,相信有一天小军会良心发现,来向你认错。
也许走过弯路的人更能体味真情的快乐,婚后东哥和芸姐过得很幸福。结婚周年,东哥说,咱俩到一品香吃顿饭纪念一下吧。芸姐觉得太破费,那是本城最豪华的大酒店。东哥说,往常我听你的,今天让我做一次主,你听我的。芸姐想想说,就这一次啊。东哥兴奋得脸都红了,说,我还想给你买束玫瑰。芸姐说,答应你吃一顿就算了,你还想得寸进尺。东哥忙说,不敢不敢。如今的东哥彻彻底底变成了居家小男人,唯芸姐马首是瞻的模范丈夫。
他们走进一品香时,细心的芸姐看到门外高大巍峨的罗马柱下,有个衣衫褴褛的讨饭婆婆蜷缩成一团,她心里最软的地方一时竟被触动。东哥看出她的心思,说,一会儿我们多要些菜,给她点儿。芸姐瞅瞅东哥,心里荡漾着幸福。他俩在人声鼎沸的大厅门口处寻了一张空桌子坐下来,丰盛的菜肴很快端上,东哥要芸姐先动筷。芸姐愉快地拿起筷子,手刚伸出却突然僵在那儿,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口泥塑般地呆住了。门口相偎着走进一对红男绿女,男的进来时也看见了芸姐和东哥,他有些意外,但马上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表情平静地搂着女的径直进入一处雅间。东哥一眼认出那个男的,他满脸通红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坐卧不宁,筷子举了又放下,终于忍不住霍地站起来,大步跟过去,咚地推开雅间门,直盯着缠绵一处情意正浓的两个人。女的看见身材高大的东哥虎视眈眈立于门口,觉得形势不妙,脸都有些白了。男的却不动声色地跷着二郎腿,东张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东哥说,你姐在外边,去和她打个招呼。男的似乎没听见,二郎腿继续悠闲地打着拍子。女的哆哆嗦嗦地问,你是谁?想干什么?东哥指着那男的大声说,我是谁,你得问他。
看着弟弟小军和女朋友一起走过来,芸姐的心怦怦跳着,幸福得全身像阳光照射一样松软,如果没有椅子的后靠支撑,她几乎要晒化似的从椅子上流淌下来。对她来说,能得到弟弟的谅解与承认,比啥都重要,自己曾经所受的屈辱和委屈又算什么。
女朋友问小军,她到底是不是你姐?小军神情淡漠地瞥一眼芸姐,冷冷地说,我没有姐,我姐早死了。芸姐脸色立刻变得苍白,身子控制不住地一点点往下滑。东哥说,你再说一遍,她是不是你姐?小军面无表情地说,我都说过了,我没有姐,我没有做鸡的姐。芸姐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上,小军的话像一把刀子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里。我想即便一把真刀子,只要是弟弟捅入的,芸姐也会毫无怨言地承载它。可东哥不答应。东哥刷地抄起啤酒瓶往玻璃钢桌沿上一磕,酒瓶嘭地碎成两半。我毁了你这没人性的狗东西。他叫着抡起犬牙交错的半个瓶子直奔小军。芸姐看事不对,忽地从地上爬起,一把抱住东哥的腿,跪到他面前,哭着说,你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死在这儿。东哥挣脱一下,芸姐真的一头撞向地面。东哥慌忙拦阻,芸姐额头已碰得鲜血直流。小军很快从惊慌失态中回过神,无辜地耸耸肩,悻悻地冲女朋友说,看到了吗?匹夫之勇,粗人,粗人就他妈这野蛮相。芸姐无力地靠在东哥身上央求,东哥,我们走,我们走吧。东哥紧紧地搂着芸姐,忙乱地擦拭着她头上不停冒出的血,结结巴巴地说,你别这样,你,你可不能生我气,咱这就走,我,我全听你的。东哥心里只有芸姐,他旁若无人地抱起绝望的芸姐往门外走去。看热闹的食客自动让出一条通道,经过小军身边时,东哥轻微地碰了他一下,小军怕芸姐身上的血污了他的笔挺西装,往后避让两步。
拥着女朋友走进雅间安心坐定,小军尽显绅士的翩翩风度,谈吐高雅,幽默潇洒,自然哄得女朋友欢欣不已,早把刚才的不愉快忘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大餐过后饮罢红酒,小军嘴角叼着精致的牙签,很有派头地打个清脆的响指。眼色极好的服务员托着收银盘走到他身边,半弯下腰递上账单。女朋友稍稍喝多了一点儿,双手捧着红扑扑的小脸,沉醉地望着她的青蛙王子,期待着他圆满地完成情人大餐的最后一道程序——付账。小军伸手往西服里面摸钱,突然触电似的站起,有点儿尴尬,双手里里外外地搜索所有的衣袋,脸上渐渐涨得死猪肝一样。见鬼,全身上下竟然没有一分钱。呆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醒悟,跳将起来,破口大骂,我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我操他妈,真他妈的男盗女娼。
酒店外瑟缩的讨饭婆婆透过玻璃幕墙目睹了大厅里面的一度混乱,而后她看见满脸写着爱意的男人抱着神情凄然的受伤女人走出来。经过她身边时,男人的手轻轻地扬了一下,一沓东西落到她的脚旁。老婆婆惊喜地发现,她得到了也许是一生中最大的一笔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