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华路是大理一条老街,房很旧,道不宽,路两旁开着各种类型的杂货店,卖什么的都有。
人来熙往,大都以自行车代步,少有私家车从这条路上过,要是过,自然一路喇叭,从街头按到街尾。
马家豆腐坊远近闻名,在附近几条街没人不知道,下班的点儿,门前总会排起长长的队伍,赶上新点好的豆腐,上头还在冒热气,直接装袋里捧着,给把塑料小勺捣烂了即食,清爽微甘,入口即化,回味无穷。
马大姐今天生意格外好,下午点好的几屉兜售一空,前面仍然排了一溜队,等着还没做好的。
有个女人排在队伍最后,豆腐点好,人们一拥而上,三块儿五块儿的买,轮到她时,屉子上只剩一角被捣烂的豆腐。
马大姐说:“这块儿烂了,你别要了,新的马上就点好。”
女人顿了下:“就这块儿吧。”她又问:“他们拿小勺可以直接吃?”
大姐边装豆腐边打量面前的人,用‘明艳动人’四个字足以形容她。她额头饱满,一头乌发向后束起高高的马尾,发尾拧成麻花状,显得脖颈修长,胸很挺,窄腰宽胯,腿笔直,身材绝对一流。
面部五官长的极舒服,不怎么笑,透出一股冷艳卓然的气质。有点高冷范儿,却不叫人讨厌。
大姐说:“你不是附近住的吧?”
女人笑了下,没说话。
她把豆腐递给她,教她怎样托捧,又拿了把塑料小勺,顺便在豆腐上轻轻戳了几下,豆香四溢,远远飘香。
“尝尝?”
她接过小勺,舀起来送进嘴里,不用咀嚼,豆腐顺喉咙滑下去。
大姐眼巴巴瞅着她,她笑了下:“很香。”
听到评价,大姐得意的笑,眼尾纹路不由自主聚起来。
女人开口,想问几句话,屋里有人喊了声,对方急匆匆跑进去,新鲜豆腐摆上台面,人群一窝蜂的涌上来。
余男往后退,门边有个小马扎,她坐下,慢慢舀着手里的豆腐吃。
影子被路灯映得越来越清晰,晚风把指尖吹的冰凉。昏黄灯光下,路人带着急切或疲倦的面孔匆匆回家。
最后的豆腐全卖光,马大姐端起屉子回身,蓦地一愣,刚才那女人还没走,托腮坐在门前的小凳上,目光笔直看向街道,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弧度。
“姑娘?”她唤了声:“你怎么还没走?”
余男站起身:“大姐,我想问您点事儿。”
马大姐又把屉子搁回去,一脸好奇:“什么事儿啊?”
“这附近有家姓邓的,您知道吧。”
马大姐一怔,从头到脚重新审视她,嘀咕一句:“又有人问。”
余男没吭声,当然知道之前谁问过。
她说:“她家房子现在空着,双儿不经常回来,有时一两个月回来打扫打扫。”
“双儿?”
马大姐说:“对,邓双,你她什么人啊?”
余男顿了下:“我是她的一个远方表姐。”
大姐眼前一亮,“那前两天来找双儿的大表哥你认识?他还给我留了电话,让我通知他。那孩子嘴可甜了,人也俊,一口一个姐姐的叫,还帮我卖了好几屉豆腐呢。”
余男:“……”
她干笑了声,大姐人热情也爱八卦,用不着她回答,往左边指了指:“那儿,前面那胡同进去,左转第二户就是她们家。”
余男问:“她为什么不住这里了?”
大姐叹了声:“自从老邓死后没人管,她妈天天招人回去打麻将,最后也死了。她在外面野惯了,整天跟帮不务正业的在一起,也见不着个人影的。”
“她从这里长大吗?”
大姐说:“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乡里乡亲都传她是要来的,老邓一直说她从小住在乡下奶奶家,七八岁才接回来。”她说着坐下,也示意余男坐:“刚来那几年叛逆的很,经常和她爸妈对着干,她妈总打她,老邓就拦着,疼的跟个宝贝蛋儿似的。过了一两年才跟他亲起来。只可惜……”
“可惜什么?”
“老邓当时是机械厂的职工,黑白连轴作业,打了个瞌睡,脑袋卷进机床里,头身分离,一下子就没了命。”说着,她抖了下:“别看双儿平时爱和老邓顶个嘴,那时在他灵前跪了整三天,谁劝都不管用,最后腿肿的站都站不起来。”
余男低下头,手里还捏着黄色的塑料勺。
马大姐抹了把泪,“所以那孩子不管做了啥,乡里乡亲见着她都亲切,双儿是孝顺孩子,她妈对她从没好脸色,得病那几年还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干干静静把她送走的。”
余男喉咙哽了下,缓了缓,胸口酸涩过去后她才说:“马大姐,那如果她回来,麻烦……”她话没说完,街头忽然传来刺耳的引擎声,随后两道声音,
“砰——”
“啊——”
两人齐齐向那方向看去,一辆银色改装三菱斜在路边,车轮侧前方坐着一个人,自行车翻在一边,车轮还在不停的转。
有路人马上围了过去。
马大姐‘啊呀’一拍大腿,余男回过头看她。
“那不是邓双嘛!”
余男皱了下眉》“你说被撞的?”
“对,就坐地上穿黄裙子那个。”
余男往那方向走去,大姐回过神儿“哎哎”唤她两声,余男没回头。她想起什么,赶紧从兜里找出一张快揉皱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串号码。
路那边已经被人围的水泄不通,开车男人还坐在车里,肥头大耳,胖的流油,脖子上一条细软快有小手指粗。
他吐口唾沫,冲着人群嚷嚷》“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路人指指点点,都看热闹,他的车根本动不了。
邓双坐地上始终没起来,她扶着一条腿,隐忍的咬着唇,像是极疼。
路人马上有人看不过去,“你撞了人,还想走呢?”
“对对,姑娘都站不起来了……”
胖子指着挑头儿那人骂了两句,人群里突然冲出个男人,黄头发,有耳洞,痞气浓烈。
他蹲下装模作样看了眼邓双,站起身指着那男人,腕上一块玫瑰金的IWC在光线照耀下,质感上乘。
“你撞了我老婆就想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胖子说:“路口是绿灯,她忽然从旁边闯出来,我根本没碰到她,是她自己倒地上的。”
黄毛说:“这居民多,你在这路上开快车?当你妈赛车道呢?”
胖子不如之前嚣张,重复了句》“我没撞到她。”
黄毛往车轱辘上踹一脚,“给我下车。”
那胖子是怂货,欺软怕硬的主,黄毛拉车门,他先一步按下中控,还想把车窗升上去,黄毛揪住他衣领,“想跑?给我下车,赔钱。”
两人在窗口纠缠起来,胖子说:“你们讹人。”
“别他妈废话,赶紧赔钱,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别吵了。”人群里有人喝了声:“先送人去医院。”
这边安静少许,余男蹲在邓双面前,问了句:“觉得怎么样?”
邓双脸色灰白,额头已经挂了汗,楚楚可怜地看着她:“我疼……腿疼的厉害。”
胖子还被黄毛拽着衣领,想走走不了。
他诺诺的说:“你,你要多少?”
黄毛没管地上的人:“给两万。”
胖子瞪大眼:“我没那么多。”
“那就给你脖子上的金链子。”
“给你敢要吗?”后面有人说。
黄毛咧着嘴回头,刚想骂人,两秒后,忽然缩了下。
游松张硕站在他后面,张硕鼓着气,看他眼神好像能杀人。游松站旁边没吭声,看向地上蹲的那个人,两人眼神碰了下,余男看一边儿。
张硕冲上前,他比那黄毛高一头,身材壮硕,捉他就跟捉小鸡似的。上次要不是被他们绑在床上,根本不会受那种窝囊气。
黄毛昂着头,硬撑说:“你谁啊?我不认识你。”
张硕说:“不认识?老子可忘不了你。骗我的钱呢?拿出来。”
空口白话,他没证据,黄毛挺挺胸:“你别血口喷人,你说认识就认识?你说我骗钱就骗钱?”
张硕捏住他手腕,强制举起来,“这手表是全球限量版,出厂就带着编号来,买家信息在官网上查得到,你赖不掉。”
他把腕表撸下来,黄毛一缩脖子,不说话了。
张硕冲人群喊,“大伙儿都散了吧,这俩人是骗子,都别看热闹了,待会儿就送人去警局了。”
人群骚动起来,议论纷纷,有人很快离开,不多时,前面自动开启一个出口,放那胖子走。
邓双坐地上:“哎哎,你别走,我腿疼,不能动了,你得送我去医院。”
“你闭嘴。”张硕气的牙痒痒。
他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就是她,那天卖豆腐大姐提到那孩子叫邓双,他觉得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刚才推开人群,见里面的人是她和黄毛,顿时恨的想要捏死她。
邓双瘪瘪嘴,不说话了。
张硕回头,黄毛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他骂了声,问游松:“游哥,看见那黄毛了吗?”
游松终于收回目光,隔了会儿:“没有。”
上次他们取走他卡里所有钱,顺走手表,还扒光他衣服,欺负凌辱他的身体。他活三十年,从没感觉人生如此颓败过。想到这,张硕把目光落在邓双身上,笑了下,蹲过去。
“你说你可笑不?‘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一点都不假,你那同伴呢?”
邓双低着头不说话,怯懦的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张硕心说真能装,“欠我的钱就你还吧。”他抬头:“游哥,她怎么办?”
游松说:“找个说话方便的地方。”
张硕扛起邓双,她头朝下,一头卷发瀑布般垂在他背上。
张硕往上颠了颠,碰到她的腿,邓双吸口气,啊啊乱叫:“疼疼……你先送我去医院吧,我腿好像骨折了。”
“老实点儿。”他拍了她一把,刚好拍在她臀上。
邓双身体一僵,不动了。
余男想上前拦张硕,游松扯住她,低喝了声:“你上车。”
马大姐反应慢,光顾看热闹,觉出不对时,黑色神行者已经冲入夜色,车尾灯闪了几下,消失在视线里。
游松把车开的飞快,半刻钟后,神行者停在一片僻静空地上。
邓双旁边坐着张硕,凶神恶煞的盯着她。她探头望了眼窗外,怯怯的问:“你们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游松坐在驾驶位,他没回头,只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有点事情想问你。”
邓双说:“我不认识你们。”
“这不重要。”
说完这几个字,游松沉默,他点起一根烟,猛的吸了几口,手搭在窗上弹了弹。他侧着头,窗外只剩黑夜,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烟抽完,游松回过头:“十七年前的事儿你记得多少?”
“什么?”
游松直截了当:“当年你被拐到云南来,同来的还有个叫蒋津左的小女孩,你还记得吗?”
邓双心一紧,不知怎么答。
张硕拍拍她:“说话。”
邓双说:“记得。”
游松一僵,一双锐利的眼紧紧盯住她,目光如炬,唇线绷得笔直,等她继续说下去。
邓双却皱了皱眉:“可是我现在太害怕,腿还疼,什么都想不起来。”
张硕气的直喘,抬手想往她头上拍一巴掌,忽然又顿住,转为指着她:“你别他妈耍花样,赶紧老实说。”
邓双缩着肩,快哭了:“我腿真疼,我想去医院。”
张硕说:“别装,这招不好使了。”
余男看向游松:“她腿可能真伤着了,先送她去医院吧。”
游松没反应,他盯着后视镜,眼神凶厉,直穿人心,周身透出的凛冽让她陌生。之前无论怎样,他都一派淡然,或生气或嘲讽,给人感觉他对任何事都无所谓,这次面目却格外严肃。
张硕说:“游哥,你和余男下去待一会儿,把她交给我,我有办法让她说实话。”
游松半天才动了下,他下车,绕到余男那侧把她拎下去。
他拖着她往远处走。
车上就剩这两人。
邓双往后缩:“你想怎么样?”
“以牙还牙。”张硕佯装在身上摸了摸:“可惜没剪刀。”他添了句:“不过用手也一样,把你身上衣服撕成一片一片……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不说?”
邓双就是个纸老虎,被吓的手乱挥:“你别过来,小心我报警告你非礼。”
张硕吓唬她:“你能活过今天在说吧。”
另一边儿。
余男被游松拖着走,跟不上他的步子,她跑了两步,往外挣:“你松手。”
游松放开她,他今晚脸色没好过。
他问她:“你怎么在那儿?”
余男揉手腕:“路过。”
“昌融路过那条路?当我傻?”
余男说:“听同事提起榆华路的豆腐坊,顺便去看看。”
游松直直盯着她:“那真巧,你碰巧路过,碰巧去的马家豆腐坊,碰巧遇见车祸和邓双,碰巧遇到我。”
“你什么意思。”
游松逼进一步,捏住她的下巴:“你秘密多,不爱说我不强求,但别对我撒谎,即使撒谎,最好祈祷别让我发现。”
余男踮着脚,笑了声:“找不着人,拿我撒气呢?我去榆华路干你什么事?我们什么关系?”
游松微愣,手上收紧力,被她一句话气的肺快炸了,他咬住门牙逼近她,没等说话,远处‘啊’一声尖叫。
张硕完全傻了眼,面前的人哭的梨花带雨。
他本来只是吓吓她,没想拿她怎么样。张硕大手刚放她肩膀上,邓双触电般弹开,两手乱挥,往他脸上招呼。他被她挠了两下,火大的抓住她手腕,双膝跨在她身上。她乱扭,不小心碰到那条腿,邓双尖叫一声,哇哇哭起来。
张硕离得近,清晰感觉到她的颤抖,她头上冷汗没断过,这才意识到,她这次可能不是装的。
余男开车门,见张硕虚跨在她身上,邓双哭的快断气。
张硕呆愣愣看向门边的两人,赶紧解释道:“没,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她可能真的伤了腿。”
“你们这样到底算什么?”余男声音冷下来。
张硕说:“我没碰她,是她……”
“下来。”余男盯着他,张硕一愣:“我叫你下来。”
张硕有些歉疚,游松说:“你先送她去医院。”想了想,又添一句:“把人看住了。”
余男要上车,游松拉着她没让。
她挣了下,游松把她甩出老远。
张硕开车离开。
余男耸掉他的手,快步往前走。
游松跨了两步捉住她的肩膀,她挥开:“滚。”
“余男。”游松吼了声:“你又他妈抽什么风?”
他一把把她拽回来,指着她鼻子:“老子是不是把你惯出毛病了?等着我每次哄你呢?我告诉你适可而止,别作个没完。”
他手劲儿大,攥的她生疼,余男用指甲扣进他肉里,两人叫着劲儿,都下死手,谁也不肯先松开。
余男说:“你也别冲我有能耐。”
“什么?”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生气?你气谁?气我还是你自己?”
游松说:“你想象力太丰富了。”
余男激他:“那叫什么左的失踪十七年,你找了十七年,为什么?”
游松目光沉沉的看着她。
余男说:“别把你自己放在道德制高点,什么狗屁责任同情心,你只想救赎你自己,想踏实安心的过日子,不想活在歉疚里,不想一辈子背负无法偿还的债,说道头来……”她一字一顿:“就是自私。”
游松咬紧牙,想立即封住那张致命的嘴。
他的心蓦然抽痛,拳头收紧又松开。
入秋了,晚风冷凝,汹涌的仿佛能穿进皮肤里,他们站在风口,耳边呼呼作响。
良久,游松松开握着她的手,他无力:“我没有。”
“你有。”余男低下头,喉咙刺痛,她眨了下眼,被冷风吹的生疼:“别为你曾经做的选择去后悔,也别想着补救,那没用。”
“这是你亲手划下的结局,你和她都该试着接受,在不同的世界里,各自安好。”
余男离开很久,只有烟味儿充斥在风里。
他站在狂风肆虐的旷野,黑暗一望无际。
狂风如嘶吼,几片残叶茫然在天空飘零,最终盘旋坠落。
指尖火光星星点点,久久不灭。
“所以,别找了,那没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