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称帝后不久,得到了一份意外之喜。
这就是辽东公孙渊所上的归顺表文。
辽东本是幽州的一个郡,但因地处偏远,中央政府鞭长莫及,一直由当地的世家大族公孙氏实际掌控。从曹操开始,就默认了公孙氏的割据现实。后来,曹丕称帝,辽东的统治者公孙康去世后,其子公孙渊年幼,群下拥立公孙康之弟公孙恭继位。曹丕承认这一既定事实,并授予公孙恭车骑将军的称号。等到曹睿执政后,公孙渊擅自强夺了叔父的位置,自立为辽东之主。这件事引起了魏国群臣的不满,建议曹叡铲除公孙渊。但曹叡依照父祖旧例,封公孙渊为扬烈将军、辽东太守。
公孙渊担心曹魏早晚会对自己下手,于是首鼠两端,派使者来向孙权表达归顺之意。
对于一个担心自己得位不正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外邦之人的主动归顺更好的礼物吗?公孙渊的投靠,恰如雪中之炭,燃旺了孙权的心火。
公孙渊在表文中控诉了曹魏对自己无端猜忌,不予信任,又对孙权大唱赞歌,将他捧为“德不再出,时不世遇”的不二明主,并对他寄予厚望,认为他能够“奋六师之势,收河洛之地”,一统天下。
孙权在风雨苍茫中走到今天,其实一直都在寻求他人的认可。公孙渊卑辞屈礼的甜言蜜语,就像一道兴奋剂,冲昏了孙权的头脑。孙权明显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油然升起中原已经在望,自己即将君临天下的自得自满之情。孙权性格中好大喜功的那一面终于不再掩饰地显露出来了。
孙权当即决定,要对公孙渊加官进爵。他下令,册封公孙渊为燕王,而且还大慷他人之慨,将事实上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地盘——幽州和青州全部划归公孙渊治理。孙权还对公孙渊恩加九锡。九锡是指金车大辂、玄牡二驷、衮冕之服、虎贲之士、斧钺、弓矢、秬鬯等九种礼器,代表着身为人臣者所能得到的最高礼遇。从东汉末年的情况来看,当一个臣子被皇帝赐以九锡之礼时,就意味着这个臣子距离谋权篡位不远了。
孙权对一个远隔千里海疆,素无交往之人,一出手就是最高等级的赏赐,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但是,如果我们记性不坏的话,应该还记得,孙权的种种作为无非是对他自己八年前经历的一种复制。只不过,当时卑辞称臣的人是孙权,而那个刚刚当了皇帝的人是曹丕。
曹丕刚刚代汉而立,孙权非常及时地送上降表,让曹丕龙颜大悦,不顾刘晔的反对,执意封孙权为吴王,以宣示皇帝的最高权力。如今,孙权的心理状态和当日的曹丕完全一致。公孙渊也被孙权封为人臣所能得到的最高爵位——燕王。孙权甚至还超越了曹丕所为,将皇帝的百宝箱中最后的压箱底的“九锡之礼”也倾囊相授。
孙权甚至还决定,派出万人使者团,浩浩荡荡,远渡大海,亲赴辽东,为公孙渊授爵加冕。
孙权的这个决定一宣布,东吴群臣就坐不住了。辽东远隔千里海疆,东吴其实也像曹魏一样,鞭长莫及。孙权如果只是给予公孙渊种种赏赐,群臣倒也没有太大意见。但是孙权要派出万人船队出使辽东,这可就是一件大事了。
张昭,又是张昭,站出来表示反对。
张昭说:“公孙渊与魏国不和,惧怕其出兵征讨,所以才远来向我求援,这不是他的本意。如果公孙渊改变意图,想要自我表白于魏,我们派出的使者就回不来了,这难道不会让天下取笑吗?”
在孙权看来,张昭的话不是对公孙渊的否定,而是对自己的彻底否定。在“选择性认知”的作用下,孙权理所当然地将公孙渊的上表效忠视为其发自内心的真实意图。但张昭偏偏说他只是因为惧怕曹魏攻击的权宜之举。这岂不是太煞风景了吗?
其实,孙权应该很清楚公孙渊的心态与动机。当年,他自己不就是因为惧怕刘备的疯狂攻击,而对曹丕曲意逢迎,最终换回了吴王的冠冕了吗?他当初所为,何尝是出于对曹丕的赤胆忠心?当情势转变,他还不是再次选择与蜀汉联盟,将魏国视为死敌。
此时此刻,孙权的心理状态完全等同于刚刚的称帝的曹丕。而公孙渊的心理状态也完全等同于与刘备翻脸为仇后的孙权。在这一场时间间隔了八年,但剧情却完全雷同的人生游戏中,唯有孙权分别饰演过主客易位的两个角色。环顾天下,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其中的奥妙了。但孙权为什么偏偏身在局中,执迷不悟呢?
张昭的话中还给出一种与孙权美好预期截然相反的负面预期。这更是孙权不能接受的。他要的是全天下人对他的高度认可,而绝不是全天下人的嘲笑。
于是,孙权被彻底激怒了。面对张昭,他失去了理智,极其冲动地扯下腰刀,使劲地拍在案几上,怒目而视,脱口而出:“吴国的士人,进宫就拜我,出宫就拜你,我对你的尊敬,也算是做到极致了吧!你为什么屡屡在众人面前折辱我呢?我担心我会控制不住,对你不利!”(原文为:权不能堪,案刀而怒曰:“吴国士人入宫则拜孤,出宫则拜君,孤之敬君,亦为至矣,而数于众中折孤,孤尝恐失计。”)
孙权说的这一番话,比前一次称帝庆宴上的话更为赤裸裸。前一次孙权只是嘲讽,而这一次却是斥责加威胁!
群臣一看,孙权竟然说出了这样气急败坏的话,几乎都惊呆了。但是张昭却极其坚定地迎向孙权的目光,对视良久,毫不退缩,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老臣我虽然知道自己的话不会被您听从,但我每次还是要竭心尽忠的原因,是就因为当初太后临终的时候,呼唤老臣在病榻之前,遗诏顾命的话如今还在耳旁啊!”说完,张昭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情感,老泪横流,泣不成声。
张昭一贯的做法就是与孙权硬抗,从不退缩。但这一次,却是将压抑了三十年的委屈与心酸用泪水倾泻而出。在孙权张昭君君臣臣的三十年间,两个人都在相互隐忍对方,而当孙权接连两次情绪失控后,张昭也终于控制不住了。
孙权失去理智的头脑原本已经做好了不惜以任何强硬方式也要折辱张昭的准备,但张昭的真情流露,大出孙权的意外。孙权一下子也被共情感染了,一把将腰刀拿起,扔到地上,忍不住也是泪流满面。
这一幕君臣相对而泣的场面,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都觉得,孙权这一次应该被张昭说服了,不会再盲目派出万人使者团了。
朝会散后,孙权却又接二连三地接到了镇守在外者劝阻他封赏辽东的奏章。
这其中有虞翻的。虞翻因为经常犯颜直谏,却又没有张昭的声望,而被孙权怀恨在心。虞翻差一点在酒宴上被孙权剑杀。后来,孙权借故将他贬到偏远的交州,以图耳根清净。虞翻担心自己再上表劝谏,会更加激怒孙权,只好转请吕岱代为上表,请求孙权不要派万人使团远赴辽东,以免劳而无获。
这其中还有孙权的女婿朱据。朱据在娶了孙权的小女儿孙鲁育后,立即被升为左将军,封云阳县侯,领重兵驻守湖熟。这一次,朱据见岳父大人,头脑发昏,出于忠爱之心,也上疏请孙权不要派使辽东。
虞翻朱据的反对,孙权并不怎么在意,但另外一个人的反对,却让孙权深感压力,也极为不满。
这个人就是他最为信任的陆逊!
孙权在武昌称帝后,很快就迁都建业,却留太子孙登在武昌镇守。为了栽培孙登,孙权特意将陆逊从荆州的江陵调到武昌,辅佐孙登。
陆逊此时的头衔是上大将军、右都护、掌荆州及豫章三郡事,董督军国。东吴所占之领土,自柴桑一喜,整个长江上游的军政大权,全部归于陆逊之手。甚至可以说,陆逊和孙权对东吴是分而治之的。
除此之外,孙权还给了陆逊一项极为特别的权力——他把自己的一枚玺印,留在陆逊手中。吴蜀结盟之后,孙权每与诸葛亮书信往来。孙权的回信必要先送给陆逊过目,如有不妥,陆逊可以自行改定,然后就用孙权留给他的这枚玺印盖好章,直接送往蜀汉。
孙权对于陆逊的信任,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远远胜过被后世称颂的刘备之于诸葛亮的君臣相得。
孙权之所以特别在意陆逊的意见,是因为陆逊一直以来都是“正确”的代表。猇亭之战、石亭之战,连败两大强敌,这样至高无上的成就塑造出了陆逊英明无敌的高大形象。难道陆逊还会判断失误吗?但是,如果承认陆逊是正确的,那么,孙权就成了错误的了。
孙权还能够像以前那样对陆逊深信不疑,从谏如流吗?陆逊的大力反对,能够让孙权彻底打消内心那种“纵横四海,唯我独尊”的原始冲动吗?
……
心理感悟:“好大喜功”的下一站就是“刚愎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