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继位后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让曹操生前所封的曹氏诸侯各回封地。
这些所谓的曹氏诸侯,其实都是曹丕的亲兄弟。曹操先后有二十多个儿子,长大成人的也有十几个。曹操基本上都给了他们分封了侯爵,但一直留他们在身边。曹丕的这道命令一下,这些曹姓侯爷们不得不星流云散,离开邺城,各回各的封地去了。
但这只是曹丕的第一步。随后,他又新设立了监国谒者和侯国防辅这两种新官职,分派到各诸侯国去,严密监视诸侯们的一举一动。与此同时,他还给诸侯们立了几条规矩:诸侯未经许可,不得擅自到邺城,相互间也不得联系往来。诸侯外出打猎,不得越过方圆三十里的禁区。
司马懿在一旁看得很清楚,曹丕采取这些措施,主要是为了防范与他一母同胞的曹彰和曹植。曹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曾经和曹丕争位,并占据上风。而曹彰则因为曹操死后问了一句“先王玺绶安在”而被曹丕列为重点怀疑对象。两相比较,曹丕对曹彰的忌恨之心更为突出,因为曹植只是个文人,而曹彰武勇有力,又有统帅三军的军事才能。
曹丕在安定了“家事”后,很快就将目光对准了那个天下人仰望的终极之位。
曹操生前在东吴孙权第一个劝进时,曾经说过:“如果天命真的在我们曹家,那我还是当周文王吧。”
曹操的这句话,显然就是曹丕的行动纲领,也是众多希望通过以魏代汉来实现自己的人生尊荣之梦的人的行动纲领。
很快,各地祥瑞纷至沓来,仿佛老天爷也急不可耐地要参与人世间的兴亡更替。文武百官的劝进风潮随之生发蔓延,并在很短的时间内酿成了汹涌之势。
但是,在这劝进大潮中,司马懿却表现得十分冷静。
曹丕封他为河津亭后引发的“过度合理化效应”中敏锐地觉察到曹丕对自己的倚重。司马懿知道,劝不劝进,是立场问题,自己一向紧跟曹丕,如果在曹丕认为最重要的事情上无动于衷,曹丕肯定会对自己有看法。但是,如何劝进又是另一个问题。司马懿判定,自己无须通过在劝进上的积极表现来获取曹丕的信任以及随后而来的重用。
所以,司马懿只是用平实的言辞写了一封表章,请求曹丕早登帝位。与他的“热情如火”的同僚们相比,司马懿的这一次劝进简直是微不足道的。比如,老臣桓阶就劝进了五次。身居三公高位的贾诩、王朗等人,更是在言辞上将曹丕夸上了天,仿佛连尧舜禹汤也不如他英明伟大,非他不能拯救天下万民于水火。
群臣反复劝进,曹丕反复推辞。这一幕大戏连续上演了十几个回合后,终于以汉献帝的退位禅让而划上了必然到来的句号。
曹丕身登大宝,君临天下,成为曹魏帝国的第一位皇帝。他的父亲曹操,从洛阳北部尉起步,走到魏王的高位,花了四十余年的时光。而曹丕从魏王起步,到代汉称帝,只花了仅仅十个月的时间。
果然不出司马懿所料,曹丕称帝后,再一次擢升重用司马懿。这一次,司马懿的职务变成了侍中兼尚书右仆射,与尚书令桓阶、尚书左仆射陈群共同负责曹魏帝国的重要政务。不久之后,年迈的老臣桓阶去世,陈群升任尚书令,司马懿专任尚书仆射,手中的权力更大了。
这个时候,与大致同时出山的诸葛亮相比,一度仕途蹭蹬,遥遥落后的司马懿渐渐在职位上赶上来了。甚至在封爵上,司马懿已经超越领先了——早在曹丕就位魏王之时,司马懿就已经荣封河津亭候。而诸葛亮的封侯还要再等两三年,在刘备的儿子刘禅手上才能实现。说实话,司马懿的仕途进步是很不容易的。魏国的人才济济,至少十倍于蜀汉,要想脱颖而出,谈何容易?而像司马懿这样被压制了长达十年之久,耽误了大把时光的人,再要迎头赶上,更是凤毛麟角的例外了。
凡天下事,必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正当曹丕登临绝顶,大感畅怀之际,曹丕的弟弟临淄侯曹植却陷入了近乎癫狂的愤懑之中。
曹植生性浪漫,不喜拘束。此前他仗着父亲的宠爱,恣意放纵,率性行事而无所忌惮。但是,曹丕强行施加给他们的那种牢狱式的生活却让曹植深感不满。
曹植极度不适应这种身份转变,早就积郁在心。当他得知曹丕登基称帝的消息后,顿时想到,如果不是自己当初犯了错,失去父王欢心,那么,不但太子之位是自己的,就是曹丕现在的天子之位也该是自己的。这一念既起,“反事实思维”不免油然而生。
所谓“反事实思维”,是指人们在经历了影响巨大的事件后,往往会陷入对已发生事实的反向模拟之中。这是人类幸运感或懊悔感的重要心理来源。
十个月来的贵族囚犯生活,与本该是自己君临天下、挥斥方遒的意气风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曹植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懊恼,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负责监视曹植的监国谒者灌均十个月来一无所获,现在好容易有了一点线索,便立即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将曹植的嚎啕大哭描述为对曹丕登基称帝极度不满的表现。
曹丕本就对曹植不满,自然偏听偏信,大为恼怒。曹丕吩咐灌均继续严加监视。
没过多久,饱受“反事实思维”折磨的曹植终于不堪忍受了。他借着酒劲,置曹丕的禁令于不顾,带着一众随从,冲出了三十里的禁线。监国谒者灌均阻拦不及,差一点被曹植的坐骑踢伤。
灌均如获至宝,立即奏报曹丕。
曹丕终于逮到了曹植的把柄了,立即下令让三公商议如何处置。当时的大魏三公是贾诩、王朗、华歆,全是铁了心与曹丕一伙的。三公商议之后,自然认为曹植罪孽深重,必须严惩。
有了三公的这个论断,曹丕在律法上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置曹植于死地了。但是,曹丕还有最后一关要过。
这就是他和曹植共同的母亲卞氏夫人。卞氏夫人不明就里,看了曹丕精心准备好的曹植罪状后,以为自己的这个小儿子确实是一贯性的胡作非为,就说了一句:“此儿竟然如此无礼,不可因我而坏了国法。”
卞夫人不知道曹丕已经暗藏杀心,以为他一定会顾念手足之情,在兼顾国法的前提下,放兄弟一条生路的。没想到,曹丕得了母亲的这句话,完全没有了顾忌,就等着曹植押解到京后开刀问斩。
后来卞夫人听了旁人的提醒,觉得不对劲,赶紧把曹丕找来,严令他不得残害兄弟。
曹丕无奈,但又不想轻易放过曹植。正在纠结之际,华歆给他出了一个馊主意。
原来,曹植自幼才思敏捷,出笔如神。曹操看了他的文章,不敢相信是他自己所作,说:“你的文章该不是请人代写的吧?”曹植骄傲地回答说:“我言出为论,下笔成章。父亲要是不相信,可以当面试我。我何必要请人代写呢?”
华歆正是要曹丕从这一点上为难曹植。虽然有卞夫人罩着曹植,不能杀他,但为难一下他,再贬削他的封爵还是可以的。
曹丕顿时想起了当年在铜雀台上被曹植抢走风头的那不堪回首的一幕!正是在那一场同题作文大赛之后,曹丕日渐失宠,而曹植却开始风光。曹丕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报复感,他恶狠狠地想道:“子建,你不是自夸才气纵横,下笔成章吗?现在我可是主考官了,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几分能耐!”
曹丕立即下令,将收监等待发落的曹植宣召而来。
曹丕曹植这一次的见面和以往可大不一样了。此前,他们是兄弟。而此刻,他们是君臣。曹丕冷冷地对曹植说:“你依仗文才,肆意无礼。从家法来论,你我是兄弟。从国法来论,我是君,你是臣。我现在命你七步成章,如果你果然能写成,就免你一死。如果不能,说明你徒有虚名,那么二罪并罚,决不轻饶!”
曹丕不愧是文学大家,出的题目果然是尖刻到了极点的行家风范。虽说写文章的快手确实可以做到“倚马可待”,但七步成诗的难度还是太大了。
诗人不幸诗歌幸。要不是曹丕的这一番苦苦相逼激发了出了曹植的绝世才情,中国的诗歌史上就不会有这一首绝无仅有、感人至深、流播千年的《七步诗》。
曹植早就知道兄长对自己忌恨已久,这一关是绝对躲不过去的。他坦然问道:“请陛下出题。”
曹丕微一转念,说道:“就以‘兄弟’为题。”
兄弟?我们现在还是兄弟吗?曹植内心中泛起一阵酸楚,过往手足情深的画面立时浮现在眼前,与眼前冰冷的现实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曹植情绪翻滚,慢慢地踱起了步子,一步,两步,三步……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还没有走完七步,一首千古绝唱就已经从他的唇干舌燥的口中吟出。但这首诗与其说是曹植用嘴巴吟出的,倒不如说是从他刺痛滴血的心中随性流淌出来的……
当这首心灵泣血之作一个字一个字撞入曹丕的耳中,同时也重重地撞击着曹丕的心灵。曹丕也是一个敏感尽性、情感丰富的诗人,那些年少无猜,携手游乐的画面顿时也一幕幕浮现在曹丕眼前。
就在这一瞬间,曹丕在恍惚中忘记了自己的皇帝身份,忘记了对曹植为时已久的忌恨。在他眼前的,还是那个相亲相爱的同胞兄弟。曹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群臣都被这首诗的巨大情感张力深深感染了。但这毋宁是一个巨大的讽刺。最深厚的手足之情,竟然是这种极其残忍的方式催逼的产物。
曹丕突然清醒过来,冷漠与冷酷再度浮现在他的脸庞上。
权力是最毒辣的催化剂,可以消弭人性中一切的宽容与爱。这首七步诗虽然能够让曹丕感动,但却不能让他完全放下报复之念和防范之心。曹丕下令,将曹植从食邑一万户的临菑县侯贬为食邑不足一千户的安乡侯。
冷眼旁观的司马懿早就知道,权力会彻底地改变一个人,但是曹丕的变化之大,还是超出了他预计。一个能够在感动之余,立即恢复冷酷的人,该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啊!司马懿隐隐地感到了不安……
……
心理感悟:权力必定能让残忍梦想成真。
反事实思维在经历了影响巨大的事件后,人们往往会陷入对已发生事实的反向模拟之中。这是人类幸运感或懊悔感的重要心理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