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华绝食事件很快因为两个儿子的加入而扩大化了。
这一年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十六岁,次子司马昭十三岁。母子情深,这兄弟俩无力劝母亲回心转意,于是就和母亲一起绝食,要与母亲生死与共。
司马懿得知后,十分气恼,但随即却冷静了下来。他猛然想起,对自己不利的言论已经风声四起。一旦自己逼死老婆孩子的丑闻传了出去,还不知会掀起什么样的飞短流长呢。如果那些对自己不满的元老重臣们抡起道德大棒,在曹丕面前攻击自己,让千里之外的曹丕不得安宁,恐怕自己很快就会失去代理皇帝的最高权力。
司马懿这么一想,颇有几分后怕,觉得自己确实过于意气用事了。他在曹操父子手下,隐忍了十几年,却因为初掌大权带来的放纵与重压而失去了自控力,无中生有地引爆了这一场家庭风波。
解铃还须系铃人。司马懿知道症结就在自己身上,他当即立断,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急忙亲自赶到张夫人的卧房,连连谢罪。
张春华见丈夫已经知错,在两个儿子的劝导下,胸中的闷气也就消散了。绝食事件随之结束。
司马懿回到自己的房间,对着柏夫人说了一句:“这老东西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我只是担心耽误了我的两个好儿子。”(司马懿原话为:老物不足惜,虑困我好儿耳!)
看起来,司马懿对张春华依然余恨未消。但其实这句话是他为了维护自己脸面的自我辩护之辞,与当年曹操杀了吕伯奢全家后的那句“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颇有几分相似。
自此之后,司马懿对张春华的态度完全改变,不再对她冷若冰霜,不闻不问。夫妻俩又恢复了当初的亲密,甚至还经常同房。以至于八年之后,四十三岁的高龄产妇张春华又为司马懿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就是司马干,他比同父同母的长兄司马师小了整整二十四岁,比司马昭的长子司马炎(司马懿的长孙)也只大了两岁。
事实上,司马懿内隐态度中对张春华的反感(亦即是对残忍的反感)是很难消除或改变的。司马懿这么做,足以显示出他那种无人可比的坚忍功夫。为了不让家庭风波对自己的权力之途有一丁点儿的负面影响,司马懿宁可委屈自己的感受,也要营造出一副家庭和睦、琴瑟和谐的美好景象。
曹丕的这一次征讨东吴,只花了三个月就回来了,及时解脱了司马懿的重压。原来,曹丕七月出师,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行进到广陵。正好赶上长江水涨,加上狂风暴雨,曹丕在龙舟上受了惊,只好匆匆退师。曹丕眼望着长江之水,浩浩荡荡,又想起父亲当年的赤壁之败,不由慨然叹道:“魏虽有武骑千群,无所用之,未可图也。”
尽管如此,这一次亲自出征,却让曹丕尝到了一种别样的甜头。他本是个喜欢吟诗颂赋、饮酒作乐的贵家公子,虽然出于对权力的渴求而一跃攀上了皇帝的宝座,但是当他真的成了君临四方的天子后,却发现当皇帝实在是天下第一大苦差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皇权虽然至高无上,但与之相应的,责任也是无远弗届。天下之事,事关重大者,何止万千?这都需要皇帝过目、权衡、决断。一个尽责的皇帝,就是没日没夜操劳国事,也很难忙得过来。
曹丕生性喜好声色犬马,当了一段时间皇帝后,真是苦不堪言。他对司马懿所说的“吾于庶事,以夜继昼,无须臾宁息”确确实实是肺腑之言。
曹丕所面临的这种困境,并非孤例,古今中外的所有领导者都有所体会。这一现象反映的是普遍性的“权力悖论”。杰出的组织行为学家詹姆斯·马奇说:“你可以拥有权力或是自主权,但无法同时拥有这两者。”
权力和自主权两者不可得兼。拥有越大的权力,就意味着越不能自由行事,只能按照他人为你安排好的日程表,全年无休地连轴运转。
哲学家爱默生说过的一句名言也正可以作为“权力悖论”的注脚:“上帝说过,你要么享有权力,要么享有乐趣。两者不能兼而有之。”
曹丕将重任转交给司马懿后,自己领军出征东吴,却发现了这是一种极好的放松方式。他身在军中,有几十万士卒贴身护卫,安全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在行军途中,曹丕的一切个人爱好都可以得到尽情释放。所以,曹丕立即就喜欢上了这种以“讨伐为名,行巡游之实”的欢娱方式。
于是,回到许昌后没过多久,曹丕又打算出征东吴了。镇守后方的重任再一次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司马懿头上。
面对权力悖论,曹丕选择了自主权,而权力自然就流转到了司马懿的手上。这一次,元老重臣们不再沉默,纷纷到曹丕面前提出意见,表露对司马懿的担忧与怀疑。
但是,在权力的催化下,曹丕的信念固着显得尤为强烈,他非但容不下任何反对意见了,而且,越是有人反对他的心意,他越是要坚持自己的做法。
曹丕不但坚持出征东吴,而且再一次公开给予司马懿以最大的支持。临行之前,曹丕对司马懿说:“我很担心后方不安定,所以把大事托付给你。大汉开创之时,曹参虽然立了很多战功,但留守后方的萧何的功劳更大。你能使我后顾无忧,这不是很好吗?”
曹丕竟然用萧何来喻指司马懿,这简直让司马懿受宠若惊了,也让他的反对者们嫉妒若狂了。
司马懿再一次站到了权力之巅。后来,曹丕还给他下诏说:“我要是东征,抚军大将军就统领西方的事。我要是西征,抚军大将军就统领东方的事。”曹丕以此来表示自己对司马懿的信任与支持,也是对那些质疑者的强力反击。
司马懿已经渐渐习惯了大权在握的生活了。他开始有条不紊处理一应公务,也特别享受这种总揽全局的权力快感。他和曹丕正好是两个极端的人。曹丕所讨厌的,正是他喜欢的。所以,这君臣两人,合力分享了权力和自主权,有效破解了权力悖论的桎梏。当然,这样的权力运作模式之所以得以运行良好,最关键的因素就在于曹丕对司马懿毫无保留的绝对信任。
在曹丕的力挺下,司马懿的反对者们陷入了集体沉默,只能将对司马懿的强烈不满强行压抑在心底。
曹丕的这一次出征,走得好不惬意。从南都许昌到东都谯县,不过四百余里的距离,但曹丕的大军却行了三十七八天。每天只前进了十里地左右。与其说这是大军出征,但不如说是集体出游更为贴切。
曹丕到了谯县之后,也不急着进军。因为他早已认定,东吴据有长江天险,是很难攻破的。所以,曹丕打定主意,在故乡谯县尽情地享受着自己的快意人生。他每天不断接见家乡父老,与陪侍左右的文学近臣们诗赋酬唱,简直快活似神仙。
在谯县玩够了之后,曹丕不紧不慢地进军。但老天爷却和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前一年,他出征东吴,洪水发得迟,正好被他赶上了,导致他在长江浪涛中受惊。这一次,他有意拖慢进军节奏,以避过洪水,却没料到,寒潮却又来得早了。水道很快结冰,将曹丕大军的船队困在了水中。
曹丕只能弃船上岸,另从广陵寻道,来到长江之畔。曹丕再一次看到了长江的浩荡之威,顿觉自己十分渺小,忍不住叹道:“嗟乎,固天所以限隔南北也!”曹丕斗志全消,再一次下令撤军。
曹丕本想撤到许昌,但临到许昌,却闻报说许昌南大门坍塌了。曹丕觉得这是不祥之兆,于是改变主意,率领大军往洛阳进发。
曹丕到了洛阳后,身体突然就垮了。曹丕这一年刚刚四十岁,本该是年富力强的大好时候,身体怎么会突然不行了呢?
这和司马懿因操劳过度而病倒完全是两码事。曹丕多年来一直沉溺于酒色,身体早就被掏空了。他之所以要将军国大事交给司马懿处理,部分也是因为他的薄弱体力很难应付繁剧的公务。
曹丕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急忙将甄妃所生的曹叡召到洛阳,立为太子,并思考起托孤大臣的人选。
以曹丕对司马懿的绝对信任,第一人选当然是司马懿。曹丕反复权衡后,又拟定了三个人选。
其中两位是曹氏宗族出身的中军大将军曹真和征东大将军曹休。有了这两位手握兵权的曹氏股肱压阵,曹叡的权力根基就很牢固了。
另外一位是勤恳恭敬、老成持重的镇军大将军陈群。陈群和司马懿都是曹丕的“太子四友”之一。陈群与满朝文武的关系较为和谐,更能居中调停。
让这四个人搭配,组成辅政班子,确实是曹丕当下的最优选择。
考虑到东吴有可能趁着魏国国丧大举进攻,曹丕决定让曹休镇守边境,只宣召曹真、陈群、司马懿三人紧急入见。
曹丕同时将曹叡叫到身边,将他托付给三位辅政大臣。交托完毕,曹丕突然想起了元老重臣们对司马懿的攻讦,又着意吩咐了曹叡一句:“这三位大臣,都是最值得信任的。如果有人离间你和他们的关系,你一定要慎重处理,不要随便怀疑他们。”
司马懿立即听懂了曹丕最后为自己撑腰的深意,不由深深感动,泪水差一点就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说实话,司马懿是极不希望曹丕过早离世的。人这一辈子,是很难遇到像曹丕这样倾情相托,绝对信任的上司的。曹丕这一死,司马懿不免担心自己的权途会受到影响。但他转念一想,曹叡年纪尚轻,阅历尚浅,自己已经忝列托孤重臣之列,应该大有可为,可以更长久地站在权力之巅,尽享权力带来的超级快感,也就放下了心。
曹丕交待完后事,很快昏迷过去,就此驾鹤而去。
司马懿深感重任在肩,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心竭力报答曹丕的知遇隆恩,却不知道一场巨大的生存危机正在向他袭来……
……
心理感悟:如果人们知道追逐权力要付出自由的代价,也许很多人就不会那么热衷于权力的游戏了。
权力悖论权力和自主权两者不可得兼。拥有越大的权力,就意味着越不能自由行事。
信念固着即便是错误的信息或判断被人们接受后,也很难让他们否定这些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