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两年多的时光,终于等来了高堂隆的死讯。但是司马懿绝没有想到,对曹魏帝国忠心耿耿的高堂隆竟然在临死前还不放过自己。
那时,高堂隆已经无力执笔书写,只能口述奏章。高堂隆说:“十多年前,在先帝执政时,上天曾经发出过警示之兆。在宫中的燕巢中出现了一种怪鸟,全身通红,十分诡异。这对魏室很不利啊。陛下应该防范鹰扬之臣,以免祸起萧墙。最好让诸王在各自的封地内建立军队,像棋子一样在各地分布,拱卫京畿,保护皇室。”(原文为:臣观黄初之际,天兆其戒,异类之鸟,育长燕巢,口爪胸赤,此魏室之大异也,宜防鹰扬之臣於萧墙之内。可选诸王,使君国典兵,往往釭跱,镇抚皇畿,翼亮帝室。)
高堂隆说“鹰扬之臣”,就差没有点出司马懿的名字了。环顾魏国诸臣,除了“鹰视狼顾”且又“军权在握”的司马懿,还有谁能担得起“鹰扬之臣”的名称呢?
高堂隆死死揪住司马懿不放,并不是因为他和司马懿有私人过节,而是出于对国家的忠诚以及对当时情势的基本判断。但他的做法给司马懿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司马懿心里充满了苦涩。他这一路走来,几乎从未真正摆脱过生存危机,在短暂的安宁顺遂后,总是会出现种种不召自来的风波或危机。无论他如何精忠竭诚,“鹰视狼顾论”都是挥之不去的魔影,一直悬罩在他的头上,让他心力憔悴。要是司马懿没有足够坚忍,恐怕早就崩溃了。
不过,曹叡正处于他这一生中的自信巅峰,认为自己完全能够掌控局势而对高堂隆的临终诤言没有太过强烈的反应。
司马懿得知后,行事更加低调谨慎。同时,他十分怀念此前与诸葛亮烽火连天的攻防岁月。他不由想起了当初和诸葛亮合演的“空城戏”,也更深地体会到,唯有狡兔不死,走狗的自身安全才有保障。
司马懿十分渴望战事再起。只有这样,他的价值才能得到充分体现,他的安全也才能得到保障。但是,蜀魏边境始终无事,司马懿只有淡定心神,自求多福。
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了一年,司马懿也踏入了自己的耳顺之年。在当时的世代,六十岁已经算是高寿了。司马懿的同龄人,大多已经先他而去,甚至连很多比他年轻的人也早已离世。但司马懿的身子骨却依然硬朗如昔。显然,命运还没有打算让他过早结束生命的旅程,等待他的还将是无法意料的波澜壮阔。
幽州刺史毌丘俭急报上书曹叡,说是辽东公孙渊造反,自立为燕王,起兵劫掠幽州地界,击败了魏军,气焰嚣张。
辽东本是幽州的一个郡,但因地处偏远,中央政府鞭长莫及,早在东汉末年一直被公孙氏割据掌控。
从曹操开始,就无暇顾及辽东,只能默认公孙氏的割据现实。后来,曹丕称帝,也沿袭曹操的做法,采取安抚策略。辽东的统治者公孙康去世后,其子公孙渊年幼,群下拥立公孙康之弟公孙恭继位。曹丕未加干涉,而是承认了这一既成事实,并授予公孙恭车骑将军的称号。等到曹睿执政后,生性强悍的公孙渊已经成年,他密谋策划,强行从叔父手中夺回了宝座。公孙渊擅自废立引发了魏国群臣的极度不满,纷纷建议曹叡出兵剿灭公孙渊。但曹叡因为刚刚继位,不愿意把手伸得太长,于是也依照父祖旧例,封公孙渊为扬烈将军、辽东太守。
后来,孙权登基为帝后,公孙渊假意上表称臣,把孙权哄得十分开心,当即封他为燕王,并派出很高级别的万人使团,带上大量的贵重宝物前去封赏犒劳。但公孙渊很快发现,东吴与辽东远隔千里海疆,投靠孙权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安全保障,于是翻脸不认人,对乘兴而来的东吴使团大开杀戒,然后反过来向曹叡邀功请赏。
曹叡对于反复无常的公孙渊十分反感,未予置理。公孙渊担心曹叡对自己下手,于是狗急跳墙,铤而走险,自立为王,对曹魏开战。
辽东地处偏远,攻打十分不易。要不是这个原因,雄才大略的曹操早就在击败袁绍后,顺势将辽东剿灭了。孙权在受骗后,大光其火,想要亲自带领水军,劈波斩浪,扫平辽东,但也因为鞭长难及而不得不强咽下这口气。
如今,难题依旧。曹叡觉得十分棘手,盘来算去,只有将镇守长安的司马懿召回洛阳商议对策。
司马懿大喜,这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大好机会。于是,他主动向曹叡请战,说:“陛下,我部下有四万人马,足以攻破此贼!”
曹叡看看司马懿已经两鬓斑白,不免有些疑虑,说:“路远兵少,恐怕没那么容易击败公孙渊吧?”
司马懿信心满满地说道:“兵不在多,只要设奇用计,就一定能剿灭公孙渊!陛下无须多虑。”
但曹叡并没有轻易被司马懿的豪言壮语打动,而是想知道司马懿到底有什么样的“奇计密谋”来对付狡诈无情的公孙渊。不过,曹叡说话很有策略,他没有直接发问,以免伤及司马懿的自尊。曹叡从公孙渊的角度出发,问道:“你觉得公孙渊将会用什么策略抵御我们的进攻?”
这种“反向立场提问”,从被问者的对立立场设问,将对被问者的考量转化为请教,从而有效达成无刺激质询。
司马懿微一沉吟,回答说:“如果公孙渊放弃襄平(辽东郡治所所在)而走,当是上策。如果他在辽水之畔的辽隧拒挡我大军,当是中策。如果他死守襄平,就是下策,一定会被我所擒。”
经验对于一个人的判断力至关重要。从司马懿的回答中,可以明显看出他在与诸葛亮长达六年的攻防大战中升华而得的谋略智慧。
得益于诸葛亮奇绝诡异的凌厉进攻,司马懿逐渐成长为“三国第一防守圣手”。现在,当他自身由防守者转化为进攻者之后,司马懿很自然地会从一个防守者的角度来思考公孙渊将如何应对自己的进攻。
当初,司马懿之所以死守阵地,既不出战,更不后退,是因为实在是无路可退。只要司马懿一撤退,军事重镇长安就会失守。而长安作为汉室开国之都,是极具象征意义的政治要地。魏国要是失了长安,就会失了民心,诸葛亮趁势就有机会收服整个中原。
而辽东则不同。辽东背后是极为广阔的荒原地带,如果公孙渊退出襄平,实行坚壁清野之策,司马懿的大军很快就会陷入无可攻击的绝境,用不了多久,弹尽粮绝后,只能收兵回师。公孙渊就可伺机反扑,将司马懿歼灭。
所以,司马懿说这是公孙渊的上策。
曹叡立即听明白了,不由忧上心头,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那么,你将用什么办法来对付公孙渊呢?”
司马懿自信地一笑,说:“陛下,只有大智慧者才勇于放弃。公孙渊不过是个愚钝无知的莽夫,我料定他会先在辽水拒守,然后退守襄平。这样他就逃不脱我的手心了!”
司马懿的这个判断,确实是洞悉人性的智慧之言。他自己当了多年的防守者,深知“寸土不让”的超级诱惑力。这也正是“禀赋效应”的效力使然。任何一个人,当自己所拥有的东西面临失去的危险时,一定会竭尽全力加以保护,而绝不肯轻易放弃的。司马懿料定公孙渊一定会严防死守,而做不到以退为进。
曹叡听了,深觉有理,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他语气平缓,仿佛胜券在握地问道:“你这一去征讨辽东,来回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司马懿略略盘算了一下,说:“从这里到辽东,有四千里地。去需要一百天,回需要一百天,攻打需要一百天,再加上休息六十天。我估计一年的时间就足够了。”
曹叡大喜,当即决定亲自率领文武百官为司马懿的出征送行。说实话,司马懿不顾年事已高,主动请战,是很让曹叡感动的。这自然也进一步加深了他对司马懿的信任。为了回报司马懿为国效忠的拳拳热忱,曹叡特意下令,让司马懿的弟弟司马孚作为使者,一路欢送司马懿,直到他们的故乡温县。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司马懿三十岁时离家出仕,如今已经六十岁了。经历了三十年的挫折与磨难,三十年的奋斗与挣扎,两鬓斑白的司马懿终于在波诡云谲的政坛上崭露头角,位极人臣。富贵不归故乡,无异于锦衣夜行。这其实是人之常情。
司马懿回到故乡温县,似乎浑然忘了领军出征这件事,一连数日,都沉浸在与父老乡亲们的灯红酒绿之中。他甚至还借着酒劲,写了他平生唯一留下的四言诗:
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遇际会,毕力遐方。将扫群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告成归老,待罪舞阳。
这首诗固然有回顾人生,自我炫耀之意。但从最后的八个字“告成归老,待罪舞阳”中,我们也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司马懿其实也是在借诗传意,向皇帝表明自己绝无觊觎之心,一旦功成,就将告老还乡,安享晚年。
司马懿这样做,绝不是多余的。权重威上,功高震主的人,如果自己还不低调谨慎,是很容易自取其祸,难得善终的。
……
心理感悟:人生最稀缺的一课就是站到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
反向立场提问从被问者的对立立场设问,将对被问者的考量转化为请教,从而有效达成无刺激质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