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书磊
北京变得越来越新、越来越陌生了。经行二三环路,每隔几个月就会有高楼群新起,霾雾中望去心惊。“新北京”成了地方的城建口号。别的口号实现也未不得而知,“新北京”则不折不扣地落实了。胡同与四合院成片地拆除,仅存的老建筑也搞得焕然一新,无复旧物,连故宫的屋顶都翻修得金碧辉煌,颐和园长廊的彩绘也描得光彩照人,不可向迩。只有各家中国书店、各处书摊上的旧书还是真的古旧,封面与勒口古色斑斓,打开来纸色黯淡,亲切可喜,聊可寄托思古之情。逛旧书摊店当然主要是为了买书,但置身摆满旧书的地方也算是走进了过去,生出与历史一点微弱的联系。现将访觅旧书的题记三则辑录,以存陈迹。
一
二○○八年十一月一日下午,阳光温凉,照在银杏金黄的树叶上很透亮。在海淀图书城街北口看见中国书店的广告:“三楼古旧书刊”,有意外之喜,不想此处又添了觅书之所。图书城即是原来的海淀镇街,是菜店杂货街,后来改营图书,被北四环的海淀桥占去了一截,其实已是一条残街,却新收拢成整齐的模样。去年还有些凌乱肮脏,多有怀抱婴孩卖盗版影碟的妇女,逡巡搭话揽客。约是因为开奥运吧,今年秋天来此,忽觉崭新清洁如同水洗一过,细看原来是楼房外立面都贴了一色的灰砖,标牌也经过换新,地面铺平了青石。街上中国书店零散着几处铺面,进去是很狭窄的条型厅堂,摆着一排书架。今年在这里逛时总听见对面饰物店中持续播放录音广告:“全场都两块,每件就两块,不用问价,也不会挨宰,原来都是十块八块的。进来看一看,不买不要紧,清仓大甩卖!”越不想听越听得清楚,不一会就烦躁得快神经了。看书店的中年店员倒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问他如何不去管管对面,他说管了,没用,警察还来过,城管也来过,来时他就关掉,走后又放,“现在放的声音还小了许多呢”。听后我也只好释然起来。这是旧店情形,不知此处又添新店,遂进去一游。
三楼是大厅,书架搁满一半,倒的确是旧书。排排看去,见分类整齐,前一排是中国古籍,后一排是外国文学,贴墙一排是大开本书、画册、地图,还有各种的外文书。书价偏贵,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版的普通旧书动辄七八十元,店主大约是当文物了。品相倒挺好,可是价码实在离谱。遍翻下来,唯见此书入眼,Nutrition,behavior and change,是从食品变迁来看美国生活、社会变迁的著作,可归入“文化研究”类吧。定价倒出奇的便宜,二十元,不犹豫地买下。此处店员有二,都是生愣的半大小子、姑娘,面无表情。说要买书,他们无声地过来;说他们这里书价偏高,女孩无声地一笑,只有收款时才略略开口。听见有顾客走出去,男子大声招呼其女朋友:“走,走!这里都是古代的书,没意思!”成为店内的绝响。
这座店楼的地下室,有招牌说是卖特价书。又乘兴下去瞅一眼。多是新书,但都半价左右。有两个书架标明是“一二元架”,从中扒淘得一册旧书,中央党校版、中央组织部编的《论知识与知识分子》,论者是马恩列斯毛。不厚,倒是知识社会学的一种资料,乃当场买下,价一元。回到街上,进“加州牛肉面”馆吃汤面一碗。这家店已在此十余年了,我在北大读书时即有,初时大家都见而笑之,说加州不闻有牛肉面。能挺下来十多年,招牌也就越来越真,饭也好吃起来。一碗面十四元。
几个店门进出,不觉已过三时,出门已夕阳依依。又到老的中国书店店面,熟悉的老店员还静坐在那里,问有没上新的旧书,答曰上得少。看见一堆中华书局版的“中国历史小丛书”,立翻了《明朝的锦衣卫与东西厂》,也觉有获。翻开《王夫之》,见有王诗“六经责我开生面”,有触动而买下,并另买《清代文字狱》、《活字印刷》、《郭守敬》数种,每册两元。这套小丛书作者多是专家,言浅而识深,知识系统而准确,可用十分钟读而整合所知。还能听见对面“全场都两块”的声音,比以前倒是小多了。怀好奇进到那家店,见都是各样的塑料小佩挂件,有一条汉子高坐在张开的梯子上俯视着,目光炯炯似贼,一看即非善主。怪不得他坚持这么长时间都油盐不进。
这条街原来有两排街树,是国槐,现在多已不在,只南口处留有数株,枝叶繁盛,使小店门口有城市中难得的林暗。
二
二○○九年八月二十九日,周六,阳光柔和,乃起念到潘家园一逛。从我所居住的北京西北郊到东南角的潘家园也算小小的长征了,所以得下下决心。北京公交近年越来越好,自大有庄北至巴沟有一辆公共汽车,巴沟就是地铁十号线的西起点。十号线列车在最初的两站空空如也,不一会就坐立而满,神奇得很;到了国贸站都轰隆而下,几乎又是空车驶到终点站劲松:实可略窥北京城人流规律。在劲松站东南口出来,正是人行道,国槐树绿荫浓厚,道牙上摆着针头线脑的小摊。步行一刻钟到潘家园长长的旧书市场。
在西口南侧的一书摊看见有大片发黄泛黑的老书,停下翻检。是“北京市市立女五中”图书馆注销的书,多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版本。摊主仗着书老,十元一册不还价。挑出一本《马克思主义与诗歌》,乔治·汤姆生著,袁水拍译,三联书店一九五○年二月初版,印数一万册,见出建国初马克思主义书籍的旺销。又挑出美国电影人劳逊(J.H.lawson)所著的《思想战线上的电影》(魏文殊译,艺术出版社1956年版),其内容说明曰:“本书深刻分析了好莱坞电影企业的垄断性质,并揭露了它是如何利用电影来为大资本家的战争计划而服务的。”想起我还藏有德国人亨利·梅尔西戎所著的《电影与垄断组织:从经济上对美国电影的研究》(徐昭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57年版),此书堪与并收互证。可见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内就开始关注西方左派对美国电影的批判,近年来戴锦华诸人学有所知。我的藏书中还有美国劳工协会的《今日美国垄断资本》(蔡汉敖、朱立人译,中外出版社1951年版),其中专门有一节分析美国的八大电影公司。藏书到可以相互参照时方觉有趣味。梅尔西戎的那书也算稀缺本了,印数才九百册。加上翦伯赞的《历史哲学教程》(新中国书局1949年4月版)在这个书摊共购书三册而去。《历史哲学教程》是翦伯赞著作中马克思主义色彩极重者,多用阶级分析、实践理论与辩证法论解中国历史。这个书摊要价虽高,但确有好书,临走时我又踅到这个摊上买走了加里宁的《论教师底任务》(群众书店1950年版),是“人民教师学习丛书”中的一种,也是女五中的书;看其借书卡空白,大约女五中的人民教师也并没有学习它。
除了文化,“城市”也是我寻书的主题。在一家书摊上买得几本不同年期的《北京档案史料》,两元一册,甚喜。有“建筑科学研究院建筑理论及历史研究室”编的《建筑理论及历史资料汇编》第二辑(1964年,内部资料),内有朱启钤先生的遗稿《庚子以后北京之建筑》、《王府井大街之今昔》,算是珍贵文献;有讨论上海里弄住宅空间处理的文章,对城市细部分析精到。这算是一册奇书了。什么是奇书?就是你意外得见、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本书的书。
近两年我留心中央党校学术史资料,每次逛旧书店摊都心怀希冀,竟也往往不落空手。这次先看见已故的中央党校哲学教授葛力主译的《实用主义:帝国主义的哲学》(哈利·威尔斯著,三联书店1954年版),是他早年的译作。葛力曾受毛泽东之命翻译梯利的《西方哲学史》,译笔信达,曾是我这一代人大学时代的案头书。接着又见吴黎平的《社会主义史》,这是他一九三○年的著作,堪称是中国社会主义史研究的奠基之作,版本却是一九五○年三联书店修订版,印数达两万两千。吴黎平经历丰富,后来到中央党校任教,终老于此。对这两位先贤的书摩挲再三,喜购入囊。还见到上中下三册的《世界通史讲义》(中央直属高级党校历史教研室翻译组译,高教出版社1956年版),是当时的苏联专家尼基甫洛夫在中央党校的讲稿。此书我藏有下册,这次挑选上中两册摊主竟也慨允。又看见中央党校鲁从明教授主编的《〈资本论节选本〉解析》(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8年版),严肃的棕色皮,厚厚的七百余页,摊主才开价五元,我一边交钱一边为鲁教授叫苦。解“经”是中央党校的强项,今天如何面对新环境、以新学问解“经”,却是迫切的新任务。但愿中央党校的解“经”有一天能重新洛阳纸贵。
在一个书摊瞥见《齐燕铭纪念文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猛然想起齐燕铭延安时代曾是中央党校教务处文教科长,乃抓住不放。摊主见我爱不释手,遂索价十五元,也随他了。齐燕铭一九四三年与中央党校另一名教师杨绍萱合作编排了《逼上梁山》,属京剧革命首义,被毛泽东盛赞。一九六三年毛泽东盛怒之下要将“文化部”改名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部,外国死人部”时,齐燕铭正好任文化部党组书记主持工作,二十年形势翻覆,文化人的命运真是比他们写的戏剧更有戏剧性。齐燕铭“文革”中因故被监禁七年,我怀疑是否与江青的蓄意迫害有关,江青或许会恼恨他在京剧革命方面夺了自己的光彩,这方面影影绰绰有些证据,但也不能确证。
幸运得很,半下午时在两元一册的书摊中捡得一件文物,是一九六一年八月一日所印《关于当前文学艺术工作的意见(修正草案)》,十六开本,大字本,不署名,有“编号”栏。这就是当代文化史上鼎鼎有名的“文艺十条”,此本当是下发各省市自治区的征求意见稿。这份文件一九六二年以文化部党组和中国文联党组名义下发时,经较大修改,成了“文艺八条”,因此这极少量、内部发的“十条”就格外有版本价值。文件是当时文化气氛短暂回暖的肇始,它对“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原则作了最宽泛化的解释,对作家、艺术家表达了最近人情的理解与善意,言语如一团春风。有意思的是,齐燕铭当时作为文化部党组书记参与了此文件的起草、修改与下发,《齐燕铭纪念文集》中的“大事年表”对此事有详细记载。同一天、同一处所得的书籍就能够这样恰巧参证,虽说世界本来就是普遍联系的,但仍然当感叹“岂非奇缘”。
三
二○○九年九月二日下午,顺路到隆福寺中国书店一逛。隆福寺几十年前是繁密的书肆,现在仅此一家旧书门面,算是对历史的一缕之续。却看到街道正在大拆,街南已满眼废墟,只剩下书店与两三店铺形影相吊。书店门口穿着枣红色店服的中年妇女忧愁地望着天空,我问她书店是否也要拆,她答曰还没有定。想来书店或是正在抵制拆迁。
此次得书十余册。《为教堂做广告:教堂广告专家的建议(Advertising the Church: Suggestions by Church Advertisers)》算是奇书了,没想到基督教还如此堂而皇之地讨论广告这样的俗务。此书一九二五年由纽约与辛辛那提的Abingdon出版社版,是两次“教堂广告研讨会”的发言集。原价四十元,现降为二十元,马上买下。由降价想到书店是否已在作被拆准备了?一时心情黯然。基督教类的英文旧书我已收藏三百余册,时代自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从印章看原来都是燕京大学宗教学院、辅仁大学、华西大学的图书馆藏书,不知因怎样的恶缘流落到了书店,又以难得的善缘被我买走。这个时段正是基督教现代化的关键阶段,读这些文献就可细察一个古老的文化体系如何适应现代社会,如何在工业化、城市化也是高度世俗化的社会中自我推广,我对这个过程有浓厚的兴趣。用湿布擦去书顶的灰尘,在深夜的灯下闲心翻阅,乐莫大焉。我将这些书按“解经”、“述史”、“论理”、“传教”、“布道辞”分类,将来至少要编一册带提要的书目。
三十元得一本《革命大批判文选(第二分册)》,一九六九年八月河北省革命委员会政治部编印,字大行疏,所收都是“两报一刊”、《文汇报》公开发表的文章,第一篇就是姚文元的《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重读此篇姚文发现有强烈的舞台感,姚文元如一个动作夸张的演员表演着各种声色的念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像大海的怒涛一样,猛烈地冲刷着那些阴暗的毒蛇的巢穴。”这是正颜厉色的开场白。不过,紧接着表情就跳跃起来,似乎还有些手舞足蹈,用短促的象声词模仿抽象的事情:“轰!被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长期盘踞的旧中宣部这个阎王殿倒垮了。”过一会儿又收敛颜色对观众控诉:“请看,《武训传》批判前后,周扬扮演的是一个什么角色!”说着说着还突然掩起面孔作羞恶科:“丑死了,丑死了,把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狭窄心肠捧做‘胸怀广阔’,不觉得肉麻吗?”一直用“他”、“他们”这样第三人称以示敌我分明,是在面对人民群众说话,一时又觉得这样不尽意,干脆用起第二人称:“你的反革命面孔难道还不清楚吗?”仿佛是用手戟指周扬质问。光是怒斥终嫌不够,还要加上几分揶揄才能占尽优势:“够了。此人是一个报告狂,我们不可能列举这几年周扬多如牛毛的大小报告中所有反动内容……”如此平铺直叙地揶揄还是不够劲,还要做出背手踱步、若有所思而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情态:“怎么能够这样子厚颜无耻,用撒谎来吹嘘自己呢?”用口语化的“这样子”,洋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不久自己好像也觉得有点忘情、有点失态,马上就又板起面孔,扮出怒不可遏状,把怒火投向毫无还手之力的牺牲,还顺带向观众们讨个好:“同志们请看:他们是多么顽固地抵抗党中央和毛泽东同志的指示啊!他们对无产阶级左派是抱着多么刻骨的仇恨啊!”不能不承认姚文元确实是在舞文,是在弄墨,使尽浑身解数把舞台搅得热闹非凡。不过,尽管姚文元自设的角色是宣判历史的大人物,却终究也藏不住制服下面的小哉相。
不由得又想起旧书的好处来,如果不是逛旧书店,怎会在如此凉爽的初秋下午与早已被淡忘的此公无赖神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