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国
我拧开钢笔,塞到周小波的手里,护士递过病历夹做垫板,我双手为他托着……汗水从他额头上沁出来,足足15分钟,他写下了15个字,那是使我瞠目结舌的15个字——我不是滚雷英雄,我是被石头绊倒的。
战地救护所被笼罩在浓雾中,像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扯不开,拉不断。南疆的雾真大啊!
我和师政委刘彬在这迷迷蒙蒙的“纱布层”里摸索着,脚下高高低低,好不容易找到了被伤员称为“死亡转运站”的一号病室。
一团雾气被我们带进屋里,竟然没有散开,缓缓地、无声地飘忽着,有如海浪般的翻动。屋中间有一张钢丝床,看上去像一艘白色的小舟,上面安详地躺着一位年轻的伤员,这艘小舟即将载着这个18岁的生命驶向永恒和寂灭。
在他身边,那桅樯一样的吊瓶架上还挂着的红色血浆袋和生理盐水,这些对于已经报过病危的年轻生命都已无济于事,医护人员只不过在尽他们的人道主义罢了。
他的伤势太重了,腿上、腰部、胸部、左臂都缠着绷带。我最不忍心看的是那张我曾经熟悉的红润的娃娃脸,变得那么苍白和短小——敌人的地雷炸掉了他的下巴。
因此这个叫周小波的战士已不再能讲出他英雄壮举的动因——他们班在插入敌人雷区之后,他第一个滚下身子,压响了一串地雷。作为随队的师组织干事,我有幸看到了这撼动心魄的壮举,那映在拂晓的霞光中的身影,使我终生都不会忘怀。
“你是英雄!”刘彬俯在他的耳边,透过绷带,传达着对这位士兵的嘉奖,声音里透着为他自豪的感情,“你是人民的好儿子。我们要给你报功耶!报军区、报中央军委……”
周小波很少有机会和师政委靠得这样近,目光里透着拘谨,也有一些迷惘,也许他没有听清师政委讲的话。
我灵机一动,从文件包里拿出了由我起草的《关于报请授予周小波同志滚雷英雄称号的决定》复印件给他看,以便让这个即将远行的农民儿子得到一些心灵的慰藉。
我想他是看清了,目光里却没有我想象的那种喜悦,有一层雾样的东西罩在他的瞳仁上,他的头还微微一动,似乎要说点什么。
我猜想那是一个要求。
战斗打响之前,他也像那些老兵一样,咬破了中指写了一份决心书。他把那血迹尚未凝固的血书交到我这个“师里来的首长”手里,却还磨磨蹭蹭不肯走。
“有事吗?”我问。
“我……我有个要求。”他涨红了脸。
“什么要求,提吧。”
“我妈妈……生病呢。”他垂下了头,有些慌张,“没有钱看大夫……”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哥哥。他是个哑巴。队里办工厂不要他,在家种地呢!”他忽然异常赤诚地望着我,“李干事你看着,这回打仗我不会怕呢,要是我……回不来了,能不能让我妈妈……住上部队医院……”
我许久没有吱声,只觉得嗓眼里发哽。他似乎觉得自己提的条件太高了,低声纠正着:“看看大夫也行……”
“组织上会考虑这个问题的。”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嗓音里带上我平时最深恶痛绝的官腔。可是,在我小小的职权范围里,我又能怎么说呢?
今天,作为一个即将闻名于全军、全国的“滚雷英雄,”他的夙愿可以偿还了!
师政委听了我的叙述为之动容,说“让他放心,组织上一定设法安排!”
使我不解的是,当我向他转述之后,他眉头微微一展,又痛苦地扳到一起。
那一定是还记着他的哑巴哥哥。我又冒昧地向他许愿:“你哥哥的工作,我们也会想办法的。”
他眼睛里的雾仍未散去,我惶惑了!
“该不是对他战斗情况的补充吧?”师政委眼光亮亮的,“他能写吗?”
“他的右手还能活动。”一直守在旁边的护士轻声说。
我拧开钢笔,塞到周小波的手里,护士递过病历夹做垫板,我双手为他托着……汗水从他额头上沁出来,足足15分钟,他写下了15个字,那是使我瞠目结舌的15个字——我不是滚雷英雄,我是被石头绊倒的。
师政委脸色陡变,久久地盯着我的脸。
“我是千真万确亲眼看到的,连里的同志也都亲眼看到的……”我执著却又无力地辩解着。
师政委在屋里踱了一会步,看看护士,看看我,沉重地吐出一句:“当然喽,我们要实事求是喽!”
我像失落了什么,泪水涌上了眼眶。
透过那晃动的晶体,我看到周小波的眼睛像散了雾的天空,那么明净,那么清澈,并且有一缕柔情彩云般向我飘来。我能读得懂他:可爱的世界,我去了,我没有给你留下一句假话,我的一生都是真实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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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时说真话,会使自己失去荣誉,但却换回了生命的尊严。虽然有时说真话,会使亲人失去了救济,但却找回了高尚的人格。虽然有时说真话,人们会失去了英雄,但却挽回了真实的灵魂。拨开迷迷蒙蒙的“南疆雾”,你会证明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