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起,我就越来越多看他的背影了?
作为母亲,在孩子快乐而勇敢地奔向他的太阳时,我注定只能淹没在他投下的影子中,注视他的背影,为他祝福。
这就是做母亲的命运。
2002年8月28日,是小秒针一生中一个重要的日子,他上幼儿园了。
这是人类迈出的一小步,但却是小秒针个人迈出的一大步。而我等小女子,天生的境界不高,关心不来人类的宏伟跨步,只会关心个人的每一步。
上幼儿园,是一件极大的事情,其意义不亚于第一次独立迈步。孩子由此迈出离开家庭、进入社会群体的第一步。
送两岁三个月的小家伙去幼儿园,我有诸多顾虑。倒不是担心吃饭、睡觉、大小便之类的问题,而是一种心理的失重。
此前,我虽然较少时间亲自带他,但是与父母、紫禁城保持热线联系,他的一举一动,点滴变化,我基本上还是知道的,清楚他每一言谈举止的来历,明了他每一思想的出处,知道他每一笔“财产”的去向:喜欢吃土豆丝是我家SC老祖宗的隔代遗传;舔了指头翻书的动作与老夫子神似;“为什么这么说呢”是紫禁城的口头禅;先拍桌子再怒吼,对我的标准模仿;全身扭出的奇怪造型,那是电视里迪加奥特曼的pose;口袋里总揣着的,是舅爷爷送的不倒翁……
可是一旦进入幼儿园,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开始接触另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我不熟悉的。这让我不放心,更多的是失落:我不再是他生命的全部。
第一天送去幼儿园,我的不适应超过了小秒针。幼儿园的设计非常愚蠢,弓形铁门连着一个走廊过道,黑洞洞地像魔鬼大张的嘴。楼梯上铺的红地毯延伸出来,根本就是魔鬼的舌头。我眼睁睁看着小秒针“羊入虎口”,一步步走进那个对我和他来说同样陌生的“黑暗所在”。孩子消失了,我的心忽悠一下,像风筝从半空跌落,还飘零随风,半天着不了地。心里默默地祈祷,孩子,你要开始新生活了。你将认识父母家人以外的人,以后的很多时间,你将和非血缘的人在一起。你们的关系和相处,将建立在契约和约定、而非天生血缘的基础上。这是一个大变化。好运,好运。
当天晚些时候,我还是尝试着偷偷溜了进去。两岁到两岁半的孩子被分在托中班,教室布置得很生动,班上有很多玩具,老师在弹琴。看起来,小秒针很安静,他坐在角落里,一味地玩着,丝毫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屋里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与在家里独自玩是完全不同的。
第一天,还是出了问题。
下午接他回家,他有点闷闷不乐,却不是因为恋家。问了半天,他才气吼吼地控诉:“陈哲抢我的玩具了,哼!”
他遇到了新情况,而我也面对一个新的教育问题,我非常无力地开导他:“这是小事,不要计较这些小事。”小秒针到底气不平,整个晚上都在念叨:“坏陈哲,抢我玩具,哼!”
陈哲,这是一个我没听过的名字,指向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连着一件我没亲历的事情。我知道,这样的陌生,以后会越来越多的。
果然,过不多久,小秒针的变化便昭然若揭了。他表示兴奋的方式变成了双手握拳、曲臂,双膝微曲,口喊“哦耶”,那叫一个傻;他张开双掌对着我,要玩的是我一无所知的某种游戏;冷不丁来一句长沙话,你ho该罗,让我一愣一愣的;突然哼起一支我从没听过的小调调;转眼又说到一个我闻所未闻的名字……最让我抓狂的是,不久后的一天,晚上叫他起来尿尿,小秒针睡得正香,很是恼火,怒道:“不要骚扰我!”我当场就要崩溃了。第二天早上再审他,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事儿是我鞋子里的沙,陌生又坚硬,很是打脚。对我来说,他的生命中掺入了“杂质”和“异物”,他的某些思想观念、行为习惯,包括知识、词汇、小动作……不再是我熟悉的,也不是我能控制的,这种感觉真难受。曾经,我痛恨小秒针让我不能控制自己,现在,我又痛恨幼儿园让我不能控制小秒针。
为了对抗这种“失控”,我转眼间变成了世上最啰嗦的老太婆,或者最爱打探小道消息的长舌妇。接他回家的路上,我一遍遍地问,在幼儿园吃什么了?玩什么游戏了?老师说什么话了?睡觉跟谁挨着了?认识谁了?跟谁成朋友了?怎么成的?你说什么了?他回答什么了?你又说什么了?他又……
小秒针懒洋洋地,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腔。我不懈地挖掘,小秒针终于不耐烦了:“你有完没完呀?”抬头见到一女孩,径直抢过去捞了人家的手,“啦啦啦”地跑了。留下我一个人瞎捉摸:这个女孩是谁?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在哪个班?她爸妈哪个部门的?他俩怎么认识的?平时玩得多吗?为什么跟她玩?……
好在胡思乱想多了,自我警惕机制开始自动运转。我自然知道,这种控制欲是有害的,不能任由它泛滥。虽然我仍然固执地坚持认为,在我的掌控和调节下,小秒针的世界会好一些。但或许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对自己不该如此信任和放纵的。即使我足够英明,一个人给予孩子的人生营养也太过单一,孩子的成长不能偏食,否则会营养不良的。我就这样说服了自己,要克服自己的控制欲、不安、失落、幽怨、沮丧、自我否定,放飞小秒针。
有了这样的自我教育垫底,我对后来发生的种种悲惨的事情多少有了些预防。比如我第一次尖锐地感觉到代沟,是在小秒针两岁半的一天,这似乎早了点,但事实就是来得这么突然又真实。
我带他去超市,照例要到图书音像区转转。我挑光盘的时候,购物车里的小秒针突然叫起来:“妈妈,我要看书。”
“什么书?”我问。
“叮当猫。”
我当然知道从小岛国舶来的那个很夸张的卡通形象,但绝没有熟悉到它能够自动跳到我眼前的程度,我的视线茫然地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儿童读物中逡巡,找不到目标,小秒针急得叫起来:“那里!那里!”这时,一个正在看书的四五岁模样的男孩子,似乎忍无可忍地顺手撩起一本书给我,说:“阿姨,这是叮当猫。”
是的,这就是叮当猫。我只是不明白,小秒针和那个男孩子,为什么能在世界万物中,一眼就发现这只傻乎乎的大头丑猫。
小秒针迫不及待地抢过书去准备翻看。
男孩回过头,教训似的说:“这是一本地图书。”小秒针马上接上话头,道:“哦,那我要故事的。”
小男孩麻利地给他换了一本,两个小家伙埋头看起来。我在旁边,看得眼花缭乱,一头雾水。明明是卡通图画书,怎么又成了“地图书”?事后不耻下问,才明白,原来所谓地图书,就是每页一个迷宫,一个箭头指着入口,一个箭头指着出口的那种。而所谓故事书,相当于我小时候看的连环画,有故事情节的。
小秒针和男孩各自沉浸在他们的图书中,我知道他们是相通的,而我现在站在这里看他们,却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他们有他们的共同语言,我不懂的语言。还有他们共同的图书、共同的世界。
May I come in?
在超市居然巧遇到了小秒针的同学。两个小朋友大声喊着对方的名字,手拉着手,自顾自地在前面横冲直撞,把两个狼狈的妈妈甩在身后。我跑步跟在后面,突然就伤感起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越来越多看他的背影了?恍然记起,我们家一个亲戚的孩子上小学四年级了,有一次做妈妈的抱着孩子亲了一口,小家伙飞快地从妈妈怀抱里挣脱了,用力地擦脸颊,皱着眉,非常嫌弃而不满地高声质问:“你干什么呀!”
我知道,这也将是我的命运。现在就已经开始了。小秒针用背对着我,是他开始面对外面的世界,我该为他高兴。另外,现在,小秒针还能安静地坐在我怀里看电视,我应该百倍珍惜,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多的。
儿大不由娘,总有要放手的一天。今天不放,明天也得放的,放手越晚,他起步越晚、走得越蹒跚。与其这样,就放开了吧。他终有一天会从我身边这样地跑开,跑向他的世界、他爱的女孩。作为母亲,在孩子快乐而勇敢地奔向他的太阳时,我注定只能淹没在他投下的影子中,注视他的背影,为他祝福。
这就是做母亲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