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亲子家教妈妈成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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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教然后知困

艺术或者科学?

屁股决定脑袋,位置决定观点和立场,答案不是唯一的。

当小秒针问问题时,应该给他科学的还是艺术的回答?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很早就开始困扰我。

两岁时,小秒针问,太阳为什么会下山?我正在为如何诱捕他回家而发愁,马上借题发挥,回答说,太阳公公要回家了,小秒针也要回家了。

过了两天,家里买了地球仪,我冒充科学家开展科普教育,人类以前以为太阳落了,其实是地球转动了一半。小秒针对我的无知表示强烈的不满和愤慨,说,不对,是太阳公公要回家了嘛。

如果太阳不是公公,而是一颗年轻的星球。那我平时为什么要胡说?

出尔反尔的我,无言以对。

问到月亮,是该从嫦娥、吴刚讲到西西弗斯呢,还是讲环形山和潮汐?

问到树,是讲树叶和小鸟的爱情呢,还是讲叶绿素、年轮和空气质量?

他总是问:你告诉我,到底哪个是对的?

我如果偏重美,讲得形象生动,更富于艺术气质和想象力,他会用科学的严谨来打击我。比如我说公共汽车像移动的房子。他否定,说,房子有突出啊。意思是,房子外面有阳台、除油烟灶台,都是从长方体表面突出一疙瘩,公共汽车的长方体很光洁,所以不像。

但是,如果我偏重真,他又嫌我干瘪无趣。我就秋千的构造、材料、原理解释了半天,他一句话就截断我了:我觉得秋千好像在摆手,说,你们不要来玩了。

真和美,在某些时刻是不能得兼的。

最后的解决方法,是我假设了一个科学家爱(因斯坦)爷爷和一个艺术家安(徒生)爷爷,两人是好朋友,喜欢回答小朋友的问题,又喜欢抬杠。每次小秒针问到什么,两个老顽童就抢着回答,爱爷爷说,如何如何,安爷爷说,何如何如。如此,让科学和艺术并存。

比如,什么是同心圆,同心圆像什么?我发现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除了年轮和小石子扔进水里的涟漪,我想不出别的。小秒针的答案却一串一串,都是我想不到的。

像光盘

像眼镜片

像我笑起来的嘴角——原来我皱纹这么多啊。

像摞在一起的碟子——我每餐饭后收拾碗筷时,脑子都在干什么!

我好歹吃过很多盐,走过很多桥,总不能输给吃米和走路的小屁孩吧。所以,安爷爷说,同心圆像海的女儿见到王子后的心,一圈圈荡漾开去,回不到最初的状态。爱爷爷说,同心圆像太阳系里星球的轨道。

如此高深的话,有蒙汗药之功效,就见小秒针如押解生辰纲的青面兽杨志一样,渐渐迷离晕乎,倒也!倒也!

但他还是挣扎了一下,习惯性地追问,那到底哪个是对的?

我说,都是对的,角度不同而已。世界有不同的可能性,也有不同的解释。

这样说太抽象,只好拿一块积木来演示。这么看是什么?红色的正方形,这么看呢?蓝色的长方形。所以说,屁股决定脑袋,位置决定观点和立场,答案不是唯一的。

小秒针居然还不依不饶,说,不对,这块积木是有几种颜色的立方体。

答案就是唯一的。我当场就要崩溃了!看起来,在爱爷爷和安爷爷之外,还得有个更厉害的奶奶出来,提供更正确和全面的答案。

人体艺术

黔驴技穷,我只能使出大人的杀手锏:耍赖皮。反正,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不同答案的验证是另外一回事。你别什么都问我,你也要提供自己的答案。算了,你还小,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好了,就这样,滚一边玩你的去!

听话的好孩子,就糊里糊涂地滚一边去了。

谢天谢地,他后来还是基本上接受了安爷爷和爱爷爷的争论不休。而且我发现,对于真和美,他同样的欣赏。我转述了一个爷爷的回答,他一定会追问另一个爷爷的答案,最后还喜欢自己给出评判:

这一次,我觉得安爷爷说得比较对。

得了,你说谁就是谁吧。

礼貌,天性或者社会性

“智慧出,有大伪”,倒过来就是,有大伪,才说明人类出智慧了。虚伪之所以成为贬义词,不在于“伪”不对,而是因为这个伪是“虚”了。

修养到哪个程度,才能既不磨损自己的真性情,又不至于太过锐利伤害他人?

我家楼下常停着辆吉普车,车身非常执著的肮脏,从来没见它光鲜过。小秒针每次从旁边过,都管它叫“烂车”。男孩子似乎总有一个阶段对恐龙充满兴趣,又总有一个阶段着魔汽车,小秒针就是如此,动不动就宣称长大后要买跑车,等闲的红旗、奥迪,都看不上眼的,对楼下的吉普尤其鄙夷。

那天我带他在车旁玩耍,看见车主远远走来。小秒针瞅他的眼神里,多的是大惑不解,少的是同情。车主走近了,小秒针高声问我:“妈妈,这个人为什么开这么烂的车?”我一口气上不来,车主已经走到跟前,要拉车门,小秒针又重复了一次问题,用的是更惊异和怜悯的口气。我不敢看车主的表情,也不敢想象自己的表情,赶在晕倒之前,赶紧横拖了小秒针落荒而逃。

类似的尴尬还有很多次。有朋友来家玩,给小秒针带了玩具赛车。那时候小秒针已经能听懂道理了,所以我告诉迫不及待要拆包装的小秒针,中西方礼节不同,如果在西方,要当场打开礼物并表示惊喜和感谢,而在中国,不能当着客人的面清点礼物。小秒针很懂事地点点头,一边玩去了。我很欣慰,暗喜:孺子可教也。

十分钟不到,小秒针现身了,昂然伫立在我和朋友面前,很不满意地问:“妈妈,叔叔怎么还不走啊?”叔叔听我说明缘由后,一边拆赛车,一边自嘲,是啊,哪有这么不识趣的叔叔。也亏得他定力过人,否则当场就出门自杀去算了。

后来听朋友说起,这还不是孩子最让人郁闷的事儿。他们家的健康饮食教育做得太好了。有一天,爷爷奶奶来看孙儿,带来一大包吃的。老人临走时,孩子原封不动地提拎了那包东西过来,一点不磕巴地说:“你们带回去吧,我们家从来不吃这样的垃圾食品。”做媳妇的和做公婆的,都差点当场臊死。

当然,小秒针也做过“危险”的事。完全是我做佛教研究的原因,小秒针有多一点的机会接触寺院和僧人。2008春节前夕,中国遭遇罕见暴雪的时候,正在外旅游的我们被困在杭州的寺庙里,和年轻的海印法师成了好友。寺院的清规戒律多,每月才有两天假。放假那天,海印进城会人,快到规定回寺的时间,却打不到车,我们便和朋友一起开车去接他。小秒针见了他,劈面就调笑道:你是不是好不容易能够出去偷偷吃肉,所以绝不放过机会大吃特吃,才搞得这么晚啊?

我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告诫小秒针,宗教信仰、民族观念、政治立场,是比常规话题敏感得多的东西,不可造次,更不能随便开玩笑的。幸好海印年轻随和,不计较。否则,童言无忌,也还是有问题的。

当然,认真想想,孩子也没说错、做错什么呀,都是心里话,又没有恶意,脱口就出来了。怎么到了社会交往当中,就都不对了呢?

往上追溯起来,其实孩子的社会化问题是开始得很早的。

小秒针刚会走路时,婆婆给他买了双新鞋,后跟一受力就会发光。小秒针喜欢得不行,走路的热情空前高涨,走时一定扭头看脚后跟,一见到发光了就兴奋不已。但是鞋子的质量不怎么好,要受很大的力才会发亮,小秒针不是每次都能把鞋踩亮,婆婆为了让宝宝开心,用双手捏亮鞋跟,以博孙儿一笑。小秒针几乎每天都要求婆婆捏鞋,以此为必修课。渐渐发展到家里来了客人,还没坐定,他就提着那双脏兮兮的臭鞋过来了,满腔热情地塞进客人怀里,自己一只,客人一只,捏!

很快我就发现,小秒针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看鞋跟发光高兴,这是他的待客之道,因为但凡他不感冒、不喜欢的客人,他还不给予奉上臭鞋的礼遇呢。他把他的快乐,送与他看得上眼的客人分享,我们却难以容忍他的热情。这时候,我还没法跟他解释,为什么他那么真诚和热情的“礼遇”,却是不合适的。

真正开始着手“社会化”教育,是小秒针一岁半左右的时候。当然,很不易,因为第一条,让他明白礼貌和社会交往的意义,区分礼貌用词和日常对话,简直就做不到。

我教的第一个词,是“谢谢”。什么时候要道谢,小秒针记住了。

下一次,朋友带来礼物,小秒针接过来,很认真地、咬字清楚地说:“谢谢。”

朋友摸摸他的头,说:“不用谢。”

小秒针回头看着我,满脸的茫然、受伤害、无辜和委屈:“他说不用谢。”我在头一秒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下一秒听到了小秒针的第二句,“你为什么说要谢。”

与孩子在一起就是这样,不是问题的问题也是问题。谢谢,是客气,不用谢,也是客气。可小秒针有他的较真,下次道谢的时候,他就说:“谢谢阿姨,要谢的,要谢的。”他怕别人说“不用谢”,把他的“谢谢”抵消了,他就白谢了。

这是理解的问题,还有执行的问题。

小时候,小秒针完全是大人的依附,温顺、乖巧、逆来顺受、言听计从。给他什么就吃什么,让他叫谁就鹦鹉学舌地叫,让表演什么就表演什么,让他把零食或玩具给谁就给谁,我们谓之“听话”,很是满意。其实,每个人在生命的最初都是无比听话的,只是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要“不听话”。

大概从一岁半开始,这种状况开始发生变化,他不再那么事事遵命了。遇到他心情不好,或者他不喜欢的人逗他,他会斩钉截铁地说:“某某走开!”继而毫不犹豫地动手驱赶,或者丢下人掉头就走。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绝对是件好事,说明他开始有自我意识,有自己的判断,不再是大人的附属。而孩子不会掩饰自己的判断,他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和好恶。

但在与人交往中,这毕竟不是友好的态度和善意的行为,得有所制约,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老天,我该怎么解释清楚,“为什么不能叫人走开”?对小秒针来说,这本是不通的道理。他的本意并不是要冒犯或伤害别人,只是明确无误地表示:我不喜欢你,别来烦我!他不喜欢某人岂不是再正常不过?他不可能喜欢每一个人。让自己讨厌的人跟自己保持距离,这不是顺理成章的正常反应吗?这里面能有什么问题呢?难道你还非要委屈自己,跟自己讨厌的人呆在一起吗?这算什么道理!

类似的问题还有,在路上遇到人了,我们要小秒针叫爷爷或阿姨,但他就是不打招呼,还把脸扭到一边去,这就是“没礼貌”、“不听话”、“家教不好”。难道非要违心地跟人说话、微笑,才叫有礼貌,非要鹦鹉学舌才算“修养”?而要让我——作为一个已经毒化的、不纯洁的成人——讲清楚“保持自我意志”和“在人际关系中维护他人意志”之间的关系,何其复杂!

当然,我可以用最快速有效的教育方法:强制、规定、命令他如何待人接物,让他直接形成一种行为模式,无论他内心对此如何理解。这是一种快捷方式,见效快、效果明显。但我也知道,这样是有问题的,而且问题还不小。

最大的问题,就是可能变成音乐剧《学生王子》里批评的皇室贵族,“etiquette yes,manners no”,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合乎规矩和家教,内心里却傲慢自大、目中无人,没有发自内心的对人的尊重和礼貌。

我小时候,家不大,规矩大。家教应该算严格的,甚至于刻板,所以教养和礼貌对我来说都是数字:待客时,奉茶的手在杯子的位置;做客时,敲门的次数和节奏;吃饭时,筷子能伸出的距离;长者赐坐,能落座屁股的几分之一,都是有定数或定量的。我似乎从有记忆起,就形成了一整套这样的行为习惯,到今天还遵守着。我不会跟家人以外的人吵架,连给人脸色看都不会,这让我很苦闷。

因为这“拘礼”,我常常会不喜欢、不接受自己。我的“好教养”在先,会先入为主,自我意识的觉醒在后,但一朝觉醒了,它就长得格外茁壮而强大,于是矛盾出来了。

天然的一身反骨,也做过短时间的愤青,也本能地拒斥社会化程度过高的人,与八面玲珑者本能地保持心灵距离,潜意识里还会有歧视和不信任。遇到不待见的人和事,心中的鄙夷是会“瘪”从中来,不可断绝的。

但归根到底,我又是铜板型的人,叛逆棱角都在里头,外面却是圆的。待人接物的行为方式,一旦根深蒂固地成为习惯或模式,就是独立于我个人意志的力量,可以操控我。我不想这样,但在“不想这样”之前,已经这样做了。这时我总质疑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给别人面子,他配吗?

尤其变态的是,我越是对谁不以为然,表面上越会礼貌客气有加,好像格外要弥补内心对他的不恭不屑一样。回头一想,这不就是标准的“口蜜腹剑”吗?唯一的区别是,我腹中的这把剑永远不会出鞘伤人。但如此为人处世,也够恶心的。这对我的自我意识是一种打击和压制,是自我的一种分裂。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有压迫就有反抗,自我意识的反抗力量积攒到一定时候,偶尔一次集中爆发,就会做出非常不理智、不合情理和真正缺乏修养的事情来。这样的举动与我平时的做派非常断裂,与我的本意也相去甚远,所以对于我的自我认同,只有破坏,全无增进。我倒希望自己对人的态度,能够表里如一,不喜欢某人可以直接表白出来,从此两人撇干净了,老死不相往来。可我做不到。

归根结底,我可能还算合乎社会规范,但其实社会化程度太低,没有能够平衡好自我本性和社会性。

不过,问题总有两面,事实上,培养一些程式化的行为模式,还是很重要的,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嘴里含着饭时别说话、随时说谢谢、说话时看着别人的眼睛、别人说话时不插嘴、插进去要先道歉、不同的场合穿不同的衣服,这些应该给小秒针的修养教育,我做得很不好。内在的manners固然是根本的、第一位的,形于外的etiquette同样必不可少。可惜,出于个人经历,我是从一个极端滑到了另一个极端。

保持自我和确立社会人格,两者之间有永恒的矛盾和张力,这不是取舍的问题,而是保持平衡的问题,以构建行为习惯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显然是治标不治本的,毕竟,这是一个必须从思想观念上想通和理顺的问题,还是用中医手段,从根本处调理比较合适,即使这样见效慢,也不明显,我因此“没面子”的概率会大得多,但我必须这样处理孩子的社会化教育问题。

第一条原则,不是所有的真实——你的真实想法、真实感受、真实判断——都一定要表现出来。因为,首先,你的观点不一定对。其次,在非原则性问题上,应该照顾到别人的感受。

你认为很烂的车,其性能有可能很好,只是外观欠佳;你不喜欢、不愿意接触的人,其实可能很可爱。所以,你的意见不是真理,不可以作为一切判断的标准,而要兼顾他人的观点。

要照顾别人的感受,是因为你的感受也需要别人的关照,这是一个约定,就像做游戏:我对你好,你也对我好。至于如何知道别人的感受,方法是从自我感受类推。你在人家做客,愿意被赶走吗?你向人表示友好时,愿意被拒绝吗?如果不,就别这样对别人。这叫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第二条原则,为了照顾别人的感受,可以适当说些必要的和善意的谎言。因为在与人交往中,真和假不是唯一的标准,还有正确与错误、合适与不合适、美与不美,等等,很多不同的判断标准。

这第二点尤其复杂和诡异。我很清楚,这样的教育会有大问题,导致人格分裂都有可能。如果可以,我当然愿意给出更清晰和简单的标准:你可以不说话,但说话的时候,总是说真话。

区分不说话和说话会明快得多:你的意见并不重要、而可能给人伤害时,就选择沉默。比如,你觉得朋友的新衣服很难看,而他并没有问你的看法的时候。

但让我为难的是,在中国,仅仅做到这一点,基本上可以肯定是不够的。如果你朋友问你的看法了呢,你能说真话?还是顺口来一句“挺好”“不错”?要知道,他问你看法的时候,很可能并不真的在乎你的意见,要的就是你的一句赞词,哪怕有口无心。如此无伤大雅的心理需求,满不满足他?

而所有这一切,看在孩子眼里,落在孩子心里,长出来的是什么?

家人出门游玩,路遇友人“刘臭美”,聊了两句,她说到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是上午刚在某高级商场买的。我顺口说:“挺漂亮的,很配你的肤色。”还做势捻了捻袖口,欣赏料子和款式。“刘臭美”当然是臭美地欢笑。

晚上吃饭时,闲散中又聊到了“刘臭美”,紫禁城说:“那件衣服你穿倒挺合适的,你比较瘦。”我说:“是啊,她穿有点紧了。”

不过是随意的闲聊,餐桌上却响起稚嫩却清晰的声音:“可是,那衣服到底好不好呢?”小秒针一只手举着汤勺,迷惑地看着我。我又惊又窘,衣服如果好,为什么背后说人家坏话,如果不好,为什么当面说谎话。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不是吗?

从根本处讲,对于“修养”的看法,本身就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连自己也没有完全想明白。

相对于满口大道理的孔孟,我觉得荀子说得更在理,且不论“人性善恶”、“性恶善伪”这类容易起纠纷的问题,单说一点:礼节、修养、客气,可不都是“伪”的吗?心里正不痛快呢,出门见了熟人,懒得理会,但还不也得打个招呼?家里正忙着呢,来客人了,还能直接往外头轰不成?这一份温文尔雅和文质彬彬,都是打磨和修炼出来的。未经磨砺的本性,锋利、尖锐、棱角分明,就这样直接放入人际关系中去,彼此会擦伤、磨破的。所以要加入人力,这人力就是人为,人为即伪。“智慧出,有大伪”,倒过来就是,有大伪,才说明人类出智慧了。可见,“伪”是好东西,是人的力量,人的进步。虚伪之所以成为贬义词,不在于“伪”不对,而是因为这个伪是“虚”了。

非凡的人、与众不同的人,可能有格外的“真人真性情”,被列为“轶闻”或“掌故”。大家习惯于认为,有思想、有成就、有个性的人,就有特权凌驾于世俗礼节之上,对此我不以为然,就算我是一大俗人吧,我就觉得个性不是这么张扬的,做人不该是这样的。名士风流我也欣赏,但要有分寸。原因很简单,如果人人都是狂放名士,人类社会会毁灭的。做人不必拘谨僵化,不妨放浪形骸、纵情恣肆,但如果这放浪是以压缩他人的空间为代价,就另当别论了。谁有特权侵犯他们的空间呢?人总还是要做有修养的人、关照他人的人。

人有两种活法,一种是自己活得自在,但别人看着别扭;一种是别人见着顺眼,但自己活得难受。这种两分法其实是没道理的,人人看着你别扭,这一点肯定会损害你的自在感;你自己太难受憋屈,别人也能看在眼里,不那么顺眼。所以,重要的是在自我的本性和社会规范之间,找到动态的平衡。

当然,这话如果只站着说,是不至于腰痛的。问题在于,既要有“真”性情,又要有“伪”修养,这实在有点两难。修养到哪个程度,才能既不磨损自己的真性情,又不至于太过锐利伤害他人?如何区分“伪”和“虚伪”?如何做到“随心所欲”同时又“不逾矩”?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自己既没有在理论上想明白这些问题,在实践上也没能达到自在之境,待人接物,每每不是委屈了自己(多数情况下),就是冒犯了他人(阵发性癫狂)。所以,我不知道如何教孩子。一切只能靠他自己,在接触自己的心灵和他人的感受中,慢慢摸索到“无厚”和“有间”。但愿他以后能“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有真性情却不止于村野无文,温文尔雅却不止于惺惺作态。“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不至于重蹈我的覆辙。

善哉!善哉!

信任或者自我保护

对人应该信任吗?那后果可能非常严重。对人要弘扬怀疑精神吗?那可能严重伤害他人。

带小秒针去看演出,在大厅咖啡座休息时,邻座的男子逗小秒针:“你叫什么?多大了?在哪里读书?”

小秒针一一回答了,口齿清楚。

我以为男子会夸孩子两句,谁知他问:“你怎么能说呢?老师和妈妈没有告诉你,不要告诉陌生人自己的真实情况吗?你要是碰到坏人和骗子了怎么办?”

小秒针有点茫然又有点恐慌,望了我一眼,而我只有惊愕。

这才意识到,整个社会都在教育孩子对于世界、他人的怀疑和不信任。而且这种教育是那么的明确、共识。从大灰狼的故事,到“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的儿歌,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不要跟他们走,不要告诉别人家里的电话和住址,不要……

因为,就像那个男子说的,他是陌生人,如果他是骗子呢?坏人呢?罪犯呢?歹徒呢?绑架勒索者呢?买卖器官的呢?人贩子呢……

可是,所有这些对陌生人的警惕和敌意,都属于有罪推定。这很不公平。我曾和朋友阿乐带着各自的孩子在校园里玩耍,碰到一个卖炒货的游商。五十来岁的农村汉子,鞋子露出脚趾,挑着箩筐,不怎么干净的蛇皮袋里,是一袋袋的花生、瓜子、黑豆、蚕豆。他和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对答着,我们并没在意。后来,小贩弯腰舀了一杯子炒黄豆,倒到两个孩子的手里。

这一幕突然被阿乐看到了,她完全是条件反射地大叫了一声。她儿子弯腰低头,嘴正贴近掌中的豆子,顿时被叫停了。小贩也僵在那里。过了几秒狮子钟,孩子才抬起头,用一种犯了错的眼神望着妈妈,不知道如何处理手里的豆,他要把豆子还给小贩。而小贩也复苏过来,笨拙地准备收回豆子,眼睛却看着阿乐,讪讪地笑,说:“这是卖的豆子,自家种的,自家炒的,可以吃的。”他反复说,没事的,可以吃的。

阿乐绝对是善良的人,马上也不好意思了,吩咐孩子说:“伯伯给你的,你就收着吧。”孩子听话地把豆子放进口袋。我们都看着他这个动作,或许我们都知道,这些豆子是可以吃的,也是不会被吃的。

当时的情形,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处理小秒针的豆子。行动不保持一致,等于在拆阿乐的台,保持一致,则更加伤害小贩。我把自己变成鸵鸟,装聋作哑。

所幸,小秒针一边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幕,一边毫无心理负担地大嚼猛吃。我真希望那个小贩不仅看着阿乐,也还注意到吃相难看的小秒针。

现在写到此事,小贩的脸还能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黑,满是皱纹,但慈祥,皱纹的线条都柔和。他的眼神让我至今感到心疼,惊愕、委屈、无辜,试图证明清白,又不知该怎么办,怯怯的、有点想讨好的意思。毫无疑问,他只是一个纯朴善良的普通乡下人,因为喜欢孩子,不惜从卖钱的商货中分一杯豆子出来,给孩子尝尝鲜,逗孩子高兴。

阿乐也一定知道这个。所以,转眼小贩挑着筐要走时,她很热情地让孩子们跟伯伯挥手、再见,再次谢谢他的炒豆。小贩也笑呵呵地说再见,临走又特意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我想,他还是喜欢孩子的。但愿他下次逗小孩时,还能够心无芥蒂地舀一杯炒豆,但愿那个孩子,也能心无芥蒂地吃一杯香喷喷的豆。

不仅仅是社会治安现状的原因,还是我们的文化使然吧,我们不知道该如何与陌生人相处,我们本能地对陌生人充满敌意和怀疑,因为不“知根知底”,就觉得那是一个没谱的人、暗含了危险和阴谋的人。我常看到身边的人,都是好人,热情的人,见了熟人打招呼,喜眉笑目的,但对陌生人,总是虎着脸、凶巴巴的,从来没有好声色。他是陌生人,凭什么给他好脸子?再说了,他是陌生人呀,给他脸色看也没后果的。

我常想,如果一个人,没有亲人、同学、同事,孤零零地生活在国人中间,不知有多痛苦。谁可能对他和颜悦色?谁会跟他说两句闲话?他可能交到朋友吗?

但是,无论是阿乐,还是音乐厅里逗小秒针的男子,都并非没有道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要有基本的自我保护意识。看看新闻吧,不胆战、心惊、肉跳,才怪呢,现在的骗子和各色罪犯,不是无孔不入,无奇不有?不警惕一点?等你上了人家的道,哭就来不及了。

对人应该信任吗?那后果可能非常严重。对人要弘扬怀疑精神吗?那可能严重伤害他人。我愿意做一个对他人充满善意的人,希望世界充满温情,包括温暖陌生人。而且,活在不信任和怀疑中的人是不安的,不踏实、不放松也不快乐。可是真的不怀疑?隐患无穷,能踏实吗?

我只能告诉小秒针,即使对陌生人,也要友好和善良,不要因为你们不认识,就语气生冷、表情僵硬,即使你们不认识,也可以举手之劳帮助别人。但保持底线,比如,一个人在家不要给人开门,不跟着人家走,不说出家庭住址和电话,不吃人家的东西——

不吃人家的东西,阿乐的问题又回来了。

那么,算了,等你长大后,再尝试着去区分和判断陌生人吧。退一步说,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我也曾被骗啊,不止一次。所幸,每一次都不是很惨痛,所以还不至于耗损掉我对陌生人的全部善意。

小秒针,我的孩子,我宁愿你一生中被小小地骗几次,也不要你从来不受骗,也从来不对陌生人绽放笑脸。现代人不可能只生活在熟人世界里,谁愿意一离开熟人世界,就进入了冷酷的地狱呢?我希望你和我一样,但愿我们的善意,乃是坚强的、理性的、经得起考验的。

至于如何控制被骗的规模,需要生活的智慧,只能看你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