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是多么安静,一切声音——人语,鸡鸣,风响,这一切都融进了雪夜,白雪将这一切都捂住了。清晨,我穿好衣服,戴好帽子,系好围巾,挎上书包,来到朦朦胧胧的堂屋,拉开门插,猛地拉开它,我看到满天满地的飞雪扑向我的眼睛,一瞬之间,我产生了眩晕,过了一会儿我才跨过门槛,在院子,我感到雪的白光和凛冽。脚踩在雪上,嚓嚓地响着,仅仅这声音和节奏,就给人一种快感,这使我情不自禁地变换着脚步,想踏出各种各样的痕迹。路上已经有了足印,其他同学已经早于我上学了,这总使我感到遗憾。
在寒假,我会参加大人的扫雪活动,生产队队长将挂在树上的钟敲响之后,大人就从各家各户来到小巷,他们拿着扫帚,铁锨,拉着车子。扫雪就从小巷开始,一直扫向田野的各条道路。那个缩着脖子的队长,热得满头大汗。他装腔作势地喊来嚷去,仿佛怎么扫雪是很难的,必须由他指挥才行,对此,田训民悄悄地嘲弄了一句,逗得周围的妇女都哈哈大笑起来。队长感觉到了,不过他没有办法对付田训民,为此田训民很得意,整整一个早晨他都是兴奋的。几个下乡的知识青年,浪漫地推起了雪人,那时候,我很想跟着他们干,我想用黑色的石头给雪人安上眼睛。我站在旁边望着他们,我的心是紧张的,为自己的念头而紧张。但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我却没有深思。
田野的雪久久地不会消融,尽管太阳已经出来,尽管天是晴朗的。不过,我希望这样,雪覆盖了辽阔的起伏的田野,总使我兴奋。我几乎天天早晨和傍晚,带着我的狗到雪地去转悠。那时候,我已经读了不少俄罗斯作家的小说。我不知不觉将我想象为一个草原上的少年,我带着自己的狗或跑,或走,或越沟,或翻坎,特别希望遇到一只兔子,我将带着狗抓住它。这是一条白毛之中长满黑道的狗,经过激烈的斗争,我才得到母亲的同意喂养起来。一年之后,它长大了,我将它拴在门里,来了陌生人,它便会汪汪地叫。为了梳理它的毛,我经常挨姐姐的训斥,因为我会偷偷拿来她的梳子。我爱那只狗,可我后来却将它卖了。我很想得到一支钢笔,一支绿色塑料套子的钢笔,不过我没有钱,遂将它卖了。在冬日的夕阳之中。两个陌生的男人将它装在布袋背走了。我没有送它。我心里很难过,走过一个没有人的阴暗通道的时候,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知道自己丢了良心。夜晚,我怎么都难以成眠,寂静的漆黑的院子,只有风声而没有犬吠,我心里空空荡荡……
好在要过年了,日益浓烈的过年的喜悦,渐渐改变了我的情绪,然而看到狗呆过的那个地方,看到那个裂了一条缝隙的巨大青石,我总会想起狗的。过年之前,家里要给我们几个孩子做一身新衣。这是令人兴奋的事情。新衣是父亲从城里带回来的,当他从提包里掏出它的时候,我的心情既高兴又忐忑,在欢喜之中害怕他突然对我什么不满而发起脾气。新衣总是除夕之夜才由母亲拿给我,我将大人给的压岁钱装进口袋,激动得难以入睡。
正月初一,我穿上新衣,小心翼翼地洗了脸,便去寻找小贵,可他却竞依然躺在炕上。他仅仅将头露在被子外面。乌黑的脸上。长着漂亮的大大的眼睛。他打量我,目光流泻着他的哀伤。他慢慢地爬起来,穿他的衣服,那是整个冬天他一直穿着的他哥哥退下的衣服。他家兄弟姐妹几个,日子过得很是穷困。过年他也没有新衣。他怏怏地陪我在院子的阳光之中站了一会,他的母亲便喊他吃饭,于是我就走过长长的扫得干干净净的小巷回到家里。我心里酸酸的,已经没有了那种兴高采烈的感觉。
正月初一是全家人自己吃菜喝酒过年。从正月初二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是亲戚之间的互相拜见。这些日子,乡间的路上,天天有穿得漂亮的农民走动,村子洋溢着一种喜庆色彩。如果谁家的儿子结婚,或者谁家的女子出嫁,那么将会增加一种新的欢快。最欣喜最得意的当然是孩子。孩子已经忘记了寒假的作业,忘记了学校的约束和老师的尊严,孩子夜以继日地玩耍着,仿佛生活就是这样,殊不知马上就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了。
六
物换星移,岁月交替,我在少陵原生长了十八年。少陵原作为我的故乡,不论我荣华富贵,也不管我穷愁潦倒,甚至命归西天,它都是我永远摆脱不了的出发之地,是我生命的源泉。我对它首先是爱,爱是主要的。我混沌地在少陵原的地域、气候、风景、习俗和左邻右舍之间度着我平凡的日子,尽管幻想在梦中闪烁,那梦是在我的狭长的厦房之中产生的,是在我的垫着书籍的绵软的枕头上产生的,那枕头装着荞麦的红色皮壳,在我的梦中。头压上去它总是轻轻地响着,不过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少陵原仅仅是关中的一个小小的部分,不知道秦岭之南还有平原,渭水之北还有河流。不知道它是如此古老而且如此美好,以至祖先很早之前就热爱这个地方,并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标志。在少陵原的东部,葬埋着汉宣帝刘洵和他的妻子,这里地势高耸,风光明丽,可以了望远方。它的西部是突然断裂的悬崖,杜甫曾经在这里居住,他曾经望着脚下的樊川和韦曲,吟咏着沉郁的诗歌。在少陵原北畔,有曲江池和大雁塔,有达官显贵和才子佳人游玩的杏园,在这里游玩,并不是始于唐代,它早在汉代就有了。它的南畔尤其令我惊奇。唐代着名的兴教寺,兴国寺,华严寺,牛头寺,都在这里,佛教的烟火在千年之久不绝如缕,而且汉代着名的宰相朱博的故里从南畔一直延伸到我的村子,我走出巷子便能看到他的坟冢。不过我生长在少陵原的日子,并不知道这些。少陵原之外的奇异的世界,对我遥远而陌生。我跟着父亲也到过西安,这里喧闹的声音,奔流的汽车,五光十色的镶着玻璃的高大楼房,使我目瞪口呆,神魂颠倒。从西安回到我的村子,我久久地回味着,既向往又恐惧。
在这十八年之中,我家里发生的巨大变化是我祖父祖母的逝世。我似乎仍能看到为我祖父送葬的长长的队伍,作为长子长孙,我打着剪了花边的魂幡走在前边,老迈的老人宋兆祥搀着我。那是大雪之后的一个大晴的早晨,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冰雪覆盖的原野,空气寒冷而清澈,道道白色的阳光从天上照到地下,坚硬而晶莹的冰雪反射了阳光,我踏着脆响的雪堆和冰凌,感到耸立着黑树的原野辽阔,博大,静默,深情厚义。一年之后的冬天,这条通往墓地的路上,出现了为我祖母送葬的人,我仍打着魂幡。
大约从中学开始,我感到自己与周围的大人和小孩都有了差别,我的喜欢干净、读书和各种各样的想法。使我和他们拉开了距离。为此,我非常苦恼。那时候,我除了自己将是一个庄稼人之外,其他的考虑简直稀薄和朦胧得几乎为零。我注意缩短自己与他们的距离,我吆马,牵牛,犁地,扬场,我盘腿坐在饲养室的炕上,那里铺着粗糙的竹席,到处都是浓烈的牲口的呼吸和粪便气味,我赤脚走进砖瓦窑的灰里,甚至想过娶一个健壮的妻子,让她为我生儿育女,然而这一切都仿佛是在演戏,是为了让周围的人欣赏,为了让他们与我友好。
终于可以考大学了。我这才发现自己是那么强烈地希望走到外面的世界去,希望到一个新的天地去。然而,我在外面的世界并不容易,尤其要做一个符合自己理想和目标的人极其艰难。很多事情常常使我愤怒和沮丧,回到我的少陵原,便往往显得沉默。少陵原一直在变化。它的暴发和败落的风景相互交替。去年,我的已经退休的父亲患了重病,很是危险。他从夏天到冬天一直住在医院,过年之前,经得医生的同意得以出院。我送他回家。他从车上下来,走过残叶斑斑的小巷,走进院门。当光秃秃的槐树与桐树和亮堂堂的天空与房屋迎接他的时候,他发自肺腑地喊了一声,他那苍老的倒吸着气息的声音深刻地触动着我的心灵,他说:“我的妈呀,我以为回来不了啦!”
此时此刻,我在西安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我离婚造成的风风雨雨竟飘落到我的村子,我小心地向父亲掩饰着我的变化。他曾经反复告诉我,他已经不能再为我操心了,希望我和我的姐妹与弟弟都能平安。我很担忧他知道我的变化而伤神。苦难的母亲照顾着他。当父亲向她询问我的情况的时候。母亲总是打岔,或者用谎言消除他的疑虑。我的姐妹和弟弟对他缄口不提我的变化,他被蒙在鼓里。在那安宁的干净的古老院子,他读书,锻炼,敬佛,偶尔他会闷得大发其火,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我的母亲。也许父亲知道我的情况并不会像我估计的那样糟糕,然而,我没有勇气将我离婚的事情告诉他,而且我盼望所有的人都不要告诉他,他感情脆弱,容易激动,他的病恰恰是非常害怕激动的。我只能告诉他好的消息。这样会使他高兴,得到安慰,不过在生活之中,好的消息能像人们希冀的那么多,坏的消息能像人们盼望的那么少吗?
附记:谁也阻挡不住工业化,不过我未想到它来得如斯之快,竟侵入少陵原,而且它将吞噬我的村子。我家的院子也会消逝了吧!很希望能把少陵原作为一个中国农耕文明展示区保存下来,然而我之所想只是所想。实际上一旦建成中国农耕文明展示区,少陵原也就是财源了,遗憾时代所好在工厂。在工业产品。少陵原之毁完全是文化之毁!
2008年11月16日
长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