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文学的界石》不大博得当代的好评,七年后《维多利亚时代的名人》(Eminent Victorians)出版了,那却是一鸣惊人的著作,的确也值得这样子轰动文坛。在序里一劈头他就说维多利亚时代的历史是没有法子写的,因为我们知道得太多了。他以为无知是历史家第一个必要的条件,无知使事实变成简单明了了,无知会恬然地将事实选择过,省略去,那是连最高的艺术都做不到的。接着他就说他对于这个题目取袭击的手段,忽然问向隐晦的所在射去一线灯光,这样子也许反能够给读者几个凸凹分明的观念。他又说英国传记近来有点倒霉了,总是那种信手写成的两厚册,恐怕是经理葬事的人们安埋后随便写出的罢!后来就举出我们开头所述的那两要点,说他这本书的目的是不动心地,公平地,没有更深的用意地将一些他所认识的事实暴露出来。这样子一笔抹杀时下的作品,坦然标出崭新的旗帜,的确是很大胆的举动,可是这本书里面四篇的短传是写得那么斩钉截铁,好像一个大雕刻家运着斧斤毫不犹豫地塑出不朽的形相,可是又那么冰雪聪明,处处有好意的冷笑,我们也不觉那个序言说得太过分了。他所要描状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名人是宗教家Cardinal Manning,教育家Dr.Arnold,慈善家Florence Nightingale同一代的名将General Gordon。他一面写出这四位人英的气魄,诚恳同威信,一面却隐隐在那儿嘲笑那位宗教家的虚荣心,那位教育家的胡涂,那位慈善家的坏脾气,那位将军的怪僻。他并没有说出他们有这些缺点,他也没有说出他们有那些优点,他光把他们生平的事实用最简单的方法排列起来,用一种不负责任的诙谐同讥讽口吻使读者对于他们的性格恍然大悟。诙谐同讥讽最大的用处是在于有无限大的暗示能力,平常要千言万语才能说尽的意思,有时轻轻一句冷刺或者几个好笑的字眼就弄得非常清楚了,而且表现得非常恰好。英国文学家常具有诙谐的天才,法国文学家却是以讥讽见长,(德国人文章总是那么又长又笨,大概就是因为缺乏这两个成分罢,)斯特里奇是沉溺于法国作家的英国人,所以很得了此中三味,笔尖儿刚刚触到纸面也似地悄悄写去,读起来禁不住轻松地微笑一声,同时却感到隐隐约约有许多意思在我们心头浮动着。斯特里奇将一大半材料搁在一边不管,只选出几个来调理,说到这几段时,也不肯尽情讲去,却吞吞吐吐地于不言中泄露出他人的秘密,若使用字的经济,真像斯宾塞所说的,见文章理想的境界,那么我们谈的这个作者该归到第一流里去了。他真可说惜墨如金。其实只有像他这样会射暗箭,会说反话,会从干燥的叙述里射出飘忽的鬼火,才可以这样子三言两语结束了一件大事。他这个笔致用来批评维多利亚时代的名人真是特别合式,因为维多利亚时代的大人物向来是那么严重(难怪这时代的批评家Matthew Arnold一开口就说文学该具有high serioushess),那么像煞有介事样子,虽然跟我们一样地近人情,却自己以为他们的生活完全受过精神上规律的支配,因此难免不自觉里有好似虚伪的地方,责备别人也嫌于太严厉。斯特里奇扯下他们的假面孔,初看好像是唐突古人,其实使他们现出本来的面目,那是连他们自己都不大晓得的,因此使他们伟大的性格活跃起来了,不像先前那么死板板地滞在菩萨龛里,这么一说他真可算是“找出这些伟人,把他们身上的尘土洗去,将他们放在适当的——不,绝不是柱础上头——却是地面上”。崇拜英雄是傻子干的事情,凭空地来破坏英雄也有点无聊,把英雄那种超人的油漆刮去,指示给我们看一个人间世里的伟大性格,这才是真爱事实的人干的事情,也可以说是科学的态度。
三年后,《维多利亚女王传》出版了,这本书大概是他的绝唱罢。谁看到这个题目都不会想那是一本很有趣味的书,必定以为天威咫尺,说些不着边际的颂辞完了。就是欣赏过前一本书的人们也料不到会来了一个更妙的作品,心里想对于这位君临英国六十年的女王,斯特里奇总不便肆口攻击罢。可是他正是个喜欢在独木桥上翻筋斗的人,越是不容易下手的题目,他做得越起劲,简直是马戏场中在高张的绳于上轻步跳着的好汉。他从维多利亚是个小姑娘,跟她那个严厉的母亲The Duchess of Kent同她那个慈爱的保姆Fraulein Lehzen过活,和有时到她那个一世英才的外祖父King Leopold家里去说起,叙述她怎么样同她的表兄弟Prince Albert结婚,这位女王的丈夫怎么样听了一位聪明忠厚,却是极有手段的医生Stocknar的劝告,从一个爱玄想的人变成为一个专心国务的人,以及他对于女王的影响,使一个骄傲的公主变成为贤惠的妻子了,可是他自己总是有些怀乡病者的苦痛,在王宫里面忙碌一生却没有一个真正快乐的时光,此外还描写历任首任的性格,老成持重的Lord Melbourne怎么样匡扶这位年青的女王,整天陪着她,怀个老父的心情;别扭古怪的Lord Palmerston怎么样跟她闹意见,什么事都安排妥贴,木已成舟后才来请训,以及怎样靠着人民的拥护一意孤行自己的政策;精灵乖巧的Disralie怎么样得她欢心,假装做万分恭敬,其实渐渐独揽大权了,而且花样翻新地来讨好,当女王印行一本日记之后,他召见时常说:“We,authors……”使女王严然有文豪之意,还有呆板板的Gladstone怎么样因为太恭敬了,反而招女王的厌恶,最后说到她末年时儿孙绕膝,她的儿子已经五十岁了,宴会迟到看见妈妈时还是怕得出汗,退到柱子后不敢声张,一直讲到女王于英国威力四震,可是来日大难方兴未艾时悠然死去了。这是一段多么复杂的历史,不说别的,女王在世的光阴就有八十一年,可是斯特里奇用不到三百页的篇幅居然游刃有余地说完了,而且还有许多空时间在那儿弄游戏的笔墨,那种紧缩的本领的确堪惊。他用极简洁的文字达到写实的好处,将无数的事情用各人的性格连串起来,把女王郡王同重臣像普通的人物一样写出骨子里是怎么一回事,还是跟“维多利亚时代的名人”一样用滑稽同讥讽的口吻来替他们洗礼,破开那些硬板板的璞,剖出一块一块晶莹玉来。有一点却是这本书胜过前本书的地方,前本书多少带些试验的色彩,朝气自然比较足些,可是锋芒未免太露,有时几乎因为方法而牺牲内容了,这本书却是更成熟的作品,态度稳健得多,而出色的地方并不下于前一本,也许因为镇静些,反显得更为动眼。这本书叙述维多利亚同她丈夫一生的事迹以及许多白发政治家的遭遇,不动感情地一一道出,我们读起来好像游了一趟Pompei的废墟或者埃及的金字塔,或者读了莫泊桑的《一生》同Bennett的《炉边谈》(Old Wive’s Tales),对于人生的飘忽,和世界的常存,真有无限的感慨,仿佛念了不少的传记,自己也涉猎过不少的生涯了,的确是种黄昏的情调。可是翻开书来细看,作者简直没有说出这些伤感的话,这也是他所以不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