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一杯茶,马牧说想回房看书,就先离开了。龙牧看着弟弟背影,问他娘:“马牧最近怎看起来闷不溜丢儿的?”
“我也在纳闷儿,”龙牧的母亲说:“马牧这孩子自小就一直是悄悄静静的,也瞧不太出他心里在转些什么念头,有好些天都不见他出门了,要不是在自己房里,就是在你爹的书房里念书写字儿,几次喊他出门晃晃呢也不肯,年纪轻轻的孩子这样闷着,我还真担心会闷出病来。”
“怎么贵柱儿最近也没来找他出去遛遛?”龙牧问。
“你也真是的,”他娘笑了:“自你差了你张大叔管老家一带的佃农,贵柱儿就跟着你张大叔城里城外地跑,哪还得空儿来找马牧闲耍?”
“这倒是,瞧我这记性儿。”龙牧也笑了。
回房之后,妻子帮着龙牧更衣,她对龙牧说:“其实依我想,不妨让小叔跟着你去学着作生意,帮着你照看照看铺子,这样也不致于让他成天闷在家中无聊,你也可以轻松些。”
龙牧在床沿坐下,凝神想了想,叹了口气:“爹自小最疼的就是马牧。这些年来外头的局势那么乱,日本人来了之后,爹爹连学校都不让他去,说起来,无非是希望马牧能避开这淌混水。咱家这一辈往来的,跟他同龄的本来就不多,爹管得严了,他天性又是好静不好动,现下难免有些孤拐,叫他跟着我出去学作生意学应酬,他未必喜欢,也未必做得来,左右我现在年轻力壮的,外头的事自己扛着也罢了。”
妻子婉言相劝:“你这做大哥的一番苦心,我们谁都明白。只是马牧毕竟是个男孩子,终有一天也得分出去成家立业的,难道你要他靠你靠一辈子?让他跟着你学点历练,也是好的。”
龙牧点点头:“你的话也不无道理,我跟娘商量商量看她怎么说吧。”
一早龙牧出门前,绕到弟弟房里来,差他到外头糕饼铺替母亲买两盒北京小点儿回来。这种事原本随便支使个家里佣人买去就行了,龙牧是有意藉此拱幼弟出门晃一晃,别大姑娘似地成天窝在家中。
中饭过后,马牧陪着庶母闲聊了一会儿,待她进去午歇后,便换了衣服走出家门,走没几步路,前头一个男孩骑部脚踏车嘎答嘎答蹬过来,身影挺眼熟,骑近了一看,居然是耕阳。
马牧问:“怎么会到这边来?”
耕阳说:“骑车出来晃晃,记得你家这一带挺静挺好的,便过来瞧瞧。”
耕阳问马牧要往哪儿去,自告奋勇说要载他一程,马牧红着脸说不必了,走过去行了。耕阳说左右无事,不过是随便逛逛,马牧才跨上后座。他从来没有坐过脚踏车,一时不知手脚该如何安置才好,耕阳手长脚长地顶着地面骑了起来,初时还有点儿摇摇晃晃,后来也就稳了。车笼头,把手低低的,耕阳必需倾着身子。他没有回头,往后丢了一句:“你很少出门的吧?”
马牧有点奇怪:“你怎么知道?”
耕阳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笑容,马牧也没瞧见。耕阳没有告诉他,他来过好几回了,常蹬着车在他家门前街上晃来晃去,有时就停在斜对角的大树下等着,直到附近街坊有人好奇望过来,他才离开。
买了饼,马牧没有说哪里去,耕阳也没问,载着他就往上回散步的白堤骑去,马牧亦无所谓。这一回,耕阳也没提什么惹人伤感的话题,两人聊些最近各自在各自生活里的事。耕阳在学校,马牧在家里,两人生活一般平淡,只是随意聊来仿佛相识已久,即使对话当中出现空白,亦是自在。两人想着个人的心事,马牧凭空描起最近练的书法来,点横直撇捺。
黄昏时分,耕阳骑车送马牧回家,骑至街口附近,马牧说:“停这边行了。”不等车停稳便轻轻巧巧一个飞身下车,好像在表演特技,耕阳笑了。“我下回儿再来找你。”他摆摆手走了,没有回头,令人错觉他是一路骑进满天落霞里。
自这天起,马牧变得喜欢待在屋前的院子里。有时他会捧着书坐在树下读着,有时干脆唤佣人把木桌抬出来,临起草虫水墨。从这个角落,可以察觉门外动静。初时,他还担心耕阳会冒冒失失敲门进来寻人,闯出祸来,但耕阳总是在门外一闪而过,停在远远的街口等马牧轻轻推门出来跟他会合。有时耕阳来来回回骑了几趟也见不到推门出来的身影,而许多时候,马牧也常是树下坐了一午,坐到沉沉睡去,落叶落花飘了一襟。但两人见面时,从不提起互相等待的事,仿佛是一种默契。
这日耕阳来的特别早,刚吃过午饭就来了,马牧想着庶母还未午睡,怕会出来喊他,作了个手势要他等,过了一刻钟后,才推门出来,一见面就挺高兴地问:“今天来得好早!咱们上哪儿玩去?”
“我爸妈今天带我妹去抚顺,我把家里佣人遣出去了,到我家坐坐?”耕阳笑答,马牧一听是去他家,不由得兴致大发:“好难得机会!走走走!瞧瞧你家长啥样儿去。”
耕阳家一带皆是日本人来了之后才盖的西式建筑,一落白色双层独栋洋房,马路也是柏油铺的,铺得平平整整油黑油黑的。马路两侧沿着人行道竖着一根根路灯杆儿,圆胖胖的玻璃灯帽儿挑在上头,晶莹剔透。耕阳家前边有一方小院,他在家门前将车停了下来,推进院子里,这院子是没有砖墙的,围了圈扶桑作篱笆。
两人在玄关前脱了鞋,走进客厅,马牧四周打量了一会儿,才说:“我以为你家是日式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