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阳坚持不进屋里,马牧便到后头牵出两匹马,两人往田野远处骑去。马牧带耕阳到一个常来的小山丘,把马系在树下吃草,步行上山。这仅仅是平地上微微隆起的一个野树丛生的小丘,三两步路就到顶了。从丘顶俯瞰还是可以看得很远很远,铁路长长一条挺明显地切开翠绿平原,成了这边和那边的楚河汉界。
两人在树下坐着避太阳,耕阳说起哈尔滨十多天里,那些德国人因为不懂中国风土民情而闹出来的一些笑话。马牧啃着耕阳为他留着的寿司,边听边笑。乍见还喜的激动已经平息,两人现在的心情都很好,微微地带点舒适的倦意。
马牧说:“你去过那么多国家真好,懂那么多事。”耕阳笑着看他,露出两颗白净净的虎牙。马牧兴起,闹着耕阳要他教德文,耕阳说德文可不好学,但马牧不依,定要他教几句,耕阳便装腔作势怪声怪气地讲了一串听不懂的话,马牧知道他在逗他,捡了根树条儿敲他的头:“正经正经地给我说两句!”
耕阳笑着,也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划着,Berg是山,Baum是树,Gras是草,马牧边念边跟着划,划得歪歪斜斜地,念得也怪别扭,不住地哈哈大笑。耕阳在沙上长长地写了一串:Du-gefallst-mir。马牧问:“啥意思?”耕阳脸红了起来,光是笑着不告诉他,马牧缠着闹他必要追根究底,耕阳望着远方不看他的眼睛,说:“我喜欢你。”这句话,他已经想讲很久,很久了。
马牧静了下来,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摘着头顶上的树叶玩。耕阳低下头来,心里弄不清,不知道把想讲的给讲了,究竟是福是祸。他在沙地上划着:Ich-liebe-dich,写了一遍用脚抹掉再写,再抹掉,写写抹抹,抹抹写写,好像永无尽时,马牧这回也不问是什么意思了。耕阳心底微微不安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想:也不能这样一直僵下去。遂下定决心,这次写了就不再抹掉了。他抛开树枝站了起来,马牧也跟着起身了,定定地看着他。耕阳在接触到马牧的眼神那一刹那间,忽然领悟到原来马牧已经懂了,早就懂了。
马牧望着天色喃喃自语似地说:“不早了。”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话,耕阳伸手过来牵了马牧的手,自然得仿佛两人携手同行已经有千百年之久。下山时,马牧一路心头沉沉惶惶地,仿佛这是条绝路,前方便是绝地,回首亦无来迹可循,没有退路,只希望这条路永无尽头,多耽一刻是一刻,但是,山路很短,一下子就走完了。
日头西斜,天,很快就暗了下来。
每隔一两个星期,耕阳便骑着车跋涉六十多里的路程,到乡间来看马牧。大学里到了夏天,原本是有暑休的,但是耕阳已经是高年级生,在学校里有长期的实验工作,几乎等于没有假期。为了看马牧,他比平日更谨慎地控制工作进度,为的是把握难得的见面机会。
每回一到约定见面的日子,马牧总是醒得特别早。因为路途遥远,路况又不好,耕阳一向是天亮便早早起身出城,待骑至马牧乡下老村时,多半也近午了。马牧觉得唯有也跟着起早,才不会对不起耕阳。到了晌午时分,马牧便到村子路上远远地等着,因为老宅里养了许多猎犬,他怕狗见到陌生人的吠声会惊动屋里的人。
好几回马牧不忍耕阳来回地长途奔波,囔囔着要提早搬回城去,但耕阳不肯,马牧家里的情形他从来没问,但早也猜到了。他知道马牧是没有理由没有藉口搬回城去的,怕他这一任性会把事儿全抖出来,以后反而难再见了。马牧便说:“那你以后还是不要来看我吧,等我回城里我们再见面。”这话说得恋恋不舍,但他想他宁可忍。然而耕阳笑着说:“不碍事的,你还是让我来吧。”马牧望着耕阳阳光般笑脸,心里一阵抽搐悸动,因为无能为力,也只得耐着性子熬日子,看着耕阳来来去去这番辛苦与情深,只有心疼。
不能相见的日子里,相思磨人心肠,马牧养成了写信给耕阳的习惯。每回想念耕阳时,便在纸上一字一句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张又一张,这样仿佛就像对着耕阳说着话儿似的。写完了的信纸积得厚厚一大叠,无处寄,也不想寄,耕阳来了也不想拿给他看,自个儿钉了一本又一本地收着。
一回,马牧怀了颗新上的羊角蜜,在路边等着。两人照例往人稀的田间跑,并肩坐在灌溉用的田渠旁,赤着足踢水花玩儿。扳了瓜甩去瓜瓢,嘻嘻哈哈啃食起来,两人吃得满嘴蜜汁,耕阳忽然凑近过来吻了他的唇,两人静静地吻了许久,痴痴对望,这是他们的初吻。后来却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觉得这一吻真是香甜可口。
定情的小山丘,是他们的圣地,那儿僻静之极,干燥暖热的风阵阵朝山顶拂来,两人肌肤相触之处,却是温存凉意。耕阳的个头儿比马牧大些,不过他喜欢懒懒地卧在马牧怀里,听马牧天南地北瞎扯。耕阳问:“牧,你的名字怎来的?”马牧悠悠地说:“我家这辈男子行牧字。打我爹爹上头好几代来,我们家男丁一直单薄的很,因此我大伯和我爹爹最大的心愿就是多生些个男孩来繁荣家族,可是终究还是只留我大哥和我两个。”他望着远方沉思了会儿,不觉笑了:“我爹爹野心可大了,大哥唤龙牧,死去的二哥唤鹏牧,我爹爹本来还打算雕啦鹤啦鹰地把一干奇珍异禽给生全,我看我家祖谱都可以当鸟谱了。”说得耕阳也朗声大笑了起来。
远方的火车铿锵铿锵地飞驰过来,长长一串,久久才消失在视野里。马牧问:“你毕业后什么打算?”
耕阳沉默了一会儿:“我父亲希望我去德国继续念书,咱们的医术仍差西方一大截,德国医学比我们先进太多了,他一直希望我能去学回来,救世济人。”
马牧默默无语,静静自背后伸手过来轻抚耕阳的脸,轻抚着他唇上微刺的胡髭。未来的事不能想,也顶好不要想,他们的交会注定是命运错误的出轨,这刹那间的幸福究竟在何时会被无情地腰斩,谁也无能预言。马牧和耕阳心底都很明白,这样下去不过是在熬日子,时间的问题罢了。
“几时回城里?”耕阳问。
“过了八月节,或许在八月下旬吧。”马牧想起旧诗上的诗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心中不禁微怆。耕阳回头深深地吻他,两人手指紧紧地交缠,无声沉浸在对方的体味中,仿佛想抓住什么似地。
八月清秋,农宅上上下下也忙了起来,马牧白日无事不念书时,有时便跟着帮忙,却是笨手笨脚的,做不了什么大事,结果通常是抱着囡囡坐在庭院里,扯着长绳张着萝篱,洒把稻米干等着贪食的雀儿。
中秋那日,龙牧夫妻下乡来团聚,宅内上上下下忙碌地准备拜神祭月。夜里清朗无云,深蓝色的夜空中一轮冰亮的明月,点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子。龙牧命佣人在菜圃瓜架下摆了一桌子的月饼瓜果,邀了佃户仆佣一道饮酒赏月,以答谢他们平日辛劳。
席间闲聊,龙牧对马牧提起他的决定,待回城后,要他跟着到铺子里学着管管生意。众人皆连连点头附和:对对对,这想得周到,少年人家也该学着历链历链了。马牧对这消息微感惊讶,虽然此事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但想到如此以后和耕阳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心底不免微微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