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两人自这天起开始冷战,白日在铺子里冰着脸,除了公事不交谈半句,晚上回家后,马牧总把自己关在房里。庶母和嫂子都来劝过好几回了,无论是婉言劝慰或泪水攻势,皆调解无效。马牧知道自己话说得过火了,但面对大哥的蛮横作风,还是愤愤地不愿低头示弱。他从未如此觉得需要耕阳过,但是耕阳却不在身边。在家里,他是彻底地孤立无援了。
春雨开始绵绵不尽飘落,残梅落尽,遍地呜咽,泣血殷红。
龙牧这天极晚才回来,差了佣人到马牧屋里来唤他,马牧略感讶异,还是出来了。大厅里,庶母和嫂子陪坐在一旁,龙牧微笑着告诉他:“我今个儿和大伯至梁家下聘了,梁老对你很喜欢,咱们打算等五月天气较暖了,拣个吉日让你们成亲。”
马牧脸上血色倏地抽离,庶母在一旁柔声道:“凤儿,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我们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你爹爹……”
一句话未说完,马牧一言不发朝屋外冲,冲到门前死命拔开门栓,奔入黑暗街心。刹时春雷隐隐,大雨滂沱,仿佛将噬尽人世的一切。
马牧无意识地沿路狂奔,奔得累了便晃悠悠地漫游,如一缕幽魂般,也许一阵风过,就会被吹得烟消云散。他不择路径地随意飘走,飘至街口便过街,遇到路角便转弯,过了许久许久,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很远很远的河堤边来了。昔日青青河边柳,在黯淡夜雨中,尽是无边无际的凄楚哀怨。
“找耕阳去!”马牧清醒了过来,决意要去寻耕阳。身上的冰冷开始有了知觉,但是他不在乎,现在唯有见耕阳才是最重要的事。
路灯在雨丝中惨白地伫立着,这一带皆已暗下来了。只有单调无聊的雨声淅淅沥沥无止无休。耕阳家大灯也熄了,但是他房里还留了一窗昏蒙蒙的光,暖暖黄黄的。“这是唯一的归路了。”他想着,拾起路旁的石子,一颗一颗地朝窗玻璃掷去,他掷得不顶准,有些便哀哀怨怨地落入花树间了。他还是不死心地投了一颗又一颗,一颗接一颗。
耕阳还未睡,他隐约听到窗边有些动静,起先以为雨打窗棂,后来发现窗下居然站着个孤零零的颀长身影,惊得连忙打了把油纸伞下楼来。
“牧?牧?你怎么回事?”耕阳用伞护住已然透湿的马牧,又焦急又心疼地一把搂住他,马牧伸出冰冷彻骨的双手环住他的腰,耕阳寒寒地打了个战儿,马牧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走!到屋里去!雨太大了!”耕阳拖着马牧要进屋,但是马牧死钉在原地不肯动,耕阳急得几乎要落泪:“牧!你听话,这样你会生病的!有话进屋里再慢慢说吧。”
马牧惨白的唇角露出一抹微笑:“我家要我结婚,婚事都订下了。”他抬头望着耕阳:“我要离开奉天,我不要这样被安排!”他忽然急切了起来,眼神也热了:“耕阳,咱们离开这里吧!咱们去哈尔滨,咱们去上海,去日本去德国,哪里都行!去哪儿我都不在乎!耕阳?咱们一块儿走吧?”
耕阳猛地将马牧拥入怀中,泪水遏抑不住地滚烫落下,落在马牧的发间,化作一片冰凉:“牧,我们哪里也去不了了……”他呜咽地困难地说:“……我找了你好几天了,牧……我接到徵召令了。”
仿佛雷殛般,马牧抬头怔怔呆望耕阳星河汹涌的双眼,许久许久,喃喃自语:“那么……真的是绝路了……”他梦呓般地问:“你几时入伍?”问了才觉得也是白问,反正已经不相干了。
“一个星期之后。”耕阳泣不成语。
马牧伸出右手,轻轻地,无限眷恋地触摸耕阳的颊,耕阳的发,耕阳的眉睫,耕阳的鼻梁,耕阳的下巴,耕阳的颈……他心底已经明白了,是命运要绝他们的情,是天意要绝他们的路,人是这么渺小,这么微不足道,能争什么?他抬头轻吻耕阳的泪,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不过一般苦涩。这苦涩的液体是沸沸的烙子,一烙烙地蚀着他的唇,烙出血后吞了下去,他便知道,这辈子耕阳会永远永远停留在他的身体里,再也没有人能将之剜去。
无情风,无情雨。马牧自始至终,未曾落泪。
五月花架,盘藤的朝颜,姹紫嫣红地笑脸迎晨,槐花浓云般地开遍树头,清风一过便影影璨璨纷飞如雨落。良晨美景,好风好日,李家再度挂上了双喜红灯,鞭炮声如春雷般此起彼落,往来的人们笑颜逐开。这是一九四五年的春末夏初了,****的灰色年代,李梁联姻算得上是城内津津乐道的大事,极尽铺张奢华的婚事炫耀之至,街坊宾客都暂时忘却了日益吃紧的轰炸空袭,喜乐热闹了一整日。
婚礼上最忙碌的是龙牧,这****着了套清扬富贵的绣花长褂,里里外外迎宾接客,指挥仆役。李夫人过了年纪的圆脸上铺了厚厚一层胭脂铅粉,掩盖不住的皱纹里刻的尽是纵横喜气,替先夫完成了马牧的终身大事,就算是任务完了了。谁也未曾留意,准新郎倌在婚礼间一直都紧闭双唇,苍白的脸自始至终也没有表情。马牧在人群中一向是沉默寡言的配角,即使今天似乎也没有例外,而他对自己这人生分水岭的重要仪典根本无动于衷,迎亲拜天,迎宾敬酒,他只是一个毫无知觉的傀儡人偶。
那夜雨中与耕阳分手后的事,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他是怎样和耕阳道别的?他是如何回到家里的?回到家后又发生了哪些事?……这些事完完全全在记忆中消失了。事实上,连从前的事,也跟着模糊了,他觉得自己像是无意中被谪出天堂的仙人,坠落之后一刹间便老了数十岁。真正回过神来清醒时,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惊讶地打量着四周惨净净的白,四月春阳竟会如此刺眼,斜斜自窗外射进来,照得他无所遁形。
龙牧和他庶母对那夜之后的事绝口不提,只是加意温柔呵护。他们并未告诉他他昏倒在黑暗泥泞的苔阶,高烧数日不省人事,他们也没告诉他龙牧自责得痛哭失声,在病榻旁守了三日三夜,憔悴得几至虚脱。马牧昏迷中剧咳不已,咳到呕吐,他们请了大夫至家中看病,马牧在无意识间,仍疯了似地死命攒着医生的手喃喃呓语些没有人懂的话。送到医院后,经检查是肺炎,情势危急到连医生都没了把握。等到病情稳定下来,马牧恢复意识,已是二十多天之后的事了。
躺在病床上,马牧怔怔地想着耕阳已经在不知名的远方,或许躺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某个角落,也或许,根本不存在了。他不能想像世上没了耕阳会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很用力地揣摩着。他亦很努力地回忆两人之间点点滴滴,像是背颂历史般,从初识以来直到最后一面。记得最清晰的是耕阳的笑容,会逗逗地露出两颗小小白白虎牙的,然后是耕阳低低浊浊的嗓音,还有他颈间怀间淡淡的体味,然而,很多故事的细节,仿佛在昏迷的那段时间,连同悲伤的能力,都一并被病魔给蚕食殆尽了。记忆一旦失去伤痛的实体,便像是不相干的悲剧,不过马牧只喜欢看两人初识相聚订情的那些段落,就像读红楼般,后四十回的繁华落尽是不看的。
马牧一直纳闷着昏迷病中的那段时间,耕阳到底有没有来过?迷迷糊糊间仿佛觉得耕阳曾握着他的手,哭得湿答答地洪水泛滥,但想想又觉得怎么可能,耕阳来过大哥哪会这般无事人似的?这般推测,耕阳是没来。马牧想着:道别之后,两人都赴死去了,鬼门关前他被挡了回来,那,另一个人呢?
康复后身体依然虚弱,但已逐渐清健。龙牧重提婚事,但这回是庶母的催促,她希望藉此替马牧冲喜,祈愿今后一生富体康泰。龙牧徵询了马牧的意思,马牧曾经想天涯海角地远走高飞,但没有了耕阳,一切皆成槁木死灰没有意义了,他无所谓地说随便,婚事便照原议筹备了起来。心存歉疚的龙牧着意地将幼弟的终身大事办得特别风光热闹,仿佛是一种补偿。
婚后马牧的日子并没有太大变化。他依旧沉默寡言,白日随了龙牧在粮号里处理往来杂事,晚上回来多半待在父亲书房中念书。马牧的妻子大他一岁,娴静体贴,她常觉得丈夫是个摸触不着的世界,虽然他对她不坏,总是温温柔柔客客气气的,但常教她贴不近,莫可奈何。她只盼日子长久之后,这种陌生的心慌会自然消失。至于马牧自己,在心境上其实已经白发苍苍了,他想都走到这一步,也不必再对自己的命运索求些什么了,但妻子毕竟是好人家的女儿,是无辜的,她那充满福相的好面貌不该是前景凄苦的,因此,他亦尽力要自己待她好一些。
正历八月,隐隐有风云变色的势头。日本战事连连退败,已呈强弩之末,满州国日本政府强抑着不安,严厉控制着城内的风声鹤唳。八月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东北这边的日本高官自无线电广播中收到天皇训示时,无不泪流满面痛哭失声。当下将消息封得严严地,一批批收拾细软,连夜暗中撤离,但纸毕竟是包不住火的,这消息起先是零零星星在城内暗暗散开,一下子便如野火燎原地狂烧起来。群情激动的百姓,积压多年的怨恨如火山爆发,对日本人展开大屠杀,红日大旗全被扯下来践踏泄愤,街头巷尾处处都是狂喜喧腾,自白天到黑夜,欢庆乌日终变青天。
李家在街上摆了三日流水席,龙牧开了部份粮仓,大放粮米庆祝光复,此举甚得人心,于是便没人追究日伪时期他和日本人勾搭一事。来来往往的行人无论相识与否,全勾肩搭背相互贺喜。马牧眼看天阔地朗新景象,喜悲杂陈百感交集,耕阳生死杳无音讯,无处探寻,当真是花落人茫两不知了。
九月深秋,血红的枫笼盖得满城萧瑟,天色也黯淡了下来,是盘点清账的月末了。马牧这日理了一下午的账,到傍晚还未理清,龙牧便先回家了,独留马牧在号子里把账做完。寒意渐重,火炉里柴声劈啪作响,吐着些妖妖的火舌,灯色昏暗,火光映在他脸上,摇晃不定,不觉有点困意潦倒起来。
前头一片人影重重地压下来,马牧抬头蒙蒙地看不太清楚,因为背光,揉揉眼睛仔细一瞧,竟是耕阳。
耕阳戴着军帽,盖住满面的风霜,穿着一身陈旧的土黄军服长筒马靴,久未刮整的脸上尽是胡渣,无限凄楚憔悴,但他还是温柔地笑着,露出两颗白净净的虎牙。马牧如梦似幻地站起,跌跌撞撞地越过大桌奔入他的怀里。耕阳环住他的腰,轻轻厮摩着他的脸颊。马牧的泪点点落下:“我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他激动地,感受着耕阳颈际衣领的味道,似灰尘中和了干枯血迹般陈旧,似秋日麦杆堆垛的芬芳沉郁。
“你怎么还敢来?你不怕被路上的人给打死?”马牧心疼焦急地问:“你何时回来的?你今晚要待哪儿?你……”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牧……”耕阳轻轻捧着他的脸:“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们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
“耕阳,你上哪去?回日本吗?我跟你一起走!”马牧抓着他的衣襟急切地望着他的眼,耕阳凄楚地微笑了:“这是不可能的,牧,你不能跟我走。”马牧回头一望,犹未打点完的账本儿还白楞楞地摊在桌上。对了……家中有妻子和母兄守着他等他回家吃饭,他再也不是随时可远走高飞的野鸟,明天,后天,大后天,未来的无数日子里,有沉沉责任等着他去扛,夏天过去,好日子便过完了,他和耕阳的这一段,竟是朝生暮死的短暂。
马牧大恸,搂着耕阳的肩膀哭了起来。耕阳细瘦的手指缓缓地顺着他的发,吻着他的鬓,低低在他耳边说:“我一直都想着你……一直都想着你……”他无限眷恋地看了马牧最后一眼,终于放手转身离去。马牧急着要拉住他,但竟浑身脱力般动弹不得,他无助地狂喊:“耕阳!耕阳……!”
门外夥计闻声奔了进来,慌慌地问:“二少爷,发生啥事啦?”马牧乍醒,柴声啪然依旧,火光明暗不定,他急急地抓了夥计问:“刚刚有没有个人进来?”
“没有哇!我一直待在外头等着。”夥计惊疑地回答,疑神疑鬼地四下张望了一会说:“二少爷,我看您是累了,天也晚了,大少爷夫人在家里都等着您吃饭呢!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马牧点点头,低头看着账本上的斑斑泪痕,空气里隐隐还荡漾着耕阳的体味,会是他的错觉吗?
“二少爷,咱们走吧!外头马车都准备好了。”
马牧关了门,上了锁。回程路上,街心寒寒地起了层薄雾,马蹄声铿答铿答地在青石板道上单调地敲,空洞地回响着,街心正中远远一点幽幽飘荡的青光,孤孤单单似浮游的鬼火,车子赶近了之后才看清是只错了时节的萤火。马牧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夥计偏着头听了好一会,疑惑的说:“没啥特别的声音哪!”马牧沉默点头,不再说话了,小夥计儿心头毛了起来,挥鞭抽马的手劲儿也重了,马车一路向着黑森森的前方赶着,竟让马牧错觉此去是直奔黄泉了。
回到家里默默和家人用过晚饭,马牧便回父亲的书房,翻着寻出很久很久以前,他在乡下写给耕阳那一本一本没有寄出去的信,他移过火盆儿来,把信拆了一页一页轻轻地放进火里,望着火焰热烈拥抱他倾尽相思书写的墨迹,马牧心底无限温柔。
妻子端了盖杯茉莉香片进来,热气氤氲。马牧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的脸上尽是问号,一会儿疑惑地问:“是风声罢?”
马牧推开门走到廊下,妻子温婉地跟了出来。马牧抬头望天,凝神侧耳倾听。也许是枫叶坠落的叹息,又似乎是菊花与夜雾的呢喃低语,他仔细地辨着。远方不知道哪个方向传来的孩童笑语,嘻嘻哈哈如银铃般竞逐追赶着,他们推开了西风中的一扇门,穿过门去一路笑着跑着,跑到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