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艺术与意象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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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石鲁的人格肖像与生命艺术(1)

——从《转战陕北》到《美典神》

作家张毅《石鲁传》卷首的献诗为《生命的突围》,描绘石鲁的第一次生命突围是冲出冯家大院去成都求学,第二次突围是冲出剑门直奔宝塔山下,走进中国美术的圣殿,第三次是:

冰雪严霜一夜之间

封冻了你画室的门

活人展览的奇耻大辱

有无言的钟楼作证

于是你又开始突围

不肯低头不屑为奴

又一次开始精神突围

拾起一枝泥污的毛笔

寒夜披衣而起秉烛挥毫

将一腔四千毫升热血

泼洒成动魄惊心的异国美神。

这是人间罕见的

最顽强最有活力的生命

在你细胞的染色体上

排满了突围的基因。

传记作家,以“生命突围”来塑造石鲁的人格与精神肖像,但同时又运用了生命、细胞、基因的生命科学的观念来回答精神人格的物质依据。在世纪之交,美国《美术》杂志在前沿栏目中介绍“基因美学”,其实际内容是“基因肖像”,即染色体的图谱、皮纹及放大的瞳孔等,这是赋有个性的人特有的生理人格;染色体上排满了突围的基因,是文化人格与生理人格的重合。石鲁的生理人格、文化人格和生命突围,集中体现在石鲁1970年在印度、埃及写生基础上的“天书”、“怪画”、“奇谈”上,以及他以全部生命融铸了生命形态艺术的辉煌之作《美典神》上。

石鲁于1955年7月,赴印度担任万国博览会中国馆的总体美术设计工作,期间画了许多写生作品。1956年8月,又与赵望云赴埃及出席亚非国家艺术展览会,并作题为《关于艺术形式问题》的大会发言,同时进行写生,后在北京举办《赵望云、石鲁埃及写生画展》。

当时为了照搬前苏联的美术体系,1955年召开了全国素描教学会议,会议决定在全国美术院校推行契斯恰柯夫素描教学法。而石鲁在亚非国家艺术会议上的演说中说:“我们以为艺术形式的美,主要是在于一个民族的人民在精神生活上的崇高的、向上的、健康的心理体现。外来艺术有不可忽视的借鉴意义。但在艺术形式的创造中,艺术并不是对生活作摄影式的反映。”

1958年,在《中国画到底科学不科学》一文中,石鲁更具体地谈论了中国画的写生与西方素描的区别问题:

“写生”无疑是描写现实的重要手段,是获得现实生活素材的重要手段,在教学上进行写生技术的训练是必要的,我们与江丰的分歧点是,究竟是以西洋的素描方法来代替中国画造型的基本方法,还是以中国画的造型方法为基础而适当地吸收西洋素描呢!看来是作画的纯技术问题,其实,是要不要传统的具体关键之一。

有人说: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素描是最科学的方法,“中国画是死方法”,“是落后技术的高度运用”,就这样笼统地全盘地抹煞了中国画的传统特点及其造型方法。

中国画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写生方法,在适应于它的创作方法和工具的条件下,中国自有它一套相当成熟的经验和方法。例如中国画写生注重于观察、理解、熟悉研究对象的结构、形质和一切表征,并且从行动中取其神态特征,体会于心,胸有成竹,然后凝神聚思,一挥而就。它不斤斤计较于自然的、琐碎的、表面的形似,为静止的现象所限制,而是通过感受和印象的形象思维过程,经过过滤去掉了繁琐的无关紧要的现象。而形成典型的形象……而且当画家把这种形象诉诸笔端的时候。他不能不加以形容、比拟、夸张和艺术地再现出来,难道这叫做死方法吗?这有什么“不科学”呢?西洋的素描方法不是完全不能采用……那种先成照相机而后再谈艺术的方法,那种学院派的机械的“唯素描论”、“唯模特儿论”,不仅对中国画有害,我看对油画也不见得有利。

石鲁在印、埃写生的作品及前述的文论。现在看来在20世纪的50年代,全国照搬前苏联艺术系统体的氛围中,认为“素描万能论”是因为素描中传承着西方艺术写实物象的基因。石鲁的写生作品及其理论,是扞卫民族艺术中写情、写意、写生命的意象基因,为后来形成一手伸向生活、一手伸向传统的基础实践与理论。

石鲁没有否定素描的借鉴意义,延安时期曾在窑洞画素描,在印度、埃及写生的过程中也画过一系列的素描,显然石鲁只是把这些运用于记录生活。而写生则是以笔墨来表现直觉中感悟到的遗觉意象,绝非再现生活直观具象。写生中印度的顶天立地的女人,在《尼罗河边》以双人再现更加抒情动人,地面的处理,特别是右下角芦叶飘动,呈现着完整的中国画境。

石鲁的写生观与作品,传承了中国艺术立意造象、以象尽意的艺术观,特别是水墨写生画,是以传统笔墨、以气韵求其画的气韵写生观。从观念形态而论,体现了传统绘画是以意与象作为艺术的两个基因,意与象的辩证契合、随机效应的本体论。

1959年春,由美术界负责人蔡若虹提名,石鲁、蔡亮、马改户、陈启南四人赴京参加国庆十周年的创作,5月间石鲁的《转战陕北》的构图已经确定,涉及到毛主席的侧面造型。石鲁求助于雕塑家马改户来泥塑毛主席全身像,并要求体现出庄严的神态。石鲁从泥塑中感受到在强敌围攻下,毛泽东与敌人转战周旋的雄姿,又在小稿中推敲了笔墨语言,终于在一个不眠之夜完成了恢弘而含蓄的“转战陕北”。第二天早晨很兴奋地找马改户看画,马改户看背侧而立的领袖像一座山峰,屹立在纵横交错的陕北高原头上非常感人,便问石鲁感染力从何而来?石鲁同答:这个画面象一段历史的棋盘,毛主席是这个棋盘的定局人;这个历史战局。决定于胸中自有雄兵百万的领袖神态中。

石鲁的意象写生观,在这里发展为特有的意象创作观。石鲁的《转战陕北》从生活到创作的过程,没有停留具体人物具体环境的再现,而是根据生活经历体悟,以胸中的遗觉意象作起点,融入丰厚的学养,包括对传统艺术文物的赏鉴,而产生联觉意象,进而将历史和现实沟通形成复合意象,最后营构为意境中的意象。这里吸收了典型环境的典型人物的个别中表现一般的经验,并超常地达到了在有限中表现无限的境界。

1940年石鲁到延安参加抗日和解放战争的工作,他以全部激情感悟传统文化,并以创造性的笔墨语言表现了黄土高原的壮丽和气势,先后创作了《东方欲晓》、《南泥湾途中》、《赤壁映碧流》等系列大作,在20世纪的中国艺术史上树立起一座高峰,并以领军的姿态开创了长安画派。1979年3月9日至11日,在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会议上石鲁讲到:

转战陕北,我是参加过的,当时,毛主席刚过去,我就去了,看到沙家店的人很高兴,说看到一个骑马的人过去了,碰到秦川同志,他说毛主席刚过去,我接受《转战陕北》的任务后,由罗工柳同志管我们的事情,蔡若虹、王朝闻、华君武等同志都认为可以,老蔡要我用吴昌硕的东西。不要琐碎,画好后,华君武同志头一个审查,说很好。继而王朝闻同志表示欣赏……到编画册时王朝闻同志写了序言。画册出来以后,编辑写来便条,说这个画某个将军有意见,有点“悬崖勒马”之意……我立即将几百元稿费退回……这张画的遭遇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遭遇,后来画领袖,就非要画许多神光不可,搞成造神运动。他们多次打我,我都不承认是“悬崖勒马”。

历史的事实是,1964年以全新手法创作巨幅历史画《东渡》被指责为“丑化领袖”未能进京展出。陈列于中国历史博物馆的《转战陕北》被撤下。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石鲁作品集》也因《转战陕北》一画被禁止发行。这些体现石鲁文化人格的大作被封禁,是对石鲁精神生命的沉重打击。1965年8月,石鲁患精神分裂症送入精神病院治疗,1966年10月文革开始,西安美协“文革领导小组”强迫他提前出院接受批斗。1967年遭造反派轮流批斗、游街、拷打等残酷虐待和强行隔离管制。1969年石鲁精神病复发,开始偷偷写诗斥责“新权贵”,5月从“牛棚”逃往北郊,几天后被抓回。8月,第二次出逃广元,走进巴山深处过着野人般的生活,历时56天后又被抓回西安。回“牛棚”后被查出写有攻击中央文革领导的“反诗”。1970年被“斗批改”领导小组以“现行反革命罪”上报省政法小组,要求逮捕并判处死刑。

石鲁在逆境中更显示了坚强的人格,并在第三次“生命突围”中进入了新的艺术历程。

石鲁在1970年系列作品上的题字,常有一些字失去字的含意与书法的结构,而且还是汉字、阿拉字与英文字母字符的组合,确实无法解读,故名曰“天书”。周韶华在《大风吹宇宙》一文中说:“在那些连绵顾盼、伸缩有情、虚处传神、由君猜读的天书中,使我感到更像凝固的音乐和舞蹈。如罗丹所说的一个规定的线在贯穿着大宇宙……仿佛在手法方面,他更能表现自己的人格与骨气……“天书里面,尽是些钉头、匕首、蒺藜、卵石、砖块、突兀之状、有如石破天惊的力量。那执拗犀利的用笔,如金钢铁、如秦砖汉瓦、沉雄宏达、气势夺人,显示了书法与人格的契合。”

这些对“天书”解读的文字,散发着两个相似人格之间的共鸣的旋律,是激情而又有说服力的,我想以气韵生动的基因律来探索“天书”中的艺术基因、艺术细胞和艺术生命体,及其如何由观念形态转换为生命形态。

《印度神王》左侧两行通栏题词中,第一行前面8个字“印度神王伏虎降龙”有明确的观念意蕴,与画面右侧的楔形中的“流浪者”相联系,使原写生中的流浪者升格为伏虎降龙的神王,这里有着石鲁自身人格受辱的不满和反抗。但第二行从上到下仍是书法用笔,但已经看不见。字形、字意,而成为一串符号,而楔形提字“流浪者”的下边,则是类似英文字母E、K的任意组合。这两条提词共同的特征是:前面是明确清晰的观念,后来却演化成没有观念的“天书”。我们称之为“天书”,是因为我们仍然以观念形态艺术的标准来看待这些符号。正是这些符号中隐藏着艺术基因、艺术细胞、艺术生命体的奥秘。

左侧题词第二行,前几个字还有书法行草的意韵,这意味着书法转型为“天书”的过程,后边的符号却完全把书法的标准解构了。但仍然有气韵、笔韵、墨韵,即气韵生动的基因律。艺术基因:在一串符号中,连续出现了四个点,每一个点却不是数理中的位置,而体现着对称、稳定、旋动、有机的基因结构及其生发效应。艺术细胞:这些符号中的点、线及其有机组合,是“天书”的细胞,同时也是组成书法的基本单位。艺术生命体:这些艺术细胞由作者的气质、学养生成了“天书”与“书法”丰富多彩的艺术生命体,同时又与画面的人物、环境、道具、互融共处,丝毫没有伤害画面,而使画面更有生命的气质与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