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哼”。”嘻”。我听见鼻孔、牙缝里挤出那么短促而有力的几声,有人不以为然地表示了轻蔑和嘲弄。你以为你是谁?你觉得你是个国宝级的大人物吗?呸!王朔的小说我们都读过,M市的实验中学从不招收盲流。
刘行歌有一对深深的酒窝。
他和我握手,我看见那对不可一世的酒窝里盛满笑意。他听说我叫刘斌,两只手握得更有力、更热情了。
“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子,以后我多亲近一些才是。”他把“我们“两个字咬得很重。
假惺惺的,多恶心哟。
刘行歌朝我挤眉弄眼,搞得我心里很恼火。在他松懈的刹那,我飞快地抽回自己的右手,然后看看几位的表情,开溜了。
“嘿,你好。喂,干吗去?哟,看书哪!”刘行歌主动地跟人打招呼。
刘行歌挺随和的,他的举手投足,都能证明他是一个极易相处的人。然而我认为他是一个失败者,因为没有人对他的热情做出呼应,至少,在我们男生的部落里如此。
刘行歌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他不懂得矜持和距离是保持个人尊严最有效的手段。后来的事情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有人把我们的实验中学叫做大学的预备学校,我还得补充一句:重点大学的预备学校。苦熬过三年,我们就会像通过升级考试一样轻而易举地走进大学的殿堂。我相信刘行歌的第一次表现有那么一点自我吹嘘的味道,太张狂。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特别逆反,有什么了不起的,路遥知马力,谁是英雄谁是狗熊还很难说哩。
刘行歌伤害了我们的自尊心,而他一无所知。人们懒得去提醒他。
我们班里还有一个特别的女生:叶细细。叶细细长得文弱,秀气,声音像蚊子一样,每顿只吃几粒米饭。天哪!就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清纯,可爱,腼腆。
有一次,她和刘行歌不期而遇。
“哎,刘行歌。”叶细细的脸红了。
刘行歌左顾右盼,才发现站在他侧面的叶细细。刘行歌笑嘻嘻地说:“别难为情,我就叫刘行歌嘛。”
他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怪相。”你的名字蛮有意思的。”“爹妈做主,反抗无效,只好将就啦。”刘行歌说。
“有讲究吗?”
“那一年,县剧团来我们村里招演员,他们一眼相中了我的母亲,可是父亲死活不同意。我妈觉得挺遗憾,所以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这一次,是她自己做主的。”
“噢!”
叶细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是第一个知道刘行歌名字寓意的人。
很快,我们都知道了刘行歌名字的由来。
刘行歌的嘴巴老是哼哼唧唧的,哼的是流行歌曲。他是独自一人时才唱,犹如树上的知了。如果有人注意,他立马就封住了嘴巴。
那一次,我在厕所里蹲着,刘行歌是后来的,他以为厕所里没人,便哼哼唧唧唱了起来。唱得很投入,可能还晃动着身子,有那么几声颤音的调子不太稳定。刘行歌走出厕所,清清嗓子,马上变得不声不响了。
叶细细与刘行歌的关系非同一般,那是我在快活林的石凳上发现的。当时我摊开书本,两肘搁在石桌上,看看这儿是否有人已捷足先登,突然我发现对面的石凳上摊着一张报纸。我捡了起来,哦,是一张刚出版的校报。叶细细,叶细细……上面涂满了纤秀的笔迹。是叶细细,怪不得这么眼熟。打开第四版,有一篇文章吸引住了我的目光。文章的题目叫《歌手》,作者的署名也是歌手。叶细细在歌手的名字下面画了一道,后面还加了一个醒目的问号。
“哦,刘斌,把报纸还给我吧!”叶细细不知何时已坐在我的对面了。我惊慌失措地把报纸递给了她。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的。”
“你太客气了。哎,我问你,刘行歌是不是有个绰号叫歌手,他是不是很喜欢唱歌呀!”叶细细好奇地问我。她对刘行歌倒是挺感兴趣的。好呀,到我这探情报来啦。我本想说“是”,天知道我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话出来后却变昧了:“哦,这个,我不清楚。”
叶细细不信任地盯着我,目光中闪烁着狡黠的笑意:“你不清楚?天哪,太有意思了!我敢肯定这篇文章是刘行歌写的。”
叶细细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又递了过来,她希望我认真读读。
我心虚地接过报纸,言不由衷地说:“是么?我瞧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歌唱方式,每个人都是歌手。这篇文章写得正经,充满思考和哲理。我无法把这个歌手和那个歌手联系在一起。我喃喃低语:“不像,不像,一点不像啊!”
叶细细对刘行歌颇感兴趣,那时,我敏感地意识到他们可能会结为同盟。我说的同盟和恋爱毫不相干,而是他们具有成为很好的朋友的可能。
刘行歌酷爱唱歌,他老是偷偷摸摸地唱。他的五音不全,唱歌老跑调,缺乏唱歌的基本素质。该高音的地方他唱低音,该低音的地方他高八度。他自诩为歌手,真是贻笑大方。我们和他开玩笑说,你那不叫唱歌,而是在糟蹋歌曲。刘行歌听了不但不生气,反而冲我们嘻嘻一笑。他说任何人都有唱歌的权力,哑巴也有。他说:“我有自知之明,所以不唱给别人听。”刘行歌伶牙俐齿,他为自己辩解时总有一大堆使别人深感沮丧的理由。
那一次,我们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联欢晚会。刘行歌是主持人,他是班长嘛。节目快到高潮时,突然有个男生喊了一嗓子:“刘行歌,来一首!”这一下炸了锅,“刘行歌,来一首!刘行歌,来一首!”喊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我们都在捉弄刘行歌,想让他在台上出出丑。刘行歌是个聪明人,焉有不明之理,可是他没有办法生气。刘行歌向台下鞠了一躬,弯腰抱拳说:“谢谢,谢谢!我的歌不登大雅之堂,仅自娱而已。谢谢盛情,谢谢美意!”“噢,噢。”有人在起哄。
“没一点修养,没一点风度。”有人小声抱怨。
我回过头,是叶细细。叶细细和班主任王老师是远房亲戚,得罪她可没有好处。如果她在王老师那儿参我一本,真够我喝一壶的了。
我友好地向她点点头,然后静静地瞅着台上。
刘行歌热情,大方,随和,甚得王老师的欢心。王老师不征询我们的意见,就让刘行歌做了我们的代理班长。不过,期限是三个月。倘若有更合适的人选,刘行歌必须得退位让贤。三个月,不短不长,不少同学已经在磨刀霍霍了。因为班长人选须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否则缺乏感召力,大家不服气。在决定正式班长人选之前,还要进行一次摸底考试。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次考试……
刘行歌依旧哼哼唧唧的,我觉得他是故作轻松。可是叶细细却对我说:“我对刘行歌很有信心!刘行歌是最合适的人选。”我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王老师的意思?”叶细细说:“这是我的意思。”哎,真没意思。你叶细细的意思管个屁用,到时候还得看看民意如何,票数多少才成。”咱们的歌手还在用功哪。”
“笨鸟先飞嘛。”
“这小子视力蛮好的。”
“天分不高的人都不用戴眼镜儿。”“我看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嘻。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呀。可惜!”“这班长的位置……”
“哼,那是他的梦想而已。”“我们不能让他阴谋得逞。”“对,治治他的毛病。”
录下一些对话的片断,是想让你们看看刘行歌的处境和他在同学们心目中的形象。我觉得有点不大对头,但我最终还得顺应潮流对不对?
那是一个清晨,校园还沉浸在恬淡月色的包围之中。刘行歌悄悄爬起来,一个人在寂静的校园里开始跑步。偌大的校园里回荡着他急促、有力、坚定的脚步声。我能想象到他的脸色和表情,气喘和心跳。我在无意间发现了他的秘密,他把所有的人都蒙在鼓里了。平日里他松松垮垮的,哎哎哎,谁能料到?
那天清晨,我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像要发生什么重大事件似的。坏了,赶快往厕所里跑吧!
我还没有走进水房,突然听见水房里有哗哗的流水声。哗——轰——
我想可能是水龙头没关,但又不像,尤其是最后的两声,格外响亮。别看我不信什么神呀鬼呀的,可这两声的确有点吓人。我探头探脑往水房一看,顿时目瞪口呆了:刘行歌仅穿了一个小裤头,举着一盆水正往自己的头顶上浇。哗——轰——“你早。”刘行歌发现了我,我只好勉强地和他打招呼。
“噢,刚刚跑了一圈,冲个凉水澡。”刘行歌淡淡地笑了笑。
“天天跑吗?”
“嗯。”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吃惊不小。天哪!每天如此,需要多大的毅力和恒心呀!我刚开始热情很高,坚持每天写日记;后来,又慢慢补日记;再后来,改为旬记、半月记、月记,直至彻底放弃。刘行歌的跑步使我不由自主地与自己写日记的事产生了联想。”哎!”我叹息。
刘行歌若无其事地夹杂在洗漱的同学们中问,平静地洗脸刷牙。大家的脸上还挂着夜的疲惫和慵懒,而刘行歌的脸上已是一片喜悦的、明快的曙色了。
我开始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刘行歌。我是第二个“叶细细”。
那一天,我非常意外地听见了刘行歌的歌声。他坐在玉兰树下的一片草地上,周围的常青树遮住了他的身体。刘行歌摊开书,看书,唱歌,用脚轻轻地打着拍子。
他唱的是《外婆的澎湖湾》。仔细听听,却是改了歌词的:
原词: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坠夕阳,只是一片海蓝蓝……
改词:深更半夜我去做案,天色特别暗,偷了电视和冰箱,我心惊胆又颤……
我的妈呀!这个刘行歌真有意思。我差点没笑出声来。我知道刘行歌唱歌的特点,他唱歌从不喜欢别人打扰,所以我尽量克制着自己。等我记清了全部歌词后,才悄然离去。别看大家对刘行歌“同仇敌忾”,但对他的歌曲却变得热衷了。王强最看不起刘行歌了,不屑的话,刻薄的话,数他说得最多。但没人时,王强便悄悄凑近我:“刘斌,那支歌怎么唱来着?”这家伙简直是个白痴,我给他背过好几遍歌词他都记不住。我正准备奚落他一顿,没想到他再也不向我讨教了,原来他把那支歌工工整整地抄在日记本上了。
刘行歌是个改词能手,几乎可以说是个天才。凡是时下流行的歌曲,他都要改头换面重新加工一遍。比如说那支《我的中国心》,他是这么改的:
原词:河山只在我梦里,祖国已多年未亲近,可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改词:好久没有看到你,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好好地看看你……”
刘行歌创作的歌曲很快就变成了我们的流行歌曲,那些男生唱得开心,女生听得兴奋。低年级的同学听了,羡慕得啧啧有声:“呀,你们班人才济济呀。哎,谁创作的?”我们会得意洋洋地说:“保密。”
叶细细来找刘行歌,她不自然地向我们微笑,打招呼。她的脸上挂着焦虑和紧张的神色,好像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和刘行歌商量。
“刘行歌,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叶细细说。刘行歌走出去之后,王强阴阳怪气地说:“啊呀呀!白兴奋了半天,我还以为是来找我的。”
“哈哈哈。”大家全笑了。我没有笑。
我想:“叶细细八成是来忠告刘行歌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歌曲被人盗窃并流传开来的事实。那些歌曲私下里开开心可以,倘若真被传唱开了,对刘行歌的声誉肯定会产生不良的影响。”想到这儿,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活该有事。有人在教室里唱《我的中国心》,被王老师听见了。他先是咧嘴一笑,几乎不易觉察,很快又板起面孔。王老师冷冷地问:“这歌是谁写的?”有人小声回答:“刘行歌!”王老师的眉毛挑了几挑,剑一样的两道锋芒向刘行歌的座位扫去。刘行歌的座位空荡荡的。
“刘行歌。”
“是刘行歌。”
“他写了好多好多歌儿。”
班里的男生七嘴八舌,一声比一声高。他们看出王老师强忍着火气,越是火上浇油。
“好啦好啦,不成体统。以后谁也不许再唱。好端端的歌曲,被改得乱七八糟的,不以为耻,反引以为荣,逞什么能!”
王老师气呼呼地训斥大家一通。
教室里静悄悄的,空气沉闷而又紧张。
“哎哟妈妈,请你不要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地淘气。哎哟妈妈,请你不要生气……”王强拿腔捏调地唱着,唱得女生捂嘴偷偷直乐。我故意把目光投向窗外,默默地想着心事。王强太可恶了,简直是幸灾乐祸。刚才向王老师举报刘行歌时,他喊得最凶……
“哎,刘行歌,我的大班长,王老师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二王强大声嚷嚷。刘行歌和叶细细一前一后进了教室。刚才的一幕刘行歌未能亲历,否则他会和王强干上一仗的。而这个秘密——虽然人人皆知——但没有人会告诉他。叶细细不在场,她是唯一能给刘行歌提供情报的人。
王老师究竟和刘行歌谈了什么,我们只能猜测。
刘行歌的表情能给我们提供一点信息,但毕竟不可靠。刘行歌再走进教室时,脸上依然挂着笑容。那笑容生硬、牵强,是刻意的。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使人啼笑皆非的事儿:一个天大的闹剧。我怀疑是有人操纵的,但没有真凭实据。兴许是误会与巧合,可是整个事件太离奇了。
“集合啦!”
“王老师让大家进教室呀!”
不知谁喊了一阵子,你喊,我喊,他喊,像传球一样,这消息很快传遍了男生和女生宿舍。轰轰隆隆,大家纷纷涌进了教室。”哎,王老师要训话吗?”“哎,集合干什么?”教室里一片嗡嗡的声响,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全是一脸的茫然。
等了很长很长时间,王老师才来。他倒剪着双手,威严地站在讲台上。
“刘行歌和叶细细呢?”王老师问。”在快活林那儿。”王强说。
“噢!你们集合干什么呢?”王老师问。大家面面相觑,觉得莫名其妙。
会不会搞错了?我想。
会不会是其他班级集合,我们误会了?因为姓王的班主任有好几个。
刘行歌和叶细细……哦,难道有人搞恶作剧?
摸底考试成绩出来了,刘行歌名列榜首。名列榜首也不能使人心服口服。王强说考试这玩意儿,和平时学习没有多大关系,就看临场发挥如何。王强的观点博得大多数同学的赞许。更何况这是摸底考试,试卷出得科学不科学,大家是否全力以赴等等,都是重要因素。
接下来,就进入了投票选举阶段,我们的班长就要从票数中脱颖而出了。我希望刘行歌能继续当选,叶细细也是,还有……谁?我隐隐有点担心,这神圣的一票真的那么神圣、圣洁吗?三个月来,我暗暗喜欢上了刘行歌了。他坦率,真诚,质朴,对任何人都没有成见,而且乐于助人。更重要的是,他能给我们带来笑声,这不仅需要幽默,而且还需要才智。
那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
神圣的、庄严的选举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刘行歌只得了四票,而王强得了六十二票。王老师在黑板上盯了良久,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来。他沉重地说:“我们需要品学兼优的人来做班长。我相信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但是,无记名投票毕竟代表了每个人的意愿,当然,我相信每个人都正当地行使了自己的权利。刘行歌给班里做了不少工作,他的成绩是值得肯定的,希望刘行歌同学改正缺点,继续严格要求自己。”王老师始终没有笑。事后,叶细细咬牙切齿、语无伦次地对我说:“这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一件事了。”
她大哭一场,哭得许多女生良心发现了。刘行歌挺不错的。是啊,是啊,他得的票数是那么少啊?会不会统讨错了?
“错不了,是我统计的!”叶细细在宿舍里尖叫。那天,念票的时候,我一直在偷偷观察着刘行歌的表情,为他捏了把汗。我怕他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来,他承受着多大的心理压力,蒙受着多大的屈辱呀!
刘行歌低着头,始终。他望着脚尖,地上一片潮湿。他的泪水悄无声息地往下流……
每天清晨,刘行歌照样跑步。无人的时候,刘行歌依然唱歌。他唱的最后一支歌,我记得,叶细细也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