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问:“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惟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惟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迷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
“译文”
爱堂先生谈到:听说有一个老学究晚上行路,忽然遇见一个死去的朋友。学究先生向来性子刚直,因此也不觉得恐怖畏惧,就问他:“往哪里去?”朋友说:“我现在是阴间的差人,到南村去勾人魂魄。我们正好同路。”于是两个人同行,来到一个破烂的房屋前,鬼指着屋子说:“这一定是一个文人住的。”学究问他怎么知道,鬼说:“人在白天的时候为生计奔波,掩隐了自己的性灵。只有睡觉的时候不会有什么杂念,思想很纯净明亮。他所读过的书,每个字都从他的百窍中发出光芒,形状朦胧绚丽,就像锦绣一样灿烂。如果学问做到像郑玄,孔子的那样,文采像屈原、宋玉、班固、司马迁一样,他的光芒就会照亮天空,和星星、月亮一起闪亮。差一点的,他的光芒可以照数丈,再差一点的照数尺,越往下照得越少。不过最差的,发出的光也如同屋子里的灯,可以照亮窗户。这些光凡人是见不到的,只有鬼神才能看到。这个房子上的光芒有七八尺高,所以我知道里面住着一个读书人。”学究又问他:“我读了一辈子的书,不知道睡觉时的光芒有多高?”鬼犹豫了半天,才说道:“昨天白天我经过你的书房,你刚好睡着了。我看见你胸中有一部高头讲章,五六百篇墨字,七八十篇经文,三四十篇策略都化成黑烟,笼罩在屋顶。那些学生的读书声,就像笼罩在浓云迷雾中一般。实在是没有看见什么光芒,我不敢瞎说。”学究听了非常生气,大声地骂他的朋友,鬼大笑着走了。
“原文”
献县周氏仆周虎,为狐所媚,二十余年如伉俪。尝语仆曰:“吾炼形已四百余年,过去生中,于汝有业缘当补,一日不满,即一日不得升天。缘尽,吾当去耳。”一日,冁然自喜,又泫然自悲,语虎曰:“月之十九日,吾缘尽当别。已为君相一妇,可聘定之。”因出白金付虎,俾备礼。自是狎昵燕婉,逾于平日,恒形影不离。至十五日,忽晨起告别,虎怪其先期。狐泣曰:“业缘一日不可减,亦一日不可增,惟迟早则随所遇耳。吾留此三日缘,为再一相会地也。”越数年,果再至,欢洽三日而后去。临行呜咽曰:“从此终天诀矣!”陈德音先生曰:“此狐善留其有余,惜福者当如是。”刘季箴则曰:“三日后终须一别,何必暂留?此狐炼形四百年,尚未到悬崖撒手地位,临事者不当如是。”余谓二公之言,各明一义,各有当也。
“译文”
献县周家的仆人周虎,被狐狸迷住了,两人做了二十多年的恩爱夫妻。狐狸对周虎说,“我已经修炼成形四百多年。在上一世中,我对你有缘未尽,一日不尽,我就一日不能够升天。哪天缘尽,我就该去了。”一天,她忽然自己笑了起来,又一下子伤心地落泪。对周虎说:“这个月十九号,是我和你缘尽分别的日子。我已经为你选中了一个妻子,你可以去下聘了。”还拿出一些银两给周虎,让他置办结婚的礼物。从此以后狐狸对周虎比平时更加亲热了,一天到晚和周虎形影不离。到十五号的那天,一大清早起来狐狸突然就和周虎要告别。周虎觉得很奇怪,难道时间提前了?狐狸伤心地说:“我们之间的缘分一天也不能少,一天也不能多,只有早晚可以由我们自己决定的。我留出三天的缘分,这样以后就能再和你相见。”过了几年,她果然回来了,两人又度过三天美好的日子后又要离开。临别前狐狸呜咽着说:“以后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陈德音先生说:“这个狐狸精懂得留有余地,珍惜幸福的人就应该像这样。”刘季箴则说:“三天以后也还是要分开的,何必又把它暂时地存留呢?这个狐狸已经修炼成形四百年了,却还没有到达最后一步,遇到事情不应该这样做。”我觉得他们两个人的话,各有各的道理,都说得通。
“原文”
北村郑苏仙,一日梦至冥府,见阎罗王方录囚。有邻村一媪至殿前,王改容拱手,赐以杯茗,命冥吏速送生善处。郑私叩冥吏曰:“此农家老妇,有何功德?”冥吏曰:“是媪一生无利己损人心。夫利己之心,虽贤士大夫或不免。然利己者必损人,种种机械,因是而生,种种冤愆,因是而造,甚至贻臭万年,流毒四海,皆此一念之害也。此一村妇而能自制其私心,读书讲学之儒,对之多愧色矣。何怪王之加礼乎!”郑素有心计,闻之惕然而寤。郑又言,此媪未至以前,有一官公服昂然入,自称所至但饮一杯水,今无愧鬼神。王晒曰:“设官以治民,下至驿丞闸官,皆有利弊之当理,但不要钱即为好官。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官又辩曰:“某虽无功,亦无罪。”王曰:“公一生处处求自全,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负民乎?某事某事,畏烦重而不举,非负国乎?三载考绩之谓何?无功即有罪矣。”官大踧踖,锋棱顿减。王徐顾笑曰:“怪公盛气耳。平心而论,要是三四等好官,来生尚不失冠带。”促命即送转轮王。观此二事,知人心微暖,鬼神皆得而窥,虽贤者一念之私,亦不免于责备。“相在尔室”,其信然平。
“译文”
北村有个叫郑苏仙的,有一天梦见来到阴间的官府里,看到阎罗王正在处理囚犯。这时有一个邻村的老太太被领到大殿前,阎罗王立刻改变了表情,对老太太拱手相迎,并让人给她倒茶,要冥吏把她赶快送到一个好的地方去投生。郑苏仙于是偷偷地请教冥吏,“这个农家的老太太有什么功德吗?”冥吏说:“说起来,就连贤明的君子也有免不了有利己之心的,这个老太太一生都没有利己损人的心思。但是凡事如果对自己有利,那必然会损害别人的利益,由此而生出各种机谋,也导致了各种冤枉,过失。甚至有的对后世造成广泛的,很不好的影响,这一切都只是由一个念头引起的。而这个老太太虽然只是一个农家的妇人,却能够克制自私的心理,即使是读了许多书,给人讲道理的学者,面对她的时候也有许多感到惭愧的。所以阁罗王对她以礼相待也就不奇怪了。”郑苏仙向来颇有心计,听了这段话之后突然有所醒悟。郑苏仙还说,在这个老太太还没来之前,有一名官员穿着官服挺着胸脯神气逼人地走进来,说自己每到一处只喝一杯水而已,所以即使在鬼神面前也不会感到羞愧。阎罗王冷笑道:“设置官员的目的是为了管理老百姓的,小到驿站的站长,管闸的闸官,都有权衡利弊,处理事务的作用。如果不要钱就算是好官的话,那么在公堂上做一个木偶,连水都不用喝,不是比你更好吗?”那官又分辩说:“我虽然没有什么功劳,但是也没有什么过错。”阎罗王说:“你一生都小心翼翼地保全自己,这个案子,还有那个案子,你都害怕招惹是非没有站出来说话,这不是对老百姓不负责吗?这件事,那件事,因为怕麻烦、怕困难而不去作,不是有负于国家对你的期望吗?三年做官考核出来又有什么功绩呢?没有功劳就是有罪。”那官这才觉得不好意思,咄咄逼人的气势小了不少。阎罗王缓缓地向四周看了看,笑着说:“我只是看不惯你自负的样子而已。通常说来,做一个三四等的好官,下辈子还是能当官的。”于是命人赶快把他送到转轮王那里去。从这两件事就可以看出,人的心思稍微有变化,鬼神都会发现,即使是贤明的君子有一丝的私心,也免不了被责怪。“相在尔室”,真的就是这样。
“原文”
交河及孺爱、青县张文甫,皆老儒也,并授徒于献。尝同步月南村北村之间,去馆稍远,荒原阒寂,棒莽翳然。张心怖欲返,曰:“墟墓间多鬼,曷可久留!”俄一老人扶杖至,揖二人坐曰:“世间安得有鬼,不闻阮瞻之论乎?二君儒者,奈何信释氏之妖妄。”因阐发程朱二气屈伸之理,疏通证明,词条流畅。二人听之,皆首肯,共叹宋儒见理之真。递相酬对,竟忘问姓名。适大车数辆远远至,牛铎铮然。老人振衣急起曰:“泉下之人,岑寂久矣。不持无鬼之论,不能留二君作竟夕谈。今将别,谨以实告,毋讶相戏侮也。”俯仰之顷,欻然已灭。是间绝少文士,惟董空如先生墓相近,或即其魂欤?
“译文”
交河的及孺爱,青县的张文甫,都是老学究,并且都在献县教书。曾经有一次,两个人晚上踏着月光散步,一直走到了南村和北村之间,这里离他们的书院比较远。只看见周围一片荒野,寂静无声,茂密的草丛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张文甫心里感到害怕,想要回去。说:“这些坟墓里肯定有许多鬼,怎么可以在这里久呆呢?”过了一会儿,看见有一个老头拄着拐杖来到他们面前,拱手行礼请他们坐下,说:“世上哪有什么鬼!你难道没有听过阮瞻的议论吗?你们俩都是儒家的学者,怎么会相信佛教徒的那些胡言乱语呢?”于是老头将程朱二气屈伸的理论做了一番阐明,解释贯通,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两个人听了,都点头称是,赞叹宋代的学者看到了事情的本质。彼此之间应酬答对,竟都忘了问老者的姓名。这时正好有几辆大车从远处慢慢驶来,挂在牛脖子下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老头连忙抖了抖衣服,站起身来说:“我是已经死了的人,一个人孤孤单单好长时间了。今天我如果不坚持说没有鬼,你们就不会留下来和我聊一晚上。现在我们要分别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实情告诉你们,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我是故意戏弄你们的。”一晃就不见了。这地方没有什么文人雅士,只有董空如先生的墓在旁边,难道这是他的魂魄吗?
“原文”
河间唐生,好戏侮,土人至今能道之,所谓唐啸子者是也。有塾师好讲无鬼,尝曰:“阮瞻遇鬼,安有是事,僧徒妄造蜚语耳。”唐夜洒土其窗,而呜呜击其户。塾师骇问为谁,则曰:“我二气之良能也。”塾师大怖,蒙首股栗,使二弟子守达旦。次日委顿不起。朋友来问,但呻吟曰:“有鬼。”既而知唐所为,莫不拊掌。然自是魅大作,抛掷瓦石,摇撼户牖,无虚夕。初尚以为唐再来,细察之,乃真魅。不胜其嬲,竟弃馆而去。盖震惧之后,益以惭恧,其气已馁,狐乘其馁而中之也。妖由人兴,此之谓乎?
“译文”
河间有个姓唐的书生,喜欢戏弄、侮辱别人。当地人至今还说起他,都叫他唐啸子。有一个教书先生喜欢到处对人说世上没有鬼,他曾经说:“阮瞻碰到鬼,怎么会有这种事,那是和尚们瞎编的闲谈而已。”唐生于是晚上把土洒在他的窗子上,敲他的门发出呜呜的声音。教书先生惊奇地问是谁?唐生说:“我是由二气构成的不学而能的东西。”教书先生听了十分害怕,蒙头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派了两个学生整夜守在他的门口。第二天,精神很不好,起不了床。朋友来看望他,他只是呻吟着说道:“有鬼。”不久大家都知道这实际上是唐生搞的鬼,听了没有不拍掌大笑的。然而从此以后奇怪的事情不断出现,每天晚上都有人丢瓦砾石头,撞门敲窗。一开始大家还仍然以为又是唐生捣鬼,仔细观察,才发现是真的有鬼,教书先生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骚扰,最后竟然辞了馆职离开了这个地方。这大概是因为他一开始听说有鬼害怕,然后又听说是唐生搞的鬼,不禁十分惭愧,以前很饱满的精神已经减弱了不少,这时狐狸精乘虚而入,所以就彻底不行了。这就是所谓的妖因人而作怪吗?
“原文”
献县吏王某,工刀笔,善巧取人财。然每有所积,必有一意外事耗去。有城隍庙道童,夜行廊庑间,闻二吏持簿对算。其一曰:“渠今岁所蓄较多,当何法以销之?”方沉思间,其一曰:“一翠云足矣,无烦迂折也。”是庙往往遇鬼,道童习见,亦不怖,但不知翠云为谁,亦不知为谁销算。俄有小妓翠云至,王某大嬖之,耗所蓄八九;又染恶疮,医药备至,毕愈,则已荡然矣。人计其平生所取,可屈指数者,约三四万金。后发狂疾暴卒,竟无棺以殓。
“译文”
献县有个小吏姓王,善于写文书,设法从中牟取别人的钱财。但是每当他有了一些积蓄,就一定会出现一件意外的事情把这些钱财花费掉。有一个城隍庙的道童,晚上在屋檐下走,听见两个小吏拿着小本在对着算帐。其中一个说:“他今年积得挺多的,怎么让他花掉?”道童觉得奇怪,心里琢磨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听见另一个说道:“一个翠云就够了,不需要用太麻烦的办法。”这个庙以前常常碰见鬼,道童也习以为常了,因此不觉得害怕。但就是不知道他们所说的翠云是谁,也不知道是要花掉谁的钱。不久,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妓女翠云来到这里,王某非常喜欢她,积蓄的钱十分之八九都为她花掉了。不久王某又染上了恶疮,用尽了各种办法,等他病好了,钱也花光了。别人估算了他一生牟取的钱财,曲着指头算算大概有三四万两银子。王某后来突然发狂病死了,竟然连埋葬的棺材都没有。
“原文”
叶旅亭御史宅,忽有狐怪,白昼对语,迫叶让所居。扰攘戏侮,至杯盘自舞,几榻自行。叶告张真人。真人以委法官,先书一符,甫张而裂。次牒都城隍,亦无验。法官曰:“是必天狐,非拜章不可。”乃建道场七日。至三日,狐犹诟詈。至四日,乃婉词请和,叶不欲与为难,亦祈不竟其事。真人曰:“章已拜,不可追矣。”至七日,忽闻格斗砰<石訇>,门窗破堕,薄暮尚未已。法官又檄他神相助,乃就擒,以罂贮之,埋广渠门外。余尝问真人驱役鬼神之故,曰:“我亦不知所以然,但依法施行耳。大抵鬼神皆受役于印,而符箓则掌于法官。真人如官长,法官如胥吏。真人非法官不能为符箓,法官非真人之印,其符篆亦不灵。中间有验有不验,则如各官司文移章奏,或准或驳,不能一一必行耳。”此言颇近理。又问设空宅深山,猝遇精魅,君尚能制伏否?曰:“譬大吏经行,劫盗自然避匿。倘或无知猖獗,突犯双旌,虽手握兵符,征调不及,一时亦无如之何。”此言亦颇笃实。然则一切神奇之说,皆附会也。
“译文”
叶旅亭御史的房子,突然出现了狐狸,大白天对人说话,强迫叶旅亭让出房子给他住。对叶家进行骚扰,捣乱,戏弄家人。弄得他们家里的杯子和盘子会自己跳起舞来,桌子和床会自己走动。叶旅亭把这件事告诉了张真人。张真人把它交给了法官。法官先写了一张符,刚刚把它打开来,符就裂了。然后法官又发了一个文书给都城隍,仍然没有用。法官说:“这一定是一个天狐,非要拜章才能制服它。”于是作了七天的道场,到第三天,还能听见狐狸的辱骂声,到第四天,狐狸就开始好言求和了。叶旅亭不想和狐狸作对,希望到此为止。真人说:“章已经拜了,不能追回来了。”到了第七天,突然听见有人打架的声音,门窗都破了,这时天还没有大亮。法官又发书请其他的神来帮忙,于是抓住了狐狸,用一个瓦瓶把它装起来,埋在广渠门外。我曾经问真人驱役鬼神的道理,他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要依着程序做就可以了。一般来说,鬼神都被印所控制,而符篆掌握在法官的手中。真人就好比是官长,法官就好比是他手下的胥吏。真入没有法官就写不了符箓,法官没有真人的印,他的符箓也不灵了。不过这也是有的时候灵验,有的时候不灵验,就像各个官府部门之间转发文件,上奏章程一样,也有批准的,也有被驳回的,不是全都能实行的。这话说得倒是挺有道理的。我又问他,如果是在深山里的空屋子,突然遇到妖怪,你还能制服它吗?”真人说:“这就像是有大官经过,打劫的强盗自然会躲避起来。或者如果他不知道是大官,为非作歹,冒犯了大人,这时我手里虽然有兵符,但是来不及征调援兵,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对付。”我觉得他这话说得挺实在的。那么所谓神奇的说法,都是大家编造的了。
“原文”
朱子颖运使言:守泰安日,闻有士人至岱岳深处,忽人语出石壁中,曰:“何处经香,岂有转世人来耶?”剨然震响,石壁中开,贝阙琼楼,涌现峰顶,有耆儒冠带下迎。士人骇愕,问此何地。曰:“此经香阁也。”士人叩经香之义。曰:“其说长矣,请坐讲之。昔尼山删定,垂教万年,大义微言,递相授受。汉代诸儒,去古未远,训诂笺注,类能窥先圣之心。又淳朴未漓,无植党争名之习,惟各传师说,笃溯渊源。沿及有唐,斯文未改。迨乎北宋,勒为注疏十三部,先圣嘉焉。诸大儒虑新说日兴,渐成绝学,建是阁以贮之。中为初本,以五色玉为函,尊圣教也。配以历代官刊之本,以白玉为函,昭帝王表章之功也。皆南面。左右则各家私刊之本,每一部成,必取初印精好者,按次时代,度置斯阁,以苍玉为函,奖汲古之勤也。皆东西面。并以珊瑚为签,黄金作锁钥。东西两庑以沈檀为几,锦锈为沉檀。诸大儒之神,岁一来视,相与列坐于斯阁。后三楹则唐以前诸儒经义,帙以纂组,收为一库。自是以外,虽著述等身,声华盖代,总听其自贮名山,不得入此门一步焉,先圣之志也。诸书至子刻午刻,一字一句,皆发浓香,故题曰经香。盖一元斡运,二气絪缊,阴起午中,阳生子半。圣人之心,与天地通。诸大儒阐发圣人之理,其精奥亦与天地通,故相感也。然必传是学者始闻之,他人则否。世儒于此十三部,或焚膏继晷,钻仰终身;或锻炼苛求,百端掊击,亦各因其性识之所根耳。君四世前为刻工,曾手刊《周礼》半部,故余香尚在,吾得以知君之来。”因引使周览阁庑,款以茗果。送别曰:“君善自爱,此地不易至也。”士人回顾,惟万峰插天,杳无人迹。案此事荒诞,殆尊汉学者之寓言。夫汉儒以训诂,宋儒以义理相尚。似汉学粗而宋学精,然不明训诂,义理何自而知。概用诋诽,视犹土苴,未免既成大辂,追斥椎轮;得济迷川,遽焚宝筏。于是攻宋儒者又纷纷而起。故余撰《四库全书·诗部总叙》有曰,宋儒之攻汉儒,非为说经起见也,特求胜于汉儒而已。后人之攻宋儒,亦非为说经起见也,特不平宋儒之诋汉儒而已。韦苏州诗曰:“水性自云静,石中亦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此之谓矣。平心而论,《易》自王弼始变旧说,为宋学之萌芽。宋儒不攻《孝经》,词义明显。宋儒所争,只今文古文字句,亦无关宏旨,均姑置弗议。至《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诸注疏,皆根据古义,断非宋儒所论。《论语》、《孟子》,宋儒积一生精力,字斟句酌,亦断非汉儒所及。盖汉儒重师传,渊源有自。宋儒尚心悟,研索易深。汉儒或执旧文,过于信传。宋儒或凭臆断,勇于改经。计其得失,亦复相当。惟汉儒之学,非读书稽古,不能下一语。宋儒之学,则人人皆可以空谈。其间兰艾同生,诚有不尽餍人心者,是嗤点之所自来。此种虚构之词,亦非无因而作也。
《毛诗》:即毛苌所传的《诗经》,毛苌是汉时赵国人,当时研究《诗经》有多家,但只有毛苌所传《诗经》最终得以流传。《诗经》是中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收集了周朝初年(公元前11世纪)到春秋中期(前6世纪)的诗歌305篇。分“风”、“雅”、“颂”三大类。“风”采自民间乐曲,“雅”是王都附近的乐曲,“颂”是祭祖祀神的乐曲。所有诗歌均可歌唱,但乐谱今已不传。其内容对统治者征战田猎,贵族集团奢侈荒淫的生活,人民的劳动生活和婚姻爱情都有所反映。形式以四言为主,采用了赋、比、兴的艺术表现手法。这些创作手法为后代诗人所继承。汉代将《诗》列入儒家经典,称为《诗经》,为“五经”之一。
《尔雅》:中国古代最早解释词义的专著,汉代学者缀辑而成。《汉志·尔雅》30篇,传至今只有19篇。后世经学家多用以考证解释儒家经典的义意,遂成为《十三经》之一,注释《尔雅》的有晋人郭璞(注)、宋人邢昺(疏)、清人邵晋涵(尔雅正义)、郝懿行(尔雅义疏)。
《论语》:孔子言论的汇编,儒家最重要的经典。由孔子门生及再传弟子集录整理,是研究孔子及儒家思想的主要资料。南宋时朱熹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合为“四书”,使之在儒家经典中的地位日益提高。今本论语共计20篇,1.2万字。
《孟子》:战国时期孟子宣扬“仁义”,主张实行“仁政”、“王道”,与弟子著书七篇261章,即《孟子》。主张“省刑罚,薄赋敛”,使民有“恒产”,能安居乐业,并主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劝告统治者要“与民同乐”,反对虐政害民。《孟子》是儒家的经典著作之一,也是先秦的杰出散文著作。
今文古文:这里是指西汉末期形成的经学研究中的两个派别,今文派和古文派。战国以来儒生传经,大都是师徒、父子口耳相传。到汉代才用当时通行的隶书写在竹帛上,所以称为今文经。今文经学解释经义,主要在于“通经致用”,着重章句的推衍,结合阴阳五行灾异和刑名学说来发挥经文的微言大义,提倡大一统,尊君抑臣,正名分等思想。汉武帝时由于董仲舒的原因尤其受到尊崇。汉哀帝,平帝时期,今文经学还与谶纬结合在一起,内容更为空疏荒诞。汉代出现的先秦经籍,相传或者出于孔子家的墙壁中,或者来源于宫廷,或者是民间所献,经文都是用秦以前的古文字书写的,所以称为古文经。古文经学解释经义,主要在于“通经识古”,详于训诂,局限于探索经文本义,在理论上没有太大的发挥,但是在辨认解释先秦文字的过程中,建立了系统的训诂方法。今文经学早就是国家认定的正统,列于学官,而古文经学却一直没有得到官方的认可。汉哀帝,平帝时,刘歆想要将古文经学列于学官,但是没有成功,他写书抨击今文经学,由此引发今古文经学之争,持续二百多年。今文经学汉末衰微,尤其是由于战乱,消失殆尽。而古文经学却由于东汉学者在民间的提倡与传播,日益兴盛。后来六朝的南北学和隋唐的义疏派,立场都和古文学相同。直到北宋庆历以后,宋学兴起,古文学暂时衰歇。明末顾炎武大声疾呼复兴古文学,古文学又成为经学正统,惠栋的“吴派”与戴震的“皖派”都与其有联系。而清代中末叶,今文经学也开始复兴,当时的“常州学派”,“公羊学派”皆是。其中,宋学虽然仍旧依托古文经义,却以理欲心情为研究对象,结果道问学愈加变得空疏无物,为清代学者所批驳。
“译文”
朱子颖运使说:他在泰安防守的时候,听说有读书人到了岱山的深处,忽然有人的说话声从石壁里传出来,说:“什么地方有经香,难道是有转世人来了吗?”接着发出一阵破裂的震动声,石壁从中间裂开,一座壮丽的楼阁出现在山顶上,有一个穿着齐整的老儒走下来迎接他。读书人感到非常奇怪和惊讶,问这是什么地方?老儒说:“这是经香阁。”读书人又请教什么是经香。老儒说:“这说来话长,请坐下来慢慢说吧。当初孔子删定经书,以教化世人,其中含蓄微妙的言语,精深切要的义理,以师徒传授的方式流传着。汉代的儒家学者,离孔子还不算太久,通过对经书字义的解释,还能够明白先圣的心意。而且比较单纯朴实,没有结帮争名的习气,只是各自教授老师传授的学问,讲究老老实实地追源溯本。到了唐代,这种风气都没有发生变化。北宋时,这些学说总结成十三部注疏。先圣觉得这很不错。不过当时的大学者已经开始担心新的学说日益兴起,先圣之学会逐渐变成绝学。于是建了这座楼阁把它们储存起来。中间是最早的版本,用五色的玉作盒子,表示对先圣的尊重。旁边配以历朝历代官方刊行的本子,用白玉作盒子,以昭示帝王提倡先圣之学的功绩。这些都放在南面。左右放的都是一些私家自己刻的刊本。每当一本书刻好以后,一定要取一本第一次印刷并且质量上乘的书,按照时代的顺序,放在这座楼里,用黑色的玉作盒子,用来表扬他们对于用功于古书,钻研于古书。这些都放在东面和西面。以上这些书,都用珊瑚作书签,用黄金作为钥匙。东西的两个房子里用陈年的檀木作桌子,最好的绸缎作褥子。”
那些大学者的神灵,每一年来视察一次,来时按次序坐在楼里。后面三排房子里都是唐代以前的学者的经义,我们把他们编成册,分组收藏,大概有一库之多。除了这些书之外,其余的著作,即使写得很多,在当时影响很大,我也只是听由作者们自己保存,而不再收藏在这座楼里,这也是先圣的愿望。这些书每到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一点,以及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其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会发出浓烈的香气,所以就叫这座楼经香阁。这是因为在一元运行下,阴阳二气发散,阴气从中午十二点开始,阳气从晚上十二点生出。圣人的心灵,是与天地相通的。这些大学者阐发圣人的道理,其中的精髓奥妙之处也是和天地相通的,所以会互相感应。然而一定要是传播这些学问的人才能闻得到,其他的人是不行的。当代的学者对这十三部书,有的夜以继日一辈子钻研这些书,有的字斟句酌,每个字都求其来历,对这些书进行猛烈的抨击,这都是因为各人因其智识所限。你四世前是一个雕刻的工人,曾经刻了半部《周礼》,所以你身上还有残留的香气,我因而知道你来了。于是老者带领读书人参观了整个楼阁,用珍贵的水果招待他。送他出来时,老者对他说:“你自己多多保重吧,这地方很难找到。”读书人回头再看,就只看到高耸入云的山峰,没有一点人烟。这件事太离奇了,好像是尊崇汉学的人写的寓言。汉代的学者以解释古文字义为最主要的学问,而宋代的学者则强调观点和看法。由此看来,似乎汉学比较粗糙,而宋学更为细致。但是如果不明白古文的字义,如何知道其中的看法和观点呢?而宋代的学者却只是全然的诋毁排斥汉学,把它当作土块一般粗劣的东西。免不了就像做好了大车,就把做得不好的轮子毁掉,渡过了河,就把船给烧了一样。于是又导致攻击宋代学者的人多了起来。所以我写《四库全书·诗部总叙》时说:“宋代的学者攻击汉代的学者,不是为了探讨经义的道理,而是为了表明自己强于汉代的学者。而后人攻击宋代的学者,也不是为了探讨经义的道理,只是对宋代的学者攻击汉代的学者感到不满而已。”韦苏州诗说:“水性自云静,石中亦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就是这个道理。平心静气地来说,《易》从王弼开始改变了原有的解释理论,这是宋学发展的开始。宋代的学者对《孝经》没有什么异议,因为其中的意思是很明确的。宋代学者所争论的,只是今古文字句的差别,对于总体来说没有什么影响,都可以把它放到一边去不用计较。至于对《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这些书的注释解释,是需要根据字词在古代的说法,这一点宋代的学者是做不到的。《论语》、《孟子》这两部书,宋代的学者花了一生的精力在上面,一个字一句话的研究,这也是汉代的学者做不到的。汉代的学者固执地坚持对经典原文的字句,讲究对老师学说的尊崇,强调传授的关系。而宋代的学者则强调自身对经义的领悟,他们对经典的研究非常深入。汉代的学者由于太强调对经典的尊崇,所以过于相信老师所传授的。而宋代的学者靠着自己的理解,敢于改变经典。他们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缺点,都差不多。只是汉代学者的学问,如果不读古书,是一句话都说不了的。而宋代学者的学问,则是人人都可以离开书本恣意谈论。其中好坏都有,当然会有一些不那么让人信服,导致人们对宋学的批评。说宋学太多虚构的东西,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原文”
献县令明晟,应山人。尝欲申雪一冤狱,而虑上官不允,疑惑未决。儒学门斗有王半仙者,与一狐友,言小休咎多有验,遣往问之。狐正色曰:“明公为民父母,但当论其冤不冤,不当问其允不允。独不记制府李公之言乎?”门斗返报,明为悚然。因言制府李公卫未达时,尝同一道士渡江。适有与舟子争诟者,道士太息曰:“命在须臾,尚较计数文钱耶!”俄其人为帆脚所扫,堕江死,李公心异之。中流风作,舟欲覆。道士禹步诵咒,风止得济。李公再拜谢更生。道士曰:“适堕江者,命也,吾不能救。公贵人也,遇厄得济,亦命也,吾不能不救。何谢焉?”李公又拜曰:“领师此训,吾终身安命矣。”道士曰:“是不尽然。一身之穷达,当安命,不安命则奔竞排轧,无所不至,不知李林甫、秦桧,即不倾陷善类,亦作宰相,徒自增罪案耳。至国计民生之利害,则不可言命。天地之生才,朝廷之设官,所以补救气数也。身握事权,束手而委命,天地何必生此才,朝廷何必设此官乎?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欤。’诸葛武侯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此圣贤立命之学,公其识之。”李公谨受教,拜问姓名。道士曰:“言之恐公骇。”下舟行数十步,翳然灭迹。昔在会城,李公曾话是事。不识此狐何以得知也。
“译文”
献县的县令明晟,是应山人。他曾经打算要昭雪一件冤案,但是担心他的上司不同意,正在反复思量疑惑没有决定。在学府的一个杂役叫王半仙的人,和狐狸是朋友。狐狸平时预测小的祸福很灵验。于是县令就派王半仙帮他问一问狐狸。狐狸听完以后,严肃地说:“明先生是百姓的父母官,案子只管他是否冤枉,不应该考虑上司答应不答应。他难道不记得李制府说的话了吗?”杂役回来以后把狐狸的话报告给县令,县令听了感到很惶恐。不禁说起当制府李卫没有做官的时候,曾经和一个道士同船渡江。当时,正好有一个人在和船夫为价钱争吵。道士感叹道:“他的命马上就快没了,还在这里计较这几文钱。”过了一会,那个人被船帆的尾部碰了一下,掉到江里淹死了。李先生心里暗暗地感到奇怪。船到江中时,突然起了风,船摇摇晃晃快要翻了。道士做法念咒,这才安全渡过了河。李先生向道士行礼,感谢他救命之恩。道士说:“刚才那个掉到江里的人,是命该如此,我救不了他。您是贵人,碰见灾难遇难成祥,我不能不救。有什么好感谢的?”李先生又再次拜谢说:“听了您这番议论,我终身安于命运了。”道士说:“这也不是绝对的。一个人的命运,是得志还是不得志,应当安于命运。不安于命运就会到处钻营求取,排斥陷害别人,没有什么恶毒的方法不用的。却不知道李林甫、秦桧,即使不陷害打击好人,也能够做宰相。这样做,只是白白地增加自己的罪孽而已。至于牵涉到国家百姓存亡的大事,就不能安于‘命’了。天地孕育人才,朝廷设置职官,是为了补救国家的命运和气数。身负有处理国家大事的权力,却握着手等待命运的安排,天地何必要孕育这样的人才,朝廷何必要设置这样的职官?晨门说:‘知道这件事不能做但还是尽力去做。’诸慕亮说:‘竭尽全力,到死才停止。至于是成功还是失败,并不是我所能预见的。’这些都是圣贤安身立命的至真之言,您应该记住。”李先生很恭敬地聆听了道士的教诲,并礼貌地询问道士的姓名。道士说:“说出来恐怕会把您吓住。”说完,下船走了几十步,突然一下子就不见了。
当初在会城,李先生曾经和县令说起这件事。不知道这只狐狸怎么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