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香沁又言:有老儒授徒野寺。寺外多荒冢,暮夜或见鬼形,或闻鬼语。老儒有胆,殊不怖。其僮仆习惯,亦不怖也。一夕,隔墙语曰:“邻君已久,知先生不讶。尝闻吟咏,案上当有温庭筠诗,乞录其《达摩支曲》一首焚之。”又小语曰:“末句‘邺城风雨连天草’,祈写‘连’为‘粘’,则感极矣。顷争此一字。与人赌小酒食也。”老儒适有温集,遂举投墙外。约一食顷,忽木叶乱飞,旋飚怒卷,泥沙洒窗户如急雨。老儒笑且叱曰:“尔辈勿劣相,我筹之已熟。两相角赌,必有一负,负者必怨,事理之常。然因改字以招怨,则吾词曲;因其本书以招怨,则吾词直。听尔辈狡狯,吾不愧也。”语讫而风止。褚鹤汀曰:“究是读书鬼,故虽负气求胜,而能为理屈。然老儒不出此集,不更两全乎?”王榖原曰:“君论世法也。老儒解世法,不老儒矣。”
“译文”
香沁又说:有一个老先生在野寺里教书。寺庙外面有许多没人管的坟墓,到了晚上要么会看见有鬼的形状,要么会听见有鬼在说话。老先生胆子比较大,一点也不害怕。他的佣人们也习惯了,不觉得害怕。有一天晚上,他听见隔着墙有人说话:“我和你作邻居已经很久了,知道老先生你不害怕我们。我曾经听见您朗诵诗词,你的书桌上一定有温庭筠的诗集,请您帮我写一首《达摩支曲》,然后把它烧掉。”然后又有人小声地说:“最后一句‘邺城风雨连天草’,如果您把‘连’写作‘粘’,我就很感激您了。我和人为了这个字打赌,赌一顿饭。”老先生正好有这本书,于是举起来把它扔到墙外。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忽然间狂风怒吼,树叶乱飞,泥沙像大雨一样洒在窗户上。老先生一边笑着,一边骂道:“你不要这么无赖。我对这种事情清楚得很,两个人打赌,一定有输的一方。输了的人当然会不高兴,这是常理。但是如果因为我改了字所以让人输了,那么是我的不对,如果是因为原书让人输了,那么我没有什么不对的。你再狡猾,我也没有什么可羞愧的。”话说完,风就停了。褚鹤汀说:“到底是读过书的鬼,所以虽然赌气求胜,但还是懂道理的。但是老先生如果不丢出这本书,那么两个人都不输,不更好吗!”王榖原说:“你说的是一般的处事之道,老先生要是懂得,他就不是老先生了!”
“原文”
又舅氏安公五占,居县东留福庄。其邻家二犬,一夕吠甚急。邻妇出视无一人,惟闻屋上语曰:“汝家犬太恶,我不敢下。有逃婢匿汝家灶内,烦以烟熏之,当自出。”妇大骇,入视灶内,果嘤嘤有泣声。问是何物,何以至此?灶内小语曰:“我名绿云,狐家婢也。不胜鞭捶,逃匿于此,冀少缓须臾死,惟娘子哀之。”妇故长斋礼佛,意颇怜悯,向屋仰语曰:“渠畏怖不出,我亦实不忍火攻。苟无大罪,乞仙家舍之。”(里俗呼狐曰仙家)屋上应曰:“我二千钱新买得,那能即舍?”妇曰:“二千钱赎之,可乎?”良久,乃应曰:“是或尚可。”妇以钱掷于屋上,遂不闻声。妇扣灶呼曰:“绿云可出,我已赎得汝。汝主去矣。”灶内应曰:“感活命恩,今便随娘子驱使。”妇曰:“人那可蓄狐婢,汝且自去;恐惊骇小儿女,亦慎勿露形。”果似有黑物瞥然逝。后每逢元旦,辄闻窗外呼曰:“绿云叩头。”
“译文”
还有我的舅舅安五占先生,住在县城东面的留福庄。他们邻居的家里有两条狗。一天晚上狗叫个不停,邻居家的主妇出门看时,又一个人都没有,只听见屋顶上有人对她说:“你们家的狗太厉害了,我不敢下来。我有一个逃走的奴婢躲在你家的灶里面,麻烦你用烟熏她,她自己会出来。”主妇十分惊讶,进屋去看灶,里面果然有嘤嘤的哭泣声,就问她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到这里?灶里有人小声地说:“我叫绿云,是狐狸家的奴婢。受不了他们的鞭打,所以逃出来躲在这里,我只希望多活几天,希望您可怜可怜我。”这家的主妇一直吃斋念佛,心里非常可怜这个小狐狸,于是仰起头对着屋顶说:“她害怕不敢出来,我也不忍心用火熏她,如果她没有什么大的过错的话,请仙家您放了她吧!”(乡里习惯把狐狸叫做仙家。)屋顶上的人回答说:“我花了二千钱刚刚把她买来,怎么能说放就放呢?”主妇说:“那我再用二千钱把她赎出来,可以吗?”过了好一阵,才听见有人回答说:“这也许是个办法。”主妇把钱扔在屋顶上,于是就听不到人说话了。主妇轻敲着灶,叫:“绿云,你可以出来了,我已经把你赎出来了。你的主人已经走了。”灶里有人回答说:“谢谢您救了我的命,以后随便您让我干什么”。“主妇说:人怎么可以养狐狸作佣人,你自己走吧。不过不要把小孩子吓到,不要露出你的真面目。果然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一下子就不见了。以后每到过年的时候,就听见窗户外面有人叫:“绿云给您磕头。”
“原文”
狐魅,人之所畏也,而有罗生者,读小说杂记,稔闻狐女之姣丽,恨不一遇。近郊古冢,人云有狐,又云时或有人与狎呢。乃诣其窟穴,具贽币牲醴,投书求婚姻,且云或香闺娇女,并已乘龙,或鄙弃樗材,不堪倚玉,则乞赐一艳婢,用充贵媵,衔感亦均。再拜置之而返,数日寂然。一夕,独坐凝思,忽有好女出灯下,嫣然笑曰:“主人感君盛意,卜今吉日,遣小婢三秀来充下陈,幸见收录。”因叩谒如礼,凝眸侧立,妖媚横生。生大欣慰,即于是夜定情。自以为彩鸾甲帐,不是过也。婢善隐形,人不能见;虽远行别宿,亦复相随,益惬生所愿。惟性饕餮,家中食物,多被窃。食物不足,则盗衣裳器具,鬻钱以买,亦不知谁为料理,意有徒党同来也。以是稍谯责之,然媚态柔情,摇魂动魄,低眉一盼,亦复回嗔。又冶荡殊常,蛊惑万状,卜夜卜昼,靡有已时,尚赚赚不足。以是家为之凋,体亦为之敝。久而疲于奔命,怨詈时闻,渐起衅端,遂成仇隙。呼朋引类,妖祟大兴,日不聊生。延正一真人劾治,婢现形抗辩曰:“始缘祈请,本异私奔;继奉主命,不为苟合。手札具存,非无故为魅也。至于盗窃淫佚,狐之本性,振古如是,彼岂不知?既以耽色之故,舍人而求狐;乃又责狐以人理,毋乃悖欤?即以人理而论,图声色之娱者,不能惜蓄养之费。既充妾媵,即当仰食于主人;所给不敷,即不免私有所取。家庭之内,似此者多。较攘窃他人,终为有间。若夫闺房燕昵,何所不有?圣人制礼,亦不能立以程限;帝王定律,亦不能设以科条。在嫡配尚属常情,在姬侍尤其本分。录以为罪,窃有未甘。”真人曰:“纠众肆扰,又何理乎?”曰:“嫁女与人,意图求取。不满所欲,聚党喧哄者,不知凡几,未闻有人科其罪,乃科罪于狐欤?”真人俯思良久,顾罗生笑曰:“君所谓求仁得仁,亦复何怨。老夫耄矣,不能驱役鬼神,预人家儿女事。”后罗生家贫如洗,竟以瘵终。
“译文”
被狐狸迷惑,是人们感到害怕的事情。而有一个姓罗的书生,看多了小说杂记,听熟了人家说狐狸长得非常美貌,只遗憾不能够碰到。离城比较近的郊外,人家说有狐狸,还说狐狸有时会和人亲热。他于是去拜访狐狸的洞穴,准备了钱财和饭食,写了封信去求婚,说如果它们家的女儿已经嫁出去了,或者嫌弃他相貌丑陋,不配它家的女儿,那么给他一个漂亮的侍女作妾,他也一样满足。又行了礼后放下东西回来了。过了好几天都没有消息。一天晚上,他独自坐在屋子里想事情,忽然有一个漂亮的女子从灯下走出来,嫣然一笑说:“我家主人感谢您的一番好意,算出今天是个好日子,派三秀我来伺候您,还希望您能接受我。”于是依礼向他磕头。然后站在一旁,用深情的眼睛望着罗生,妩媚多情。罗生十分高兴,当夜就与她共眠。罗生认为即使是人们说的彩鸾甲帐,也不过就是这样了。这个侍女善于隐形,别人看不见她,即使是罗生有事出远门,睡在别的地方,她也可以跟他一块,真是遂了罗生的心愿。只是她的食量特别大,家里吃的东西,总是被她偷走。后来食物不够,她就偷衣服家具,出去卖钱买东西吃。也不知道是谁帮她做这些事情,大概是有同伙一块来。罗生因此略微责备了她几句,但是只要她一做出充满柔情的妩媚姿态,就让罗生神魂颠倒。低着眼睛一瞧,就让罗生转怒为喜。而且她非常放荡妖冶,用许多手段来迷惑他,没日没夜不停地要求他,还没有够。因为这,罗生的家日益衰败,身体也越来越差。时间久了,罗生实在应付不过来,常常会有所抱怨,于是两人的矛盾越来越深,成了仇人。狐狸引来一群同伴,兴风作浪,弄得罗生每天都很难受。于是他请了一个真人来制伏她。奴婢现出了原形,与真人分辩说:“我开始是因为他下了聘书请求才来的,和一般的私奔不一样。又是奉了主人的命令来的,和一般的苟合也不一样。他写的书信都还在,并不是无言无故要迷惑他。至于他说我偷东西,放荡形骸,这是狐狸的本性,从古时候起就是这样,你难道不知道吗?因为喜欢美色,所以放弃人而选择狐狸,又用人的行为要求狐狸,这不是很没有道理吗?即使从人的规范来说,贪图声色的享受,就不能够吝惜畜养女人的费用。我既然做了他的小妾,就应该靠他生活,他给我的不够,我当然免不了自己拿。家庭之中,像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和偷别人的东西,还是不一样的。闺房里夫妻亲热,什么事情没有?圣人制作礼仪,也不能给它一个限制,帝王规定法律,也不能用法律来限制它。如果是正室,那么这是一般的道理,在妾来说,就更是她的职责所在了。把这个作为罪过,我不甘心。”真人说:“那你找了那么多人来闹事,这又是什么道理?”奴婢说:“把女儿嫁给别人,当然是希望能够得到一些东西。因为不满足夫家的给予,纠集了人闹事的,不知道有多少,也没听说把它作为犯罪,那为什么在狐狸身上就是犯罪呢?”真人低头思考了半天,回头对罗生笑着说:“你正是想要什么得到什么,为什么还要抱怨呢?我已经老了,不能够驱使鬼神帮我干预别人家的私事。”后来罗生家变得非常贫穷,最后竟然得痨病死了。
“原文”
仁我又言:有盗劫一富室,攻楼门垂破。其党手炬露刃,迫胁家众曰:“敢号呼者死!且大风,号呼亦不闻,死何益!”皆噤不出声。一灶婢年十五六,睡厨下,乃密持火种,黑暗中伏地蛇行,潜至后院,乘风纵火,焚其积柴。烟焰烛天,阖村惊起,数里内邻村亦救视。大众既集,火光下明如白昼,群盗格斗不能脱,竟骈首就擒。主人深感此婢,欲留为子妇。其子亦首肯,曰:“具此智略,必能作家,虽灶婢何害!”主人大喜,趣取衣饰,即是夜成礼。曰:“迟则讲尊卑,论良贱,是非不一,恐有变局矣。”亦奇女子哉!
“译文”
仁我又说:有一群强盗抢劫一个有钱人家,围攻这家的门楼,眼看就要攻破了。这家里和强盗有勾结的人拿着刀,威胁这家的人说:“有谁大叫,就杀死他!而且这么大的风,就是你叫也没人听见,白白送命!”这家的人都害怕得不敢说话。一个烧饭的奴婢才十五六岁,睡在厨房里,于是偷偷地拿着火种,黑暗中摸着地悄无声息地来到后院,顺着风放了一把火,把那里堆积的柴火都烧着了。火光和烟雾照得天都是亮的,整个村子都被惊醒,附近数里的村子也来帮助救援。大家聚集到一起,火光之下黑夜就像白天一样清楚,这些强盗拼命搏斗,想要冲出去,结果不行,只好俯首就擒。这家的主人十分感激这个奴婢,打算把她留下来做儿媳妇。他的儿子也点头同意,说:“能够有这样的智慧和谋略,一定能够当好家,即使是厨房里烧饭的丫头又有什么关系呢?”主人很高兴,马上取出衣服首饰,当天晚上就给他们办了喜事。说:“晚了,就又要考虑尊卑的地位,良人与贱人的区别,大家评判的标准不一样,可能结果就会有变化了。”这真是一个出色的女子。
“原丈”
张太守墨谷言:德、景间有富室,恒积谷而不积金,防劫盗也。康熙、雍正间,岁频歉,米价昂。闭廪不肯粜升合,冀价再增。乡人病之,而无如何。有角妓号玉面狐者曰:“是易与,第备钱以待可耳。”乃自诣其家曰:“我为鸨母钱树,鸨母顾常虐我。昨与勃豁,约我以千金自赎。我亦厌倦风尘,愿得一忠厚长者托终身,念无如公者。公能捐千金,则终身执巾栉。闻公不喜积金,即钱二千贯亦足抵。昨有木商闻此事,已回天津取资。计其到,当在半月外。我不愿随此庸奴。公能于十日内先定,则受德多矣。”张故惑此妓,闻之惊喜,急出谷贱售。廪已开,买者坌至,不能复闭,遂空其所积,米价大平。谷尽之日,妓遣谢富室曰:“鸨母养我久,一时负气相诟,致有是议,今悔过挽留,义不可负心。所言姑俟诸异日。”富室原与私约,无媒无证,无一钱聘定,竟无如何也。此事李露园亦言之,当非虚谬。闻此妓年甫十六七,遽能办此,亦女侠哉!
“译文”
太守张墨谷说:德州和景州之间有个有钱人,为了避免强盗抢劫,只积储谷物而不积储金银。康熙、雍正年间,好几年都收成不好,米价很贵。他把仓库关着不肯卖,希望粮价能够再涨一些。乡里的人都为此感到为难,但是也没有办法。有一个人称“玉面狐”的名妓说:“这很好办,你们准备好钱就可以了。”于是自己跑去富人家拜访他,说:“我是妓院老板的摇钱树,她却常常虐待我。昨天我和她突然闹翻了,我们约定我用一千两银子赎身。我也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希望找到一个忠厚的长者托付终身,我想来想去没有比你更好的了。你如果能够帮我出这一千两银子,我就终身做你的妾,侍奉你。听说你不喜欢积攒金银,那么两千贯钱也足够了。昨天有一个贩卖木头的商人听说了这件事,已经回天津取钱去了,估计他半个月以后会来。我不想跟着那个平庸的人,你如果能够十天之内先把这件事定下来,我将感激不尽。”姓张的富人一向就很迷恋这个妓女,听到这件事又惊又喜,赶忙拿出谷物贱价销售。仓库一开,买的人蜂拥而至,再也关不了了,于是他所积储的粮食全部卖光了,当地的米价也降下来了。卖光粮食的那一天,妓女派人向富人道歉说:“老板养了我很久,一时间斗气互相刺激,所以才有那个决定。现在老板后悔了,再三挽留我,按道理说我不能辜负她。我们那天的约定等以后再说吧。”富人和她本来就是私下的约定,既没有媒人,也没有证人,也没有出一文钱下聘,也对她无可奈何。这件事李露园也说过,应该不是假编的。听说这个妓女才十六七岁,就能够把事情办成这样,真是一位女侠呀!
“原文”
曾映华言:有数书生赴乡试,长夏溽暑,趁月夜行。倦投一废祠之前,就阶小憩,或睡或醒。一生闻祠后有人声,疑为守瓜枣者,又疑为盗,屏息细听。一人曰:“先生何来?”一人曰:“顷与邻家争地界,讼于社公。先生老于幕府者,请揣其胜负。”一人笑曰:“先生真书痴耶!夫胜负乌有常也?此事可使后讼者胜,诘先讼者曰:‘彼不讼而尔讼,是尔兴戎侵彼也。’可使先讼者胜,诘后讼者曰:‘彼讼而尔不讼,是尔先侵彼,知理曲也。’可使后至者胜,诘先至者曰:‘尔乘其未来,早占之也。’可使先至者胜,诘后至者曰:‘久定之界,尔忽翻旧局,是尔无故生衅也。’可使富者胜,诘贫者曰:‘尔贫无赖,欲使畏讼赂尔也。’可使贫者胜,诘富者曰:‘尔为富不仁,兼并不已,欲以财势压孤茕也’。可使强者胜,诘弱者曰:‘人情抑强而扶弱,尔欲以肤受之诉耸听也。’可使弱者胜,诘强者曰:‘天下有强凌弱,无弱凌强。彼非真枉,不敢冒险撄尔锋也。’可以使两胜,曰:‘无券无证,纠结安穷?中分以息讼,亦可以已也。’可以使两败,曰:‘人有阡陌,鬼宁有疆畔?一棺之外,皆人所有,非尔辈所有,让为闲田可也。’以是种种胜负,乌有常乎?”一人曰:“然则究竟当何如?”一人曰:“是十说者,各有词可执,又各有词以解,纷纭反覆,终古不能已也。城隍社公不可知,若夫冥吏鬼卒,则长拥两美庄矣。”语讫遂寂。此真老于幕府之言也。
“译文”
曾映华说:有几个书生赶赴乡试,夏天天气很热,他们趁着月色在晚上赶路,走累了投宿在一个废弃的祠堂里,靠着台阶休息,有的睡着了,有的醒着。有一个书生听见祠堂后面有人说话的声音,怀疑是看守瓜田,或是枣田的。又怀疑是强盗,于是屏住呼吸仔细地听他们说些什么。一个人说:“您干什么来了?”一个人说:“我刚才和邻居为地界的事情发生了争执,告到社公那里,您是经常作幕府的,请您帮我估计一下谁输谁赢。”那人笑了,说:“您真是个书呆子!胜负哪里会有一定的呢?这件事如果要让后来告官的人赢,就诘问先来告官的人说:‘他不告,你来告,肯定是你先挑起纷争,是你侵占了别人的土地。’如果要让先来告官的人赢,就诘问后来的人说‘他告,你不告,肯定是你先侵犯了人家,知道自己理缺。’如果要让后到这个地方的人赢,就诘问先到这个地方的人:‘你乘他还没有来的时候,早就占了这块地。’如果要让先到这个地方的人赢,就诘问后来的人:‘早就定好的地界,你突然翻悔,是你故意惹是生非!’如果要让有钱的人赢,就诘问没钱的人:‘你穷,所以无赖,知道他害怕打官司,所以以此让他贿赂你!’如果要让没钱的人赢,就诘问有钱的人:‘你有钱却没有仁慈之心,不停地兼并土地,想要凭借你的财势让人家屈服。’如果要让强者赢,就诘问弱者说:‘人的心理都是压制强者扶助弱者,你打算利用这种心理,让大家都为你所受的一些皮肉之苦而同情你,’也可以让弱者赢,诘问强者说:‘事情从来都是强者欺负弱者,从来没有听说弱者欺负强者的。他如果不是真的冤枉,也不会冒着风险,自己把自己往刀尖上送了。’也可以让两边都赢,说:‘没有文书,也没有证人,你们之间的争斗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一分为二,官司就算是完了,争斗也可以停止了。’也可以让两边都输,说:‘人有土地的地界,鬼有什么边界?棺材之外的土地,是大家公有的,不是你们的,就让它闲着好了。’上面所说的这些输赢,哪里有什么定论呢?”另一个人问:“那到底该怎么办?”对方回答说:“这十种说法,都说得过去,也都可以反驳,反复争执,说来说去,永远都没有完。城隍爷和土地爷都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但是那些阴间的小吏,就会一直拥有这两块好地了。”说完以后,就没有声音了。这真是熟悉幕府的人说的话呀!
“原文”
奴子傅显,喜读书,颇知文义,亦稍知医药。性情迂缓,望之如偃蹇老儒。一日,雅步行市上,逢人辄问:“见魏三兄否?”(奴子魏藻,行三也)或指所在,复雅步以往。比相见,喘息良久。魏问相见何意?曰:“适在苦水井前,遇见三嫂在树下作针黹,倦而假寐。小儿嬉戏井旁,相距三五尺耳,似乎可虑。男女有别,不便呼三嫂使醒,故走觅兄。”魏大骇,奔往,则妇已俯井哭子矣。夫僮仆读书,可云佳事。然读书以明理,明理以致用也。食而不化,至昏愦僻谬,贻害无穷,亦何贵此儒者哉!
“译文”
我的仆人傅显,喜欢读书,还颇知道些文章大义,也略微懂得一些医药知识。他是个慢性子,又有些迂腐,看上去像一个高傲的老先生。有一天,他在街上优雅地散着步,碰见人就问,“你看到魏三兄了吗?”(我的仆人魏藻,排行第三。)有人指着告诉他魏藻在哪,他又迈着悠闲的步子走过去。等到见到魏藻,他调整了好一阵呼吸。魏藻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刚才在苦水井前面,我看见三嫂在树下做针线活累了,在打瞌睡。你们家的小孩在井边玩耍,离井只有三到五尺的距离,有些担心。男女之间不好直接说话,我不方便叫醒三嫂,所以跑来告诉你。”魏藻非常惊讶,急忙跑了去,看见他的妻子已经低着头望着井哭他们的孩子了。佣人们读书,本来是件好事情。但是读书是为了明白道理,明白道理是为了做好事情。学了而不懂得灵活运用,甚至到了糊里糊涂,荒谬走死胡同的地步,带来的害处反而更大,这样的学者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呢?
“原文”
人情狙诈,无过于京师。余尝买罗小华墨十六铤,漆匣黯敝,真旧物也。试之,乃抟泥而染以黑色,其上白霜,亦盦于湿地所生。又丁卯乡试,在小寓买烛,爇之不燃,乃泥质而幂以羊脂。又灯下有唱卖炉鸭者,从兄万周买之。乃尽食其肉,而完其全骨,内傅以泥,外糊以纸,染为炙焯之色,涂以油,惟两掌头颈为真。又奴子赵平以二千钱买得皮靴,甚自喜。一日骤雨,著以出,徒跣而归。盖靿则乌油高丽纸揉作绉纹,底则糊粘败絮,缘之以布。其他作伪多类此,然犹小物也。有选人见对门少妇甚端丽,问之,乃其夫游幕,寄家于京师,与母同居。越数月,忽白纸糊门,合家号哭,则其夫讣音至矣。设位祭奠,诵经追荐,亦颇有吊者。既而渐鬻衣物,云乏食,且议嫁。选人因赘其家。又数月,突其夫生还。始知为误传凶问。夫怒甚,将讼官。母女哀吁,乃尽留其囊箧,驱选人出。越半载,选人在巡城御史处,见此妇对簿。则先归者乃妇所欢,合谋挟取选人财,后其夫真归而败也。黎丘之技,不愈出愈奇乎!又西城有一宅,约四五十楹,月租二十馀金。有一人住半载余,恒先期纳租,因不过问。一日,忽闭门去,不告主人。主人往视,则纵横瓦砾,无复寸椽,惟前后临街屋仅在。盖是宅前后有门,居者于后门设木肆,贩鬻屋材,而阴拆宅内之梁柱门窗,间杂卖之。各居一巷,故人不能觉。累械连甍,搬运无迹,尤神乎技矣。然是五六事,或以取贱值,或以取便易,因贪受饵,其咎亦不尽在人。钱文敏公曰:“与京师人作缘,斤斤自守,不入陷阱已幸矣。稍见便宜,必藏机械,神奸巨蠹,百怪千奇,岂有便宜到我辈。”诚哉是言也。
“译文”
人情的狡诈奸猾,莫过于京城了。我曾经买过十六块明代罗小华制的墨。装一个大大的旧盒子里,真的像是很老的东西一样。可是拿回家一试,那墨竟然是用泥巴做成的,表面上染成黑色,就连上面的白霜,也是盖在湿的土地上长出来的。乾隆丁卯年,我到京城参加乡试,住在一家小客店中,买了一只蜡烛,居然点不着。原来也是用泥巴做的,外面敷了一层羊脂。晚上在路灯下有叫卖炉鸭的,我的表哥万周买了一只。回来一看,鸭上的肉全都吃完了,只剩下完整的骨头,里面装了泥巴,外面糊上纸,染成被熏烤的颜色,涂上油,只有两只鸭掌和鸭头、鸭脖子是真的。还有,我的佣人赵平用两千文钱买了一双皮靴,觉得很得意。一天突然下起雨来,赵平穿着鞋出门,光着脚回来。原来靴筒是用乌油的高丽纸揉皱以后做成的。靴底则是糊上一些破的棉絮,旁边用布缝起来。其他造假的东西和以上所说的这些都差不多,但是这还只是小事情而已。有进京等待选补的官员看见对门有一个年轻的妇女长得挺漂亮的,就上去搭讪。于是知道原不妇人的丈夫是在外面做幕僚的,家在京师,和母亲住在一起。过了几个月,忽然看见对门用白纸糊门,全家都在大声哭泣,原来她丈夫在外面去世了。于是设置灵位,布置葬礼,让人请和尚来念经超度,还有不少人来吊唁。过了不久,那家就开始卖衣服了,说是家里没钱,而且打算改嫁他人。选补的官员于是就作了上门女婿。又过了几个月,突然那家的前夫回来了。这才知道关于他去世的消息是误传的。她的前夫很生气,要告官诉讼。那家的母亲和女儿不断的哀求恳告,于是把选补官员的钱财全部留下了,把他本人赶出了家门。过了半年,选补官员在巡城御史那里,看到这个妇人和她的丈夫在和别人打官司。原来这个先回来的人是妇人的相好,他们俩合谋骗取选补官员的钱财,后来她的丈夫真的回来了,事情就败露了。这种骗人的鬼把戏,不是越来越诡计多端了吗?西城有一个房子,大概有四五十间房,每月租金是二十几两银子。有一个人开始在这里住了半年多,开始时按时缴纳房租,所以房子的主人也没有多过问他的事情。有一天,那人突然关了门走了,也不告诉房子的主人。主人跑去查看,发现那里已经成了一堆废墟,房子的木材都没有了,只有前后和街道挨着的房子还在。原来这个房子前后都有门,那个租房的人在后门开了一家木材店,卖做房子的木料。暗地里把房子里的屋梁,门窗都拆了,混在木材里卖掉。主人和租房人不住在一条巷子里,所以别人没有发现。整栋房子四五十间房,那人在拆御和运送的时候居然一点痕迹都没有,也算得上是有好本事了。但是这五六件事情,受骗的人要么是图便宜,要么是图方便。因为自己的贪心而受骗,责任也不完全在欺骗者。钱文敏先生说:“和京城的人打交道,需要小心翼翼,处处防范,没有掉到陷阱里就已经算是幸运了。凡是便宜事,必然其中有问题。那些专门骗人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怎么会有便宜的好事到我们头上呢?”他说的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