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德州李秋崖言:尝与数友赴济南秋试,宿旅舍中,屋颇敝陋。而旁一院,屋二楹,稍整洁,乃锁闭之。怪主人不以留客,将待富贵者居耶?主人曰:“是屋有魅,不知其狐与鬼,久无人居,故稍洁。非敢择客也。”一友强使开之,展补被独卧,临睡大言曰:“是男魅耶,吾与尔角力;是女魅耶,尔与吾荐枕。勿瑟缩不出也。”闭户灭烛,殊无他异。人定后,闻窗外小语曰:“荐枕者来矣。”方欲起视,突一巨物压身上,重若盘石,几不可胜。扪之,长毛,喘如牛吼。此友素多力,因抱持搏击。此物亦多力,牵拽起仆,滚室中几遍。诸友闻声往视,门闭不得入,但听其砰訇而已。约二三刻许,魅要害中拳,嗷然遁。此友开户出,见众人环立,指天画地,说顷时状,意殊自得也。时甫交三鼓,仍各归寝。此友将睡未睡,闻窗外又小语曰:“荐枕者真来矣。顷欲相就,家兄急欲先争力,因尔唐突。今渠已愧沮不敢出,妾敬来寻盟也。”语讫,已至榻前,探手抚其面,指纤如春葱,滑泽如玉,脂香粉气,馥馥袭人。心知其意不良,爱其柔媚,且共寝以观其变。遂引之入衾,备极缱绻。至欢畅极时,忽觉此女腹中气一吸,即心神恍惚,百脉沸涌,昏昏然竟不知人。比晓,门不启,呼之不应,急与主人破窗入,噗水喷之,乃醒,已傫然如病夫。送归其家,医药半载,乃杖而行。自此豪气都尽,无复轩昂意兴矣。力能胜强暴,而不能不败于妖冶。欧阳公曰:“祸患常生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岂不然哉!
“译文”
德州的李秋崖说:他曾经和几个朋友去济南参加秋试,晚上住在旅店里,房子十分简陋。而在他们旁边有一个院子,有两间屋子,稍微干净整洁一些。却用锁关着。他们于是责怪主人不让他们住那里,难道是要留着给有钱人住吗?主人说:“这个屋子有鬼魅,也不知道是鬼还是狐狸,很久没有人住了,所以比较干净。不是我要选择人住在里面。”一个朋友强烈要求店主人打开门,把自己的行李铺展开来,一个人睡在里面。临睡前还说大话:“你如果是男鬼的话,我就和你打一架,如果是女鬼的话,就和你睡一觉,你可千万不要躲着不出来呀!”于是关起门熄灭蜡烛,这时还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当周围安静下来以后,就听见窗外有人小声地说话:“和你睡觉的来了!”他刚刚打算起来看,就突然有一个很大的动物压在他的身上,像一块大石头那样重,几乎承受不了。这个朋友抓住他,发现那个东西长了许多很长的毛,喘息起来像是一头牛在叫。这个朋友一向力气很大,于是抱着这个东西打起来,那个东西也挺大力气的,牵着拽着这个朋友上上下下,在房子里滚了好几遍。大家听见了都跑去看,可是门关着,进不去,只听见里面砰砰的声音。大概过了两三刻钟的样子,那个鬼魅的要害被打中了,痛叫一声就逃走了。这个朋友打开门,看大家都站在外面,于是手舞足蹈,描绘起当时的情景,非常得意。这时三更的鼓声响起来了,大家于是各回各的屋子睡觉。这个朋友半睡半醒的时候,又听见窗户外面有人小声说:“现在是真的和你睡觉的人来了。刚才我就打算过来,但是我哥哥急着和你比试一下力气,不小心冲撞了你。现在他已经羞愧难当,不敢出来了。我是过来和您和解的。”说完,人已经来到床前,伸出手来摸朋友的脸,她的手指纤细得像春天的小葱一样,像玉一样润滑有光泽。身上的胭脂的气味,芬香扑鼻,令人心动。这个朋友心里明白她一定没有安好心,但是喜欢她的温柔妩媚,于是打算暂且和她睡觉看她有什么鬼招。于是把她拉到被子里,两人情意绵绵,异常浓厚,等到了最快乐的时候,突然朋友感觉这个女子肚子一缩,随即感到心神恍惚,整个血脉都在沸腾,一下子昏迷过去不省人事。等到天亮了,他的门还是关着的,人叫他也不答应,于是大家急忙和店主人一起破窗而入,含了冷水喷他,这才醒过来。但是已经颓废没有精神像是一个生病的人。大家把他送回家,他在家治了半年,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从此以后他的豪迈的气概消失殆尽,再也没有高昂蓬勃的气质了。他的力气可以战胜强悍的敌人,却不能不败在一个妖冶女子的手下。欧阳公说:“祸患常常生在微小的被你忽略了的地方,智慧和勇气常常由于你过分的喜爱而被遮蔽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原文”
刘书台言:其乡有导引求仙者,坐而运气,致手足拘挛,然行之不辍。有闻其说而悦之者,礼为师,日从受法,久之亦手足拘挛。妻孥患其闲废至郁结,乃各制一椅,恒舁于一室,使对谈丹诀。二人促膝共语,寒暑无间,恒以为神仙奥妙,天下惟尔知我知,无第三人能解也。人或窃笑。二人闻之,太息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信哉是言,神仙岂以形骸论乎!”至死不悔,犹嘱子孙秘藏其书,待五百年后有缘者。或曰:“是有道之士,托废疾以自晦也。”余于杂书稍涉猎,独未一阅丹经。然欤否欤?非门外人所知矣。
“译文”
刘书台说:他们乡里有一个以导引之术求仙的人,盘腿团坐运气,结果弄得手和脚都抽筋了,但是还是仍然每天练习不间断。有人听了他的理论而觉得很好,就拜他为师,每天跟着他练习,日子久了手脚也抽筋了。他们的妻子儿女担心他们闲得无事心情郁闷,于是各制作了一把椅子,经常把他们俩放在一个屋子里,让他们俩对着交流丹药的秘诀。他们俩每天在一个屋子里交谈,从来不间断。一直以为神仙的奥妙,天下之大,只有你知我知,再没有第三个人能够明白。有人偷偷地笑他们,他们听说了以后,叹息说:“朝菌不知道早晨和黑夜的区别,蟪蛄不知道春秋的区别,这句话是非常有道理的,神仙难道是根据我们的身体来说的吗?”一直到死,两个人都不后悔,还嘱咐子孙把他们的书收藏好,等待五百年以后有缘的人。也有人说:“他们是得道的人,借口残疾来掩盖自己。”我看过一些杂书,唯独没有看过丹经。这件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们这些门外人是不知道的。
“原文”
先姚安公曰:“子弟读书之余,亦当使略知家事,略知世事,而后可以治家,可以涉世。明之季年,道学弥尊,科甲弥重。于是黠者坐讲心学,以攀援声气;朴者株守课册,以求取功名。致读书之人,十无二三能解事。崇祯壬午,厚斋公携家居河间,避孟村土寇。厚斋公卒后,闻大兵将至河间,又拟乡居。濒行时,比邻一叟顾门神叹曰:‘使今日有一人如尉迟敬德、秦琼,当不至此。’汝两曾伯祖,一讳景星,一讳景辰,皆名诸生也。方在门外束补被,闻之,与辩曰:‘此神荼、郁垒像,非尉迟敬德、秦琼也。’叟不服,检邱处机《西游记》为证。二公谓委巷小说不足据,又入室取东方朔《神异经》与争。时已薄暮,检寻既移时,反覆讲论又移时,城门已阖,遂不能出。次日将行,而大兵已合围矣。城破,遂全家遇难。惟汝曾祖光禄公、曾伯祖镇番公及叔祖云台公存耳。死生呼吸,间不容发之时,尚考证古书之真伪,岂非惟知读书不预外事之故哉!”姚安公此论,余初作各种笔记,皆未敢载,为涉及两曾伯祖也。今再思之,书痴尚非不佳事,古来大儒似此者不一,因补书于此。
“译文”
我去世的姚安公说:“你们小辈读书之外,也应该稍微知道一些家里的事情,稍微知道一些世俗的事情,然后才能够管理家庭,可以进入社会。明代末年,道学有很高的地位,科举也被视为非常重要。于是狡猾的人就坐着讲心学,攀附当时时髦的风气。性子老实的人则死读书,以谋取功名。结果读书的人里面,十个有七八个是不懂得处理现实的事情的。崇祯壬午年间,厚斋公带着家人住在河间府,躲避孟村的土匪。厚斋公死了以后,听说军队马上就要到河间府了,于是家里又打算躲到农村去。快要走的时候,旁边的邻居老头望着门上贴的门神画说:‘如果现在有一个人像尉迟敬德,秦琼那样的,也不至于现在这样。’你的两个曾伯祖,一个叫景星,一个叫景辰,都是当时有名的读书人。正好在外边捆被子,听见了就和老头争辩说:‘这是神茶,郁垒的画像,不是尉迟敬德,秦琼的。’邻居的老头不相信,于是找出邱处机的《西游记》作为证明。你的两个曾伯祖说这是给市民们看的通俗小说,不能算。进屋拿了东方朔的《神异经》和他争辩。这时已经快黄昏了,找书花了不少时间,反反复复争论辩驳也花了不少时间。争完了,城门也已经关了,出不去了。第二天他们准备出发,而军队已经把城包围起来了。他们攻破了城门,于是全家都死了。只有你的曾祖父光禄公,曾伯祖父镇番公和叔祖父云太公活下来了。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一秒钟都不能耽误,还去考证古书的真假,这难道不是只知道读书不知道别的事情的原因而导致的吗?”姚安公这段议论,我以前写各种笔记小说,都不敢写上去,因为涉及到我的两位曾伯祖父。现在我再次考虑了这个问题,觉得书痴并不是不好的事情,自古至今的大学者,像这样的也有不少,所以还是把它补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