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提高测量精度,需要采用尽可能小的读数单位。古人对此做了不倦的努力。以衡器为例,考古发掘证明,早在战国时期,中国衡器的制作已经相当精密。湖南长沙出土的战国铜环权,具有可靠重量的小砝码仅重0.6克,即为例证。再以长度为例,《汉书·律历志》记述的最小长度单位为分,但在实际测算过程中,古人采用了比分更小的单位,如厘、毫、秒等,在最小单位下,还增加了强、半、太、少等估读数字。这些,显然是长度测量日趋精密的表现。
另一方面,还要尽量注意避免误差的积累,这就要求根据被测物的大小,选择合适的测具。若测具不当,单位过大,就会导致测量无法进行;单位过小,则势必增加测量次数,使得累计误差增大。《淮南子·泰族训》说:“寸而度之,至丈必差;铢而称之,至石必过。石称丈量,径而寡失。”这段话意思是说:要测量一丈长的物体,而所用测具长度却是寸,这样一寸一寸量下去,量够一丈时,其结果必然是不正确的。要测量一石重的物体,却用铢这样的重量单位一铢一铢去称,最后结果,也要出错。直接用石去称、用丈去量,就会减少偏差。《淮南子》这段话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径而寡失。这一结论反映了测量工作应该遵循的一条基本原则,具有重要的指导价值。
测量需要有一定的数学和物理依据,这些依据本身有时也会成为产生误差的根源。古人对此多有涉及。例如,三国时王着在讨论天球大小时,对前人陆绩的结果表示不满。他认为陆绩在测算天球周径时依据的圆周率是周三径一,这一数据不准确,因而导致计算结果有误。梁朝祖唯对张衡也有过类似的批评。祖眶的父亲祖冲之在考校刘歆设计制作的新莽嘉量时,也明确指出刘歆依据的圆周率值不够精确。所有这些,都是通过对产生最后测算结果所依据的数学关系的分析,指出了产生误差的原因。
古人进行天文测量的物理依据之一是光行直线,这一依据遭到了明末方以智的否定。方以智曾提出过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叫做“光肥影瘦”,其中心意思是说光不走直线,光在传播过程中常向几何投影的阴影处侵入。方以智认为,既然光不走直线,那么运用建立在光行直线基础上的几何测算方法进行测量是“测不准”的。方以智的这些讨论,集中表现在其《物理小识》一书。这一论述的具体内容是否正确,可以姑且置之不论,但至少它反映了古人对测量所依据的物理原理的重视。就计量史而言,这是有深远意义的,它标志着古人对计量误差产生原因认识的深化。
在中国计量史上,古人对测量的精确度和准确度概念的区分及探讨,是传统误差学说取得的重要成就之一。这一区分的进程,早在先秦时代已经开始。先秦着作《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有一段话,就涉及到了这一区分。那段话的意思是说:刚刚磨。毕的弩箭,箭端锋利,以之射物,每次射中的地方都小到一个点,这是否意味着射箭本领高强呢?《韩非子》的回答是:“莫能复其处,不可谓善射。”即如果不能重复射中该处,不管射点多小,也不能叫做射箭技术高超。如果从测量的角度来解释《韩非子》的这些话,我们就会得到很有意义的发现:箭端锋利,射中点小,这意味着精确度高。射箭本领高强,每次都射中同一个地方,这意味着准确度高。精确度高未必准确度也高。要判断准确度的高低,要看测量结果能否重复,如果不能重复,不管读数精度多高,都不能说准确度高。《韩非子》隐含的这些思想,无疑是正确的。
在中国历史上,真正从理论上探讨精确度和准确度概念的,当推宋代沈括,他是在讨论用浑仪进行天文测量时涉及到此内容的。当时有种观点,认为浑仪放置于高台之上,观测日月出没时不与地乎相当,因而增加了测量误差。沈括对此说不以为然,他在上奏皇帝的《浑仪议》中指出:“天地之广大,不为一台之高下有所推迁。盖浑仪考天地之体,有实数,有准数。所谓实者,此数即彼数也,此移赤彼亦移赤之谓也。所谓准者,以此准彼,此之一分,则准彼之几千里之谓也。今台之高下乃所谓实数,一台之高不过数丈,彼之所差者亦不过此;天地之大,岂数丈足累其高下?若衡之低昂,则所谓准数者也,衡移一分,则彼不知其几千里,则衡之低昂当审,而台之高下非所当血也。”(《宋史·天文志》)这段话中有“此移赤彼亦移赤”之语,据科学史家李志超教授判断,这里的“赤”当为“十分”之误。因为古书都是竖排,“十分”二字的竖写,很容易与“赤”字相混。沈括在这里提出了测量的“实数”和“准数”概念。所谓“实数”,与测量的精确度有关,它所反映的是测算结果的绝对值,相应的误差是绝对误差。“准数”,是测量的相对值,是用浑仪观测天体时直接反映在仪器上的读数,由此产生的误差直接影响到最后测算结果的准确度。在沈括所举的例子中,台子高下是“实数”,在此基础上进行测量导致的绝对误差虽可达“数丈”之巨,但它与天地之高大相比,可谓微乎其微,即对相对误差的作用近似于零,影响不到测量的准确度,所以沈括说:“天地之大,岂数丈足累其高下?”另一方面,窥管在浑仪上的读数是“准数”,它在测量中的读数误差也许不大,但因其反映的是相对测量数据,“衡移一分,则彼不知其几千里”,对最后结果的影响是相当大的。因此,台子的高低可以不去考虑,但窥管的指向却要十分精确。沈括的分析表明,在判断误差对测量结果的影响方面,他已经有了清晰而正确的认识。
在运用误差理论减少测量误差方面,古人有着内容丰富的探索。他们强调要制订科学的计量标准,保持测具的统一和稳定,并且针对产生误差的原因进行“对症施治”的改进。在古人为减少误差而采取的种种措施中,有两种做法特别值得一提,因为它们很巧妙地运用了误差理论。
一种做法是减少测量中的相对误差,这在古人立表测影的演变过程中有所反映。对此,我们在“郭守敬高表测影”一节中已经有所讨论,这里不再多述。
另一种方法是宋末元初赵友钦在测量恒星赤经差时采用的,意在避免过失误差,减少偶然误差。为了确保观测结果的准确可靠,赵友钦把观测人员分为两组,两组用同样的设备,观测同样的恒星,所得结果相互参校。他在其《革象新书·测经度法》中说:“必置四壶、立两架,同时参验,庶无差忒。”即是说,在测量时要配置四套漏壶、树立两副架子,让两组人员同时观测,以所得结果相互比较,这样才能避免差错。
赵友钦的做法很有道理。为了避免过失误差,测量需要有所参校。同时,这样也有利于对测量结果取平均值,从而增加了最后结果的准确程度。现在人们在测量中,也取用多次测量的平均值作为粤值使用,由此可以看到赵友钦这种测量方法的科学性。
中国古代对误差问题的讨论,一般散见于各类书文之中,因而显得有些零散,没有形成自己首尾一贯的系统。即使如此,古人对误差理论的探讨,还是达到了一定的深度和广度,是值得予以认真总结的。
计量的社会作用
古人高度重视计量,是因为它在古代社会生活中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从技术角度而言,任何一个社会,离开了计量,其运作就难以正常进行。兴修土木、冶铁炼铜、治理水患,乃至于征收赋税、分发薪俸等,无一不需要计量为之提供技术保障。非但如此,古人还把计量尤其是度量衡作为立国要略加以考虑,他们认为政府颁布的计量标准能杏得到贯彻执行,事关国家和君主形象,影响到民风民俗的端正与否。《管子·明法解》说:“明主者一度量、立表仪而坚守之,故令下而民从。”大意是说,贤明的君主推行统一的度量衡制度,颁定各种计量标准而坚守不渝,因此天下的民众都遵从他们的法令。秦王朝推行统一的度量衡制度,就与《管子》的这一思想有关。秦统治者既着眼于该措施的经济意义,更看重它的政治意义。当时参预筹划该项政策的李斯,事后曾经指出:“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字,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史记·李斯列传》)李斯认为这样做可以打击关东六国的旧制度,树立秦国威望。他所强调的,就是度量衡管理与治理国家的关系。成书于西汉前期的《淮南子·本经训》也说:“谨于权衡,审乎轻重,足以治其境内矣。”这是说,只要严格遵行度量衡制度,就可以治理好国家。从这些论述可以看出,古人对计量重要性的强调,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古代类似论述还有许多,这里不再赘述。
古人不但在理论上强调计量对于社会政治生活的重要性,他们在政治斗争实践中,也确实把计量作为一种重要武器加以运用。这方面的例子可以举出不少。例如,1972年,在山东临沂西汉墓中发掘出了一批论兵竹简,其中有几枚残简,记载了吴王与孙武的一段问答。在当时春秋诸国中,晋国势力强大,晋君手下有六卿,位高权重,他们相互倾轧,都想由自己把持晋国。针对这种情况,吴王问孙武道:在晋国的六卿中,谁先灭亡?孙武回答说:范氏、中行氏先亡,其次是知氏,再次是韩、魏,最后由赵氏来统一晋国。
孙武做出这种预测,其依据是什么?他是由各卿所用亩制不同得到这一结论的。孙武说:范氏、中行氏是160平方步为1亩,魏氏用180平方步为1亩,赵氏则用240平方步作为1亩。范氏、中行氏亩制小,按每亩收取同样赋税,他们收入就多,养土也多,加上自己骄傲自大,臣下奢侈,习武好战,不得人心,因此他们最先灭亡。知氏情况与之类似,所以接着灭亡。韩、魏情况又与知氏相似,接着知氏灭亡的就应当是他们。只有赵氏,田亩大,又免去税收,养的武士也少,办事节俭,民众归心,晋国当然是属于它的。
孙武对于韩、魏能够成为诸侯国没有预见到,但他对六卿存亡原因的分析却是接近事实的。在这里,促使他做出这种分析的出发点是计量观念,他是把六卿亩制的大小不同作为出发点进行论述的。孙武能够成为历史上一个成功的政治家、军事家,与他善于从计量角度出发分析问题有一定关系。
孙武把计量观念作为分析问题的方法加以应用,而春秋时齐国的田氏则把计量作为一种武器用于夺取姜氏政权。据《左传》记载,公元前539年,齐景公派晏婴出使晋国,晋国大臣叔向在接待晏婴时间到齐国的政治情况,晏婴说:齐国衰败了,它将要被田氏夺取。齐国的四种量器,豆、区、釜、钟,前三种是四进制,钟是十进制,这叫公量。田氏的家量则把区、釜、钟改为五进制,钟也相应增大了。田氏扩大量器,“以家量贷,而以公量收之”,用大的家量借贷,用小的公量回收,以此邀买民心。民众拥护田氏,“爱之如父母,归之如流水”,长此以往,国人抛弃了君主,政权焉能不被田氏所取代。事情的发展果如晏婴所料,田氏经过几代人的经营,终于取代了姜氏,成为齐国的执政者。显然,在计量上做文章是田氏获胜的原因之一。
古典名着《三国演义》曾经绘声绘色记载了曹操在战争中于计量上玩弄权谋的故事。曹操统率大军进攻袁术的城池寿春,久攻不克,军中粮食短缺,曹操于是授意军中管粮官王垦以小斛分发粮食,得以暂时渡过危机。但以小斛发粮,引致了将士不满,曹操又以克扣军粮的罪名,诛杀了王垦,并以此激励将士奋勇作战,终于攻破寿春。在这件事情上,曹操就是通过在计量上做手脚而得以渡过危机,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三国演义》是文学作品,但文学作品反映了社会意识。透过《三国演义》讲述的故事,我们对于计量在古人军事斗争实践中的应用,是可以有一个形象的了解的。
计量对于古代经济的运作,更具有无与伦比的重要性,这自然不言而喻,无须赘述。计量的重要性不仅仅表现在社会的经济、政治、军事诸多方面,而且对于促进科学技术进步而言,它更是功不可没。例如,就人体科学而言,中国医学的经典着作《黄帝内经·灵枢·经水》篇就强调测量和解剖的重要性,说:“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并且该书还给出了以测量为依据的实际解剖结果。这是计量在古代医学中应用的直接例子。计量对于科技进步的促进作用,尤其表现在天文学方面。中国古代天文学有一个优良传统,就是要进行持续不断的天象观测,以观测结果为检验历法的标准。用宋代科学家沈括的话说,这叫做“为历者必有玑衡以自验迹”。(沈括:《浑仪议》)玑衡是古代浑仪的代名词,在这里指观测仪器。这是说历法优劣需要通过实际观测加以检验。
不但检验历法需要观测,判定宇宙结构学说优劣也同样需要以观测为准。汉武帝时,中国知识界爆发了一场关于宇宙结构的浑天说和盖天说的大论争。浑天说认为天是个球,天包着地,天大地小;盖天说则主张天在上、地在下,天地等大。两说究竟孰是孰非,论争非常激烈,而评判的途径,则是进行观测。在古人看来,与观测结果一致的,就是正确的。观测的结果,古人选择了浑天说。正如南北朝时大科学家祖唯所说:“仰观辰极,傍瞩四维,睹日月之升降,察五星之见伏,校之以仪象,覆之以晷漏,则浑天之理,信而有征。”(《隋书·天文志上》)即是说,祖恒认为,通过仰观极星方位,旁视四周空间,察看日月运行轨迹,观测五大行埋的伏见出没,用浑仪进行测量,与浑象的模拟运动加以比较,再以圭表漏刻进行考校,就会发现,浑天学说是令人可信的,因为它符合观测结果。观测是计量的核心。计量对天文学进步的作用,由此可见一斑。
计量行为还能为验证科学假说提供佐证。在古代中国,一直流传着一种地隔千里影差一寸的假说,人们认为沿着南北方向,夏至之日,立八尺之表,测量影长,南北相隔千里,影长相差一寸。这一假说,长期以来,被天文家们奉为圭臬。后来,隋代的刘焯对此产生了怀疑,他提出的检验办法是:进行大规模实地测量。刘焯的设想,到了唐代得以实现。唐代一行和尚在唐玄宗的支持下,组织实施了中国历史上首次大规模的天文大地测量。测量的结果,不但否定了千里差一寸的传统说法,另外还得到了一些重要的科学发现。这次测量,是计量促进科学进步的一次成功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