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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西风秋意: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李璟《摊破浣溪沙》

读这首词正好是立秋之际,文字间微微有缕缕西风的凉意袭来,也带来些许季节流转、光阴悄逝的怅然。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荷花枯萎,清香消尽,翠叶凋残,一阵秋风吹过水面,绿波间漾起缕缕愁意。这正是夏末秋初的景象,像一幅残荷水墨画,也像一帧美人手持罗扇坐在湖边沉思的精致小像。四季在身边悠悠流转,所见的唯有飘零、苍凉和寂寥。

时光会让一个敏感的人分外孤独和感伤。本来应该是美丽袅娜的荷花,而今花叶已经凋残,那被西风吹起的阵阵波纹仿佛是它哀愁的心绪。凋零的荷花、消歇的馨香、摧败的残叶,那碧绿的西风愁波、那美人的憔悴自伤,一点一点地熏染着我们的身心。这是生命对季节变换、时光流转的一种细微感受。

这里的“菡萏”二字,似乎比“莲蕊”“荷花”等词更有一番味道。它语出《尔雅》和《诗经》,《说文解字》中称荷花未开之时为“菡萏”,开花后名为“芙蓉”。此处实为莲花的古称,显得更为高贵典雅,更为精致,显出一份亭亭玉立、香远益清的风姿。“香销”让人似乎闻到了一丝即将消逝、若有若无的荷花清香,此“菡萏”之香高洁而淡雅,自然非比一般的俗物之香。“翠叶残”,一个“翠”字,恍然有金玉翡翠名贵之色的光影与凋残。正是这种高华典雅的字句,使人感到了此处的荷花自有一种珍贵精美的生命特质。而秋寒肃杀的“西风”在绿波间酝酿漾动之时,便不免令人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九歌·;湘夫人》云:“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愁起”二字来得自然而然,正是这萧索景象触人眼目时,于人的内心深处引起的情感波动。仿佛让人看见一位红装美人在花叶凋残的荷塘边伫立,西风乍起,碧波轻漾,指尖微凉,眉梢凝愁。

有了这样的景象和氛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便很自然地脱口道出了。“韶光”一词蕴含有深隽的生命意识。“韶光”的憔悴,既是时节花木的凋残,更是人生中美好年华的消逝。正是“韶光”的憔悴,让我们感到那“菡萏香销翠叶残”,其实是写人的青春年华。这“菡萏”宛然就是词中人的象征,也是词人自我人格的主观投射,正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正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美好的青春已经渐渐失去,又怎么看得下去?于是,与韶光一同憔悴下去的人,不忍去看这满眼萧瑟的水塘景象。“不堪看”三个字也就分外深沉有力。不堪去看的又何止是那朵荷花,难道不包括词人自己吗?

李璟虽然贵为皇帝,但是生性文弱,再加上当时内外矛盾重重,国势飘摇,韶光易逝,南唐正如这渐渐枯败的荷花一样,美丽不复存在。一切青春都已经逝去了,美好的往事只能留存在回忆中。此时此刻,触景伤情,这位南唐中主心中产生了无穷痛苦和哀怨。他的这种种愁苦投射到美人眼中,便是那满塘枯荷,一池愁波,西风乍起。让人不禁想起纳兰容若的那句:“谁念西风独自凉。”是啊,西风已至,那般艳丽明媚的菡萏翠叶幻象之下,已然是苍凉的晚景收梢。季节风景的变幻中,生命万象已在华丽转身,冉冉谢幕。那些生命曾经烟花般绚烂的华丽演绎,最终沉静寂寥一如深沉夜幕,将那些往昔岁月深深隐匿。

在长长的一生里,为什么,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有道是:“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细细回味这两句,常常让人心头升起一种如梦似幻的人生缥缈之感。迷蒙淅沥的秋雨滴滴答答轻敲着窗棂,敲碎了人的梦境,敲得人心寂寞而荒芜。梦醒方惊觉良人还远在云水关山重隔的朔方鸡塞。“鸡塞”,是“鸡麓塞”的简称,在陕西横山之西,这里泛指边塞戍远之地。这个地名的出现使词的主题渐渐清晰:原来是在思念远方的征人,也使词境一下子转为辽远开阔。

由西北朔方之地的“鸡塞”到菡萏初凋、荷叶枯残的江南,相距何其遥远!烟雨迷茫,天高地远,益发使思念之线显得分外纤弱。孤寂清冷的小楼里,回响着玉笙一曲终了的清越之声,时断时续,似那深闺独处的幽寂哀怨,悠悠不尽。一个“彻”字,说尽天高地远、时空交错的人间寂寞,一个“寒”字,令蓦然袭来的悲恸如那漫天寒雨浸入骨髓。然而,风雨楼高,吹笙并不能减轻相思愁闷:“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眼泪不停地流淌,带有无限的怨恨、无限的惆怅。可是眼泪又能改变什么呢?无可奈何,她只有独倚小楼阑干,眺望远方的良人。

秋雨绵绵、梦境邈远,小楼玉笙幽咽,佳人阑干独倚,构成悲凉凄清的意境,使全词惆怅伤感的气氛越发浓烈。在看似柔婉精致的文字背后,是词人李璟对人生浮沉、国运孤悬的大感慨。他可以锁住手中的笔,却锁不住生命中那种深刻的爱和忧伤。

一代名相王安石曾对“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称赏有加,感其刻画人生离恨之凄迷动人,甚至认为超过了李后主的“一江春水向东流”。而近代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他很推崇“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一联,认为“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生起一种君子高洁、美人芳草的理想寄托。

读到这样的诗词句子,总会在心头氤氲起梦幻般的雨雾来。它们在词中虽是写思妇雨夜梦回的凄清感受,但人人都能从中感受到一种超出了闺怨范畴的意韵。那朔方鸡塞之远,江南小楼之寒,细雨声、玉笙声之绵远飘忽,也许唤起了我们独自在雨夜里听着滴答雨声的那种寂寞感受,让我们想起某些午夜梦回时思念生命中某些岁月、某个人时的苍凉体验,想起深夜里听到远处传来缥缥缈缈的笙箫或笛声时的片刻心动,甚至想起童年时一个人远离父母、孤独自处时的茫然无助。

一切的梦想、一切我们曾经拥有而又失去的东西,都可以是那个魂牵梦萦而不可得的梦。只有在梦里才能够回忆……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种由词的意境引起的感触与联想,正是叶嘉莹先生所谓词的“感发”力量。王国维尝云:“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要眇宜修”出自《楚辞·;九歌》“美要眇宜修兮”,言湘水女神之美丽。所谓“要眇宜修”之美即是书写一种女性婉丽阴柔之美,一种最精致、最细腻、最纤细幽微的,而且带有修饰性的非常精巧的一种美。

“美要眇宜修兮”,与此相似的还有晚唐花间词人皇甫松的《梦江南》“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幽暗的雨夜中,一切都惝恍迷离,所以词句中处处是一种湿漉漉的听觉感受:在潇潇的雨声中交织着笛音和人语。笛声如起自明月高楼上,当然清越、悠扬,但在潇潇夜雨江船上听来,却不免显得凄清幽咽。人语一经与雨声、笛声混在茫茫夜色之中,便隐隐约约、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了。于是船只、驿亭、石桥还有船里的和桥上的人,也都是影影绰绰的,在夜幕和雨帘中幽昧不显,营构出一种幽静、深邃又朦胧迷离的意境。然而,就是这样暗淡冷清的场景,这样清旷寂寥的梦境,却令人感到一种遥远的生命记忆里透出来的美好与亲切。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璟的这两句之美在“朦胧邈远”,它的气象也是“朦胧迷离”,境界“朦胧缥缈”,意韵十分蕴藉,颇耐咀嚼品味。雨意朦胧,夜色朦胧,梦境朦胧,真可谓极迷离惝恍之至了。更有想象中的被蒙蒙细雨阻断视线的远塞关山,有小楼中幽幽咽咽、若有若无的笙箫之声。

那是一种宁静而蕴藉的古典雨境,可谓“雨亦绵绵,思亦绵绵”。雨,实在是有一种神奇的点化力量;它能弥漫成一种情调,浸润成一种氛围,点染成一种意境,镌刻成一种记忆。

也许正因为如此,李璟对自己的这两句词也颇为自负。据传有一次,李璟和大臣冯延巳开玩笑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出自冯延巳的《谒金门》,生动隽永,传诵一时。冯延巳知道李璟很欣赏他这句词,便说:“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意思是比不上中主李璟的名句“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璟听后颇为得意。

南唐中主李璟,字伯玉,原名李景通,南唐烈祖李昪的长子。

李璟生得姿容俊美,气度谦和仁爱,好读书,多才艺,才情出众,十岁时曾咏新竹云:“栖凤枝梢尤软弱,化龙形状已依稀。”时人啧啧称奇。史载:“中主音容闲雅,眉目若画。趋尚清洁,好学而能诗。”俨然是一位风度翩翩、儒雅风流的才子。

升元七年(公元943年),李昪病重逝世,二十七岁的李璟即位称帝,改元“保大”。登基为帝后,年少气盛、好大喜功的李璟一改父亲保守的政策,开始大规模对外用兵。保大三年(公元945年),南唐乘闽内乱,出兵灭闽。不久楚也发生内乱。保大九年(公元951年),南唐乘派兵灭楚,楚国主马希崇出降。南唐疆土至此达到顶峰。然而好景不长,保大十五年(公元957年)后周出兵侵入南唐,占领了淮南大片土地,并长驱直入长江一带。南唐军连战连败。眼见后周即将兵临国都金陵城下,李璟只好派人向后周世宗柴荣称臣,去帝号,自称唐国主,使用后周年号。南唐的国势从此一蹶不振。

此后,李璟自信受挫,不喜政事,自言为社稷所累,喜好风花雪月。史书上说他“天性儒懦,素昧威武”,可见他本质上还只是位性情文弱的书生。他将二弟景遂封为南唐兵马大元帅,赐太弟称号,并位居东宫。又封三弟景达为齐王,做副元帅。并且李璟将几个弟弟拉在先皇灵前,立盟约,日后传位太弟,誓必兄弟相继。立誓之后,就将所有军国大事全委于太弟景遂参决,而他自己则成天邀约一帮诗朋画友四处吟风弄月、游山玩水,醉心于饮宴歌舞,“时时作为歌诗,皆出入风骚”,经常与其宠臣韩熙载、冯延巳、徐铉等一班文人官员饮宴填词,堪称一位风雅君主。适合于筵间歌咏的令词在南唐得到充分发展。

李璟的文学才华和对文士的推重,使得南唐文治盛极一时。《南唐书》说他“美容止,器宇高迈,性宽仁,有文学”。一次,李璟传旨设宴,文武群臣齐集昆明宫,登楼赐宴。李璟下令:“今日众卿个个都要开怀畅饮,尽情欢愉,不醉不归。”酒至半酣,李璟略有醉意,但却兴致不减,命人召来宫中乐工王感化,唱水调词佐酒。

王感化是福建建州人,歌喉清亮,“声韵悠扬,清振林木”,且诗词俱佳,机敏过人。正因为她美丽而聪慧,被李璟选进了金陵乐坊。当王感化一袭红衣,轻挪莲步款款而来时,李璟很高兴,大臣们也很兴奋,纷纷要求她唱水调词。而王感化徐徐地对李璟说:“今天我不要乐手伴奏,我要清唱一曲。”李璟以为王感化最近填了新词,就问:“最近度了什么新曲子呀?”王感化说:“陛下听我唱就知道了。”于是,王感化唱道:“南朝天子爱风流。”仅就这一句,她连续唱了四遍。聪明的李璟马上醒悟,把酒桌上的杯子倾覆过来,感慨地说:“假使吴主孙皓和南陈后主陈叔宝知道这句歌词的意思,也许就不会有亡国之恨了。”当场宣布罢宴。

李璟虽贵为国主,却天生有一种忧郁柔婉的文人气质,词作情调沉郁愁苦。陈廷焯赞赏中主有温婉沉郁词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