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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温馨春梦: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周邦彦《少年游》

冬日的午后很温暖。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留下斑斑驳驳的影子。这个时刻,总喜欢把自己陷进沙发里,耳边有轻轻柔柔的音乐,手边有一杯清香扑面的茶,抑或一两个鲜艳的橙子。

在这份宁静淡远的心境里,静静地品读周邦彦的这首词。

一直很惊艳这首《少年游》的开头几句:“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并刀闪亮如一泓秋水,吴盐晶莹纯白似雪,那双美丽柔嫩的纤纤素手破开一枚饱满鲜黄的甜橙。

“并刀”是指并州出产的刀具十分精致锋利;“吴盐”是产于两淮地区的一种优质盐,以精细洁白著称,与水果同吃美味且美观。李白在《梁园吟》里就曾提到以吴盐配杨梅的吃法:“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其实,“吴盐胜雪”除了写出女子生活品位的高雅不俗,还委婉描写了女子肌肤白皙如雪。

就在橙果打开后,顿时橙子特有的果香飘满了整个房间。“锦幄初温”,室内是暖烘烘的帏幕,兽头香炉散发出袅袅的香烟,意蕴温暖撩人。女子正调弄吹试着手里的银笙;男子显然也是精通音乐的,在帮着试吹。有红颜知己对坐吹笙,两人爱意柔情顿觉温馨动人。一素一暖,一清雅一恬静,两个画面,呈现出了一种静谧温馨,然后女子低低柔声发问,今夜在什么地方留宿?城头已敲响了三更。不如不要走了,外面霜重马蹄会打滑,街头已经没有人行走。“低声问”三个字颇见娇羞妩媚的情态,欲说还休,欲言又止,想留住情郎只好找“天留客”的借口。温存体贴入微的女性情怀表露无遗。其缠绵温柔之态,让人不禁想到徐志摩那著名的诗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这首词所写的生活情味非常浓,场景故事很逼真,缠绵绮旎中不乏情趣,接近于“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味道。此景、此情,试问这红尘中有谁不会心动呢?真希望这一刻永远停留,这一切永不改变,可以沉醉于这温柔乡里,再也不用醒来。

很喜欢“纤指破新橙”这句词,想想都觉得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月光洒落厅堂,将案几上的果刀映得闪亮,让吴盐更加晶莹如雪。一双女子的纤纤素手,白皙,细嫩,柔软,握住一只色泽新亮圆润饱满的橙子,小心地切开,优雅缓慢地褪去新橙的外衣,露出新红的果肉来。多么旖旎温柔、颇富魅力的特写镜头!

吴地女子这双以并刀割破新橙的纤纤素手成为画面焦点,雪白的光芒照亮了周围的一切。竟似让我们看到词人的散乱目光和摇荡心旆。女人的手,似乎只有柔软白皙纤细才能算得完美,能够唤起怜香惜玉的似水柔情。

有人曾经说过,女人的手是第二张脸。一双美丽的纤纤素手能增添不少女性的魅力。古时不少诗词赞美女性的手。《诗经·卫风》是这样描写美女庄姜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庄姜身材高挑修长,一双玉手柔如茅草的嫩芽,又白又嫩;肌肤似凝脂般细腻白皙;脖子像幼虫般娇嫩柔软;牙齿细白整齐像瓜子;额头饱满,眉毛细长;盈盈笑时好醉人,美目顾盼最传情。这是第一次用“柔荑”形容女子的玉手。“手如柔荑”意即那手像纤嫩的草芽。此外还有“指如削葱根”,意谓手指白皙如刚刚剥出的葱白。据说当下流行的标准是:细,长,润,柔,香。西方国家流行的吻手礼,或许就与手的审美情趣有关。

这双女人的手除了用笙乐抚慰词人的心灵,还将在那些苦读经书的漫漫长夜里,为他递上一杯茶,为他再添上一炷香,让他苍凉的岁月和生命都显出了丝丝缕缕的温馨与美丽。

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历官太学正、庐州教授、知漂水县等。据说周邦彦居于京城时,与名妓李师师相好。李师师色艺双绝,以善歌闻名,周邦彦见了后,也为她的美艳和才艺着迷,就开始为她写词。两人郎才女貌,交情日深,竟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在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

李师师的艳名传到宫中后,生性风流的宋徽宗也被她吸引,一有空就换上便服来到李师师家。“多微行,乘小轿子,数内臣导从,往来师师家。”有一天,周邦彦正在李师师香闺里缠绵酬唱。忽然宋徽宗微服而至。周邦彦和师师都非常惶恐。急切之下,周邦彦只得钻到床下躲藏。宋徽宗赵佶满脸笑容地走进来,从袖子里取出一枚新鲜的橙子对师师说:“这是江南刚进贡来的,带来给美人尝鲜。”然后和李师师开始温言软语地调笑,把手调筝,低眉留宿。想那床下的周郎心中必定不是滋味。后来宋徽宗兴尽归去,周邦彦爬起来写下了这首《少年游》。

后来有一次,宋徽宗赵佶听到师师演唱这首词,说的竟是那天在李师师房内的情事,便追问是何人所作。师师不敢隐瞒,只得道:“是周邦彦作的词。”赵佶大怒,立刻召见宰相蔡京,寻个罪名将周邦彦开除,不日押出京城。

隔了一两天,宋徽宗又去李师师家,却被告知送周邦彦去了。宋徽宗正为周邦彦被押出京城高兴呢。既然不在,就坐下等。到了晚上七八点钟的光景,李师师回来了,愁眉不展的,好像还刚掉过眼泪,憔悴可怜。宋徽宗的醋意上来,大发雷霆,说:“我来找你,你上哪儿去了?”李师师回说:“妾该万死,得知周邦彦获罪押出京城,所以略备一杯薄酒相别。并不知道圣上驾到。”宋徽宗问周可有新词?李师师奏说有《兰陵王词》。宋徽宗对周邦彦的新作,还有几分好奇,便让李师师唱来听听。李师师奏说:“请容臣妾敬您一杯,唱此词为圣上祝寿。”于是,抹去泪痕,轻舒云板,慢展歌喉,娓娓唱来: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周邦彦这首《兰陵王·;柳》写自己离开京华时的心情。他已倦游京华,却还留恋着那里的情人,回想和她来往的旧事,恋恋不舍地乘船离去。据《樵隐笔录》记载:“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将这首《兰陵王》比作王维的“渭城三叠”,可见在当时影响之大。

这么萦回婉转的词经李师师深情演唱,顿觉抑扬悦耳、酣畅淋漓。宋徽宗听到好词转怒为喜,也不禁为之陶醉。特别是唱到“又酒趁哀弦,灯映离席”时,李师师泣不成声,宋徽宗也深受感动。他到底也是精通音律的艺术家,不由得动起怜才惜才的念头,叹道:“这周邦彦是难得的才子!”第二天就降旨赦免了周邦彦,并任命其为大晟府的太乐正,大致相当于宫廷乐团的首席乐师。后来又升至大晟乐府待制。任命他这一职位,周邦彦也算才尽其用。这事见于张端义《贵耳集》:“道君(按:即宋徽宗)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

王国维等词学家对这种说法始终持怀疑态度,并力证其必无。王国维在《清真先生遗事》中,考订甚详,指出:首先,周邦彦在徽宗继位时,已近六十岁,难以置信他竟会和二十出头的道君皇帝去争风吃醋;其次,宋徽宗朝,并无“大晟乐正”和“大晟乐府待制”之职;最后,周邦彦在“大晟府”只干了两年不到,就因不肯拍赵佶马屁,“知顺昌府,徙处州,卒,年六十六岁,赠宣奉大夫”。

其实,有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周邦彦这首《少年游》格调境界比较高雅,曲折深微地写出了恋情中人微妙细致的心理状态,连女子口吻也惟妙惟肖,大有呼之欲出之概。没有艳词常有的那种脂腻粉浓、市尘儇薄的庸俗气味。

我还甚喜他的一首《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昨夜一场大雨,洗去了夏日的郁闷。雨后的荷塘格外美丽,荷叶在朝阳下轻轻梳理晨妆,淡淡的荷韵幽雅动人,一池荷花在词人心间静静地盛开。湿漉漉的荷塘,湿漉漉的空气,挽留着夏日清晨的一丝凉意,也稀释着词人内心的凄苦。宁静的荷塘又响起了昨夜的雨声……

透过那升腾起的袅袅水雾,周邦彦仿佛回到久别的江南故乡,正驾着小舟,慢慢划入荷花深处……

这首词意境优美,语言精妙,将雨后风荷的神韵刻画得栩栩如生,诗意地抒写了思乡情怀,散发着淡雅素洁、自然清新的风韵。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赞美:“‘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苏幕遮》这首抒写思乡情怀的词,也因这一传神之笔而成为写荷绝唱。

周邦彦被尊为宋词集大成者和格律派的创始人,对南宋直至清代词坛都有着很大的影响。王国维早年对周邦彦评价并不很高,说“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但晚年却越来越喜欢周邦彦,称其为“词中老杜”,是“两宋之间,一人而已”。

1121年,宋词集大成者周邦彦在失意中客死他乡,享年六十六岁。周邦彦一生辗转各地,奔波沉浮,留下两百多首精致清幽、浑厚缠绵的清真词,为后世的心灵留下一片遮阳挡雨的绿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