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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云开月朗(1)

渺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人打横抱在怀里。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有些迷糊地望着四周缓缓移动的景物,直到阵阵浪涛拍岸声传入耳,她才恍恍惚惚地记起自己之前是落水了。

想到这里,她立刻抬眼看向那个抱着自己走路的白衣男子,声音嘶哑道:“我们没淹死吗?”

没有回答。

她心中不安,试探着再问:“难道……我们已经死了?”

“……”

“真的已经死了?可是我,可是我……”

“……没死。”那男子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声音似乎被刻意压低着,让人辨不出情绪,“我先带你去找个避风的地方。”

湿透了的身体几乎已经被寒风吹得结成了冰块,渺渺努力地想要动一动,可身体却完全不听指挥,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任由那男子抱着自己走。

北风冷冷地刮着,还带着一些江水的潮气,两人此刻所在的地方似乎是玉江中的一座孤岛,渺渺瞧着身后岛岸边的浅滩,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水流冲上来的,还是被这面具男带着游上来的。

岛上耸立着几座矮丘山石,尽管已是冬天,山丘上的树木依然葱郁青绿,可除此之外,这里似乎就别无他物了。

身体被冻得麻木得没了感觉,只剩下脑子可以思考。渺渺靠在男子的怀里,将四周环境都环顾了一圈后,她又郁闷地拿眼睛上下扫视他,却没想到在不经意间,瞧见他左臂的衣袖被礁石划破了一个口子,而里面伤口溢出的血迹竟是黑色的。

黑色的……刹那间,渺渺甚至觉得自己不会呼吸了。

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血了,可这个噩梦是早已刻进了她的骨子里的。在身中“梨花”的那些年里,她身上流出的都是这样的黑血。而后来她终于得以解脱,可那“梨花”……

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渺渺猛地抬头盯住男子的脸。

墨色长发,白衣银面,男子的五官此刻全部被面具遮住,只露出坚毅的下巴。然而那如雪一样的肤色,竟和印象中那个漂亮的、冷冽的、像妖怪一样的少年隐隐地重合了起来。

纪小柏,是……你吗?

渺渺愣愣地张开嘴,却由于心绪激荡,喉间竟发不出一点声音。

银色的面具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如果是他,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他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是不想再见她了吗?

她脑中纷乱地闪过许多念头,身侧的男子却已经沿着矮丘寻到了一处可以遮风的小山凹,抱着她跨步踏了进去。

将渺渺放在一块石头旁让她靠着坐好,那男子起身要走。渺渺慌忙拉住他,喉咙里终于挤出一点声音:“你去哪里?”

“拾柴生火。”他注意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颤,不由得再度蹲下来搭上她的肩,“很冷?”

渺渺费力地摇头:“不冷,你别走。”

他并没有答应:“我很快回来。”

这个山坳里比外面好了许多,起码吹不到多少寒风了。渺渺哆嗦着靠在石头上焦急等待,只觉得短短的一盏茶工夫也像是几万年那么长,又不安地煎熬了片刻,她正打算强撑着出去寻他,那面具男总算带着木柴回来了。

火堆很快生了起来,渺渺将湿衣服全部脱下来摊在篝火旁烘干,而面具男则背对着她守在洞外。火堆很旺,小小的山坳里只能听见木柴被烧得劈啪作响的声音。渺渺蹲着身子躲在衣服后面,一边伸手烤着火,一边瞄着外面那人的身影,她心思混乱,只觉得胸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于是衣服才烘了七八成干,她就迫不及待地穿戴好了跑出去。

可一旦走近了他,她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水汽。那人坐在外面的岩石上打坐调息,似乎根本就没察觉到她的靠近。渺渺绕到他身侧,愣愣地盯了他好一会儿,几番欲言又止。

说什么好呢?问他身上的毒怎么样了?问他当初为什么消失,现在又为什么假装不认识她?

为什么……那时为了救她而搞得自己遍体鳞伤,却始终什么也不肯说,宁愿她继续惧怕他、戒备他,甚至恨他?

想到这里就心酸得不得了,一瞬间,渺渺的体内仿佛涌现出了无限的勇气,她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朝他脸上的面具摸去。

那人却忽然动了动,一言不发地侧过头来瞧她,那被遮掩住的表情让人完全看不透。渺渺被他身上的凛冽气息给慑住,讪讪地收回手:“那个,我好了,换你去烤烤火吧。”

“我不用。”

“可是一直湿着衣服怎么行……”

“有内力护体,无妨。”

总是这样逞强,她心里忽然就生出一股怒气:“有内力了不起?外面风大,那边有火为什么不烤?总是不爱惜自己,难道指望谁来巴着求着对你好。”

“你说得对。”那人轻轻笑起来,果真站起身就往火堆旁走去,“若连自己都不在乎自己,还有谁会在乎?”

“我不是这个意思。”渺渺顿时懊恼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他,“有我陪着你啊……”

他停下脚步,略微转过脸:“你陪着我?为什么?”

渺渺一时语塞,不知道要不要揭穿他,还是继续配合他装作一个陌生人:“那个,先前在船上谢谢你救我。还有,落水的时候也谢谢……”

“这样啊。”他想起来了,她从以前开始就是这种知恩图报的性格,一点点小恩小惠都能感动半天,和他可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你太心软,怎么会相信有人无缘无故救你,说不定我是要害你。”

“那你是要害我么?”

他没有回答,走进山坳里坐下了:“我不需要你的感激。”

渺渺愣了愣,干吗这样一副生怕她缠上他的语气啊,不对,这家伙从以前开始就很嫌弃自己来着,但是和现在这情形好像又不一样。

她厚着脸皮蹭到他身旁坐下:“我本来就是个很心软的人。你不知道,以前有个人从小就想杀我,还下毒害我的朋友,可他后来为了救我,把我的毒转到了他自己身上……”说到这里,她抽了抽鼻子,有点想哭,“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呢?做坏事的时候就当着我的面,偏偏救了我的事却不给我知道,害我一直误会他,他要是肯早点告诉我,我也不会丢下他了。”

他淡淡地听着:“是么?”

渺渺红着眼眶点点头,又趁机向他挪近了点:“他不见了,我找了他很久,一直在找他,很怕再也见不到他。”怕自己言辞还不够诚恳,她又狗腿地加了一句,“我连做梦都在想着他。”

那人微微一怔,转头去瞧她的脸,许久才道:“那你是因为他救过你,才想着他的么?”

渺渺被问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只要一想到他,我就很难过……”

他有些冷淡地开口:“是在可怜他么?”

“不是的。我只是……只是……”渺渺只是了半天,也只是不出个所以然来,愧疚吧,好像又不单单是这样。

燃烧的火苗发出噼啪一声响。男人不再接话了,将后背靠在身后的石壁上休养生息,洞内的气氛骤然僵了下来。

渺渺偷眼瞄了半天也观察不出他的情绪,可是又很想和他再说说话,最后只好咳了一声:“你冷不冷?”

那人仍是淡淡的,倒也没有不理她:“不冷。”

“胡说。”渺渺的手不知何时就已经覆上了他的手背,那份凉意刺激得她身体发颤,她心里一酸,几乎要掉泪,“怎么烘了这么久还是这么冷?”

他身体微微僵住,抽回手:“你一个姑娘家,怎么随便拉男人的手?”

“可你又不是别人!”她心中这么想着,嘴里就不自觉地喊了出来。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只剩下火光将周围照得一片橘红。待了片刻,渺渺索性破罐子破摔,抬手去抓他的面具:“让我看看你的脸。”

他条件反射般地捉住她的手,似乎想说什么,忽然身体猛地一震,竟伸手就在她昏睡穴点了一下。

渺渺的身体瞬间就滑倒在地上,而纪小柏像是逃跑一样大步奔了出去。

山坳里少了一个人,空气又变得湿冷下来。耳中听到他跑远了,地上的渺渺才缓缓睁开眼。

这些年她跟着镖局走南闯北,早就学了不少防身之术,周身的几处大穴平时都在衣服里用软木片护住的,一般人很难点到。可是纪小柏又不是一般人,为什么刚刚下手的时候竟然也会没察觉到她的这点小伎俩,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想着想着,渺渺心里就有点急,爬起来冲到外面,这才发现外头已经入了夜,天黑得像一团墨。她在附近寻了一圈,可是哪里都没见到人,终于忍不住有些慌了。

那家伙该不会又不见了吧?渺渺顿时暗骂自己刚刚不该装晕的,要是死死抱着他就没事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里就一个小破岛,他就算再怎么不想见到自己,也不能长着翅膀飞走吧。正想着,耳边忽然就听到身侧的树丛里发出一点动静,渺渺心里一个激动,立马冲了过去。

拨开树丛,却看到那个白衣银面的男人半跪在地上,惨淡的月光打在他身上,一只手的手指嵌进地面的泥里,另一手撑在面前的树干上,抓出一道道黑色的、触目惊心的血痕。

那么痛不欲生的模样……渺渺惊呆了,死命捂住了嘴才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端容临死前说过,雪灵芝和千年寒冰会加重“梨花”的毒性,甚至会让人从每月发作一次变成时刻发作。纪小柏在那一晚失踪,这一年来渺渺总是安慰自己:纪小柏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总会有办法解毒的,只要没见到他的尸体,他就一定是还活得好好的。可是如今看来,这一切都只是她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

她跌跌撞撞地跑近他:“你怎么样了?”

他听到她的声音,喉头里的血气没有压住,忽然就一口吐了出来,半晌才弓起背喘气:“你走开。”

渺渺哪里还肯走开,扑上去抱住他:“痛不痛?”

她知道自己问的是废话,怎么可能不痛,这滋味她自己不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吗?

抬手一抹就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哭得一塌糊涂,可是现在并没有时间给她难过:“小柏、小柏,你等我一下。”她迅速放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朝矮丘上跑,借着月光乱窜了许久,终于被她找到了一片竹子。

猛地用匕首削下一段竹干,打通竹节,挖孔调音,渺渺握紧做好的竹笛就立刻往回跑。

纪小柏还在原地,似乎连半跪的姿势也维持不住了,身体几乎是蜷缩着贴在地上。渺渺蹲到他身边,深吸一口气,将笛子举到唇边,在空寂的夜里缓缓吹出龙吟曲的调子。

当年在祭谷,每到月圆时师父都会吹奏此曲,多少能帮她抑制一点“梨花”发作的痛楚?

没有打磨过的竹皮很粗糙,还有许多细小的锯齿,很快就将渺渺的嘴唇磨得出了血,不过她也感觉不到疼了,目光望着地上的那个人,正因为曾亲身体会过“梨花”之毒,所以她才更无法想象比那更严重的痛是什么样的。此刻的他到底受了多少痛楚,这一年来又受了多少痛楚呢。

光这么想着,心里就难过得无法形容。

笛声响了一整夜,一直到月亮落下去还在不停地回旋。天蒙蒙地亮起来,带着暖意的阳光像金子一样铺洒在两个人身上。

感觉到地上的人停止了挣扎,渺渺终于扔了笛子,手臂和嘴唇都已经麻木得没了感觉,可她瞧着安静下来的男人,仍是不由自主地抬手朝他脸上摸去。

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受到任何阻挠就碰到了他的面具,只轻轻一摘,面具下那张容颜如玉的脸就露了出来。

不知道是因为刚刚毒发完,还是因为许久没有见到阳光的关系,他的脸苍白又清瘦,只有那双凤眼还和以前一样漂亮,此刻正静静地望着她。

渺渺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你的毒……”

纪小柏轻轻笑了下:“可怜我么?”

“不是的……”渺渺擦了擦眼泪,她心里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他,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只好摇着头扑到他身上。

纪小柏立刻冷冷地推开她,可她又像八爪鱼一样粘了上去。

他再推,她再扑,直到急得再次掉泪:“小柏,你可别再走了,你走了,我这里疼。”说着,她伸手指向自己的心口。

纪小柏终于僵住不动。

渺渺一看有戏,也不管磨破了皮嘴角疼得直抽凉气,再接再厉道:“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纪小柏望着她不动。

渺渺心里沉了沉,惶惶不安道:“不好吗?”

他却转开脸,声音很冷:“我杀过许多人,你一向不喜欢的。何况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你那些朋友也都不会接受。”

“没有关系的,那些都没有关系了。”渺渺急急地掰过他的脸,“反正我陪着你。”

反正、反正自己也算不上什么好人,那么就算是和他一起做坏人也是好的。

他笑得有些淡:“会后悔的吧?”

渺渺拼命摇头:“绝不后悔。”

他望着她许久,瞧见她的又酸涩又难过的表情,凤眼里总算起了一丝异样的神采:“真的?”

渺渺被他瞧得心头乱跳,不由得涌出一腔热血来,就差伸手指天发誓了:“真的!”

太阳越升越高,照得满地都是金光。纪小柏忽然反手抱住她,越搂越紧,竟像是要将她揉进骨子里:“你一定不要骗我。”

“不骗你。”确定他不会再消失了,渺渺总算放松下来,却又立刻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天晚上之后……你身上的”梨花“……到底怎么样了?”

“没事了。”

“骗人。”她从他的怀里挣出来,伸手抚上他的脸,“我答应不骗你,那你也不可以骗我。你的毒……加重了是不是?很痛是不是?”

纪小柏沉默了下,捉住她乱动的手:“不痛,已经习惯了。”

“你说实话!”

被她这么严肃的表情打动,纪小柏微微地笑开了:“你还记得我曾修习的凌霄神功么?”

渺渺点头。

“雪灵芝能提升纯阴内力,而凌霄神功正是至阴至寒的一门功夫。我那时服下了雪灵芝,内力大增,所以抑制住了‘梨花’。”

当初受端容所骗,他服下千年寒冰和雪灵芝之后体内的毒性确实加重,几乎当场要了他的命,但没想到的是,因为雪灵芝的关系,他的凌霄神功居然也瞬间精进,最后硬是靠着内力抑制住了无休止的毒发之苦。

渺渺静静地思考良久,低声再问:“但是也没有完全抑制住是不是?你昨晚还是发作了。你现在……多久发作一次?”

“七天。”纪小柏安慰她,“但是也死不了,以后总会有办法的。”

渺渺却听得坐立难安,纪小柏目前的情况虽然说要比当初端容所说的好一点,但是勉强靠内力压制毒性绝不是长久之计,一旦压不住了,恐怕真会变得时时刻刻发作。想到这里,她急道:“那我们快点回去想办法,不知道这岛附近会不会有船只经过救我们出去。”

纪小柏抱着她的手紧了一下,然而下一瞬又立刻松开,淡淡道:“不用急,你那个镖局的人应该很快就会找来的。”

“可是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那些千金殿的女人好像都很厉害。”

纪小柏并不在意:“论真刀真枪,她们都不是四海镖局的对手,何况还有南赋庄的那个人在。”

“哦。”她对他的话很是信服,催道,“那我们赶紧去岛岸边等着吧,免得他们有船来也看不到我们。”

纪小柏忽然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再休息一会儿吧。”

温热的气息暧昧地扑在颈间,渺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却又很快打着哈哈掩饰过去:“可是不离开就要饿死在这里了。”她推开他,站起身连拖带拽,“快走啦,我们去岸边看看。”

临水风大,两人走至浅滩边,竟真的看到远处隐约有一艘福船缓缓行驶而来。

船越驶越近,渺渺高兴地蹦起来朝甲板上的人挥手:“这里这里,我们在这里!”

船上的人也看见了他们,立刻抛锚靠岸,放了绳索拉他们上来。船上的水手已经换过一批,千金殿的那些女人也都已经不见,但奇怪的是程仪和邵总镖头似乎也都不在,就只有南卿和老周在船头迎接他们。

“找了你一夜,还真怕你就成水鬼了。”老周见到渺渺平安无事,激动地就伸手捶了她两下,“幸好船家说这附近有岛,提议我们过来看看。”

渺渺被捶得差点趴下,连忙跳开两步:“其他人呢?怎么不见二当家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