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班长黑着脸,低声对我说,今夜我们继续抓小偷。我们饲养班离秋雪湖南岸不过百米。严班长在此独立为王,管着一个副班长、三个战士和我这个下放干部。他要抓的小偷,实际上不过是偷稻草的老百姓,而且多半是个小男孩。严班长很恼火,已经放了两夜潜伏哨,没来。三天一次,估计就在今晚。小王发出信号后,严班长一跃而起,偷草的尖叫一声,原来是一个苍白消瘦的姑娘。放走姑娘后,严班长坐在床上发呆。那姑娘叫芦花,哥哥被抓到公社办班学习,妈妈又有病,庄里的头头一点烧草也不给她家。严班长想了好一阵子,决定发动全班利用业余时间拣树枝、木片和刨花,每逢阴历三六九给芦花家送一次。时间为晚上熄灯后,而把送柴的任务交给了我。我按期送了两次木柴,芦花都收到了。谁知两天以后,芦花跌跌撞撞地扑到我们跟前,喊了一声救命就昏过去了。她醒来后便大哭起来。现在陈庄大队的掌权人物叫高天禄,是个二混子,却当上了大队革委会领导小组组长。他对芦花百般勾引,碰钉子就不给分柴草,甚至把芦花关起来。芦花把墙挖了一个洞才跑了出来。严班长要到公社去上告,芦花说他哥哥是作为“五一六”被抓起来的。问题严重了。饲养班召开紧急会议。副班长主张上报党支部,寻求上级对芦花的保护。大家不同意。我建议芦花到附近的麻疯病院躲一躲,芦花坚决不去。她急切地请求大家收留她,大家也急切地盼望班长早下决心。可班长的心里却在斗争,他在琢磨着怎样私藏这个“五一六”的妹妹。他决定休会,连夜去陈庄找老贫农了解芦花家里的情况。后半夜了,当我和副班长去找他时,发现他一人坐在石条上发呆。他说情况挺复杂。办了这件事后,不仅对象要吹,入党也会成问题。回到班里,我们又继续开会。班长说芦花的哥哥是个好人。只因高天禄调戏芦花,被芦花哥哥推了个跟头,这就成了“五一六”。他决定收留芦花,而且不把矛盾上交,后果由他负责。他的话换来一片掌声,副班长的掌声是有保留的。大家为芦花剪了头,安排了住处,买了日用生活品,并且轮流放哨,封锁消息。同志们又省下了自己的饭菜给芦花吃。班里的风纪也整齐了,卫生条件也好转了,芦花的脸色也红起来。她很勤快,为同志们洗衣服、刷锅台。但她想家、想妈妈,夜里常常一个人低声哭。一个40多岁的汉子前来报信,千万别让芦花回去。班长马上召开第二次紧急班务会议。班长告诉大家,芦花娘被高天禄关起来,要被活活饿死了。什么时候芦花回来,什么时候开锁放人。芦花听说妈妈受这样的折磨,说什么也要回去。最后,大家想出了一套送饭的办法,还打算让芦花去见妈妈一面。严班长来到芦花家窗口,投进了六个馒头。芦花告诉妈妈,有解放军保护,让她放心。三天以后,又去送饭时,里面没动静。第二天班长去打听消息,才知道芦花妈已经死了。饲养班连夜召开第三次紧急会议,决定暂时不告诉芦花,暂时不向上级汇报,继续写信向县、地、省,揭发控告高天禄。同时,又要在芦花面前装出一切顺利的样子。但是,大家在包饺子的时候,都流泪了。连长来了,全班一阵大乱。他告诫我们不要介入陈庄的事。连长走后,班长告诉我他喜欢芦花。宁可对象吹,不入党,也要保护她。这时,有人来传信,说芦花哥哥要死了。班长连夜去陈庄调查。这才弄清楚芦花的哥哥不是亲的,是她母亲收养的孤儿、是她的未婚夫。在第四次紧急会议上,班长告诉大家,芦花的哥哥叫张犁,是志愿军战士的后代。双亲去世后,由芦花母亲收养,现在被打得不省人事。严班长要给芦花找一个藏身之处,叶洪发建议到他未婚妻家去。
大家同意。严班长又提出进行公开斗争。为了减少损失,保存自己的力量,他决定自己出面,一切责任由他个人全部承担。1970年11月1日早上七时半,全班集合,芦花、班长和我要同大家告别了。这也许就是永别。有人流下了眼泪。副班长提出12年后的今天,再来这里聚会,大家一致同意了。我背着红十字箱,借装巡诊来到陈庄。在关押“五一六”的草棚里,见到芦花的哥哥昏迷不醒。我断定这是败血症,如不立即送医院,几小时内就要死亡。我假说是麻疯病,同班长弄来一张苇席,把芦花哥哥卷起来,抬上小木船向东驶去。见到卷席筒,芦花哭了。前面有一道关口,就是码头上的岗哨和团、营、连部。连长又偏偏出现在码头上,副班长也在他身边。一定是他出卖了我们。副班长扔过来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套便衣、一百元钱、一迭全国粮票和一封给师部医院的住院介绍信和一张“战士卢华”的探家通行证。这样,我们分手了。12年后,我们几个人又聚到了一起。严班长由于他的钻井船要出海,所以给我们发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他祝贺小王当上了影剧院副经理,感谢叶洪发夫妇使芦花在他们那里恢复了健康。他庆贺副班长当上了部队的宣传股长,他还挂念着年龄最大的我。他告诉我们,高天禄来农场搜人时,被牛撞倒,至今不能下地劳动。他还告诉我们他已经于1977年在油田入党。秋雪湖的面貌大变了。阵风起处,芦花旋舞。蓝天之下,碧水之上,无数朵秋雪在秋阳下闪着白光,无声地、浩瀚地向东飘去。大家在笑,芦花也在笑,我的心却很不是滋味。我知道,严班长的爱一生中很可能只有一次,而这一次又是那么诚挚和短暂。虽然当他抢救张犁的时候,已把爱埋在秋雪湖底,但爱情留在心底的刻痕是永远不可磨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