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闷与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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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灯下的十九岁(2)

幸亏还有苏联的文学,他们可能有时候误把向往写成了现实,有时候误把愿望写成了颂歌,有时候误把参差写成了凶险的敌情,误把想象的简易逻辑写成了时代的威严与科学的命令,他们太热衷于以文学做“命令”法典的背书。但是它毕竟给了一个十九岁的中国男孩以温柔的按摩,刚强的敲击,缤纷的花瓣,明亮的灯火,精神的豪饮与思想的自足自爆大力丸直到后来的伟哥。尤其是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与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巴甫洛夫的《幸福》与美女作家潘诺娃的《旅伴》……我不怕提那些没有烧开的呜呜呻吟的壶水,我不怕你告诉我巴甫洛夫是一个告密者,而长期担任苏联作家协会主席的我以为是英俊无比的亚历山德罗维奇·法捷耶夫曾经批准过对于大肃反中某些作家同行的处死。以至法捷耶夫自杀于1956年5月13日。此前仅仅三个月,召开了苏共二十大,揭露了斯大林的许多问题。法捷耶夫射向自家头颅的一颗子弹,成为他的数量不够多的文学巨著的最后一个句号。

我只是要说,苏联包括社会主义的东欧文学曾经怎样地说服了我感动了我,包括《金色的布拉格》《绞索套着脖子时候的报告》,还有东德伟大女作家安娜·西格斯的《死者青春常在》,它们都曾经感动着十九岁的我。这当然不是偶然,有那样优秀的作家,作品,还有我这样的十九岁的诚挚的读者。他们她们使我相信人间有正义,有英雄,有爱,有友谊,有伟大也有文学:高尚的文学,美好的文学,尊严的文学与温暖的文学,不是丑态毕露,不是恶相丛生,不是虎狼蛇蝎,不是百无聊赖与腐臭糜烂。

怎么回事?莫非苏联的文学事业远比经济建设事业成就巨大?莫非他们的伟大、同情心、才华、烦闷与激情太多地用在文学上了,他们成了一个文学的国家,文学的民族,文学的人群,天!所以他们的经济老是搞不好,“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哥萨克你,勇敢的鹰……”这是电影《幸福的生活》又名《库班的哥萨克》中女主人的插曲。

是的,我无法想象一个出现了那么多伟大悲哀忧郁烦闷与激情的文学的民族,能够做好外贸、证券、专利、置业、金融、投资、招商、消费品、奢侈品、小微企业、三来一补……

再说,莫非是只有把人类当作屎壳郎来嘲笑与鞭挞,才能被接受为伟大的作家与作品,而把人类往伟大里想象与感知的作品与作家反而变成了文学的蝇蛆与磕头虫,变成了欺骗与迎合,变成了自欺欺人与心口不一?人类是不是身患了一种自虐的变态心理疾病呢?人类的自虐狂呀,我十九岁的时候上哪里知道?

当你表达对人类的爱恋的时候,你被视为平庸更是乳臭未干。当你表达对人类的刻骨的轻蔑与牙齿咯咯作响的愤恨的时候,你可能被视为蛇蝎,但更可能被视为英雄与天才。

痛恨才是激情中的激情,仇恨才是文学中的文学,轻蔑才是风度中的风度,粗暴才是文明中的文明……我的亲爱的同行朋友,你掌握了这不二的法门了吧?它驱散着这样的与那样的烦闷与平庸,它迎合着各样各式、式样翻新的高高在上的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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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的灯下阅读,那是一种吟诵,那是一次次许愿,那是一次次倾听,那是一次次拥抱与尽情。那是参加了一次舞会,你羞怯而且不无自惭形秽,你抱着她的腰,又生怕踩了她的脚。你毕竟放置了和移动了,与她在一起,与许多他与她在一起,你知晓了人本来可以多么健康、英俊、娇美、文雅精致、风度翩翩,而实际上生活又是那样粗粝与艰难,强硬与野蛮,挣扎于啼饥号寒愚蠢拙笨。你知晓了语言本来可以那么通向美好,通向光明,通向温暖,通向爱情,通向真理。爱情首先是一种语言现象,修辞现象,灵魂现象,其次,其后,才是一种身体的接触与沉迷,才是一种赤裸裸的搏击。谁不是先说情话再搂到一起?至少是行为与语言艺术并举。你为你的主人翁们的语言的精彩与感人而匍匐而酥软。同样都是人说的话,人家说得就那么高明,精雅,深切,洁净,动人。阅读使你与你的书里的主人公产生了共鸣,产生了代换,发生了会面,谈起了你懂你会的中文,也流水潺湲地谈起了俄文、法文、日文、阿拉伯文,你的声音进入了书页,他们的回答、争吵、独白与哭诉也从书页中缓缓流溅出来。你也可能成为无耻的拉斯蒂涅,如果你不接受最最美好的思想与对于自身的人格铸造。你也可能是那个公爵,毁灭了清纯无玷的俄罗斯女儿。当然,你本来就应该是保尔,你当然知道什么叫“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而已”。

而十九岁的聆听乐曲,那是男子汉的祈祷,那是匍匐在地的跪拜与赞美,那是大礼,那是迎接与告别,那是降生与沐浴,那是祭典,那是与天地日月山海鸟兽风雨花草树木虫鱼的共鸣,那才叫生而有知,死而无憾。

时间在飞速前进,面容与体形也不断往大里往傻里粗糙里变化,面容和形体无可抵抗地在散耗,在消退,在衰老,在走形,直至千古安息。这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神秘与悲哀你无可解释无可依托。然而语言变成了美好的文字,变成了感情与生命的纪念碑,变成了千百年后仍然栩栩如生催人泪下的倾诉与细语,它们才是永恒,才证明了你降临人间得到了结结实实的验证,你的存在哪怕加上此后的不存在,已经留下了真真确确的纪念。是的,并非白走一趟。你摸到了林黛玉、薛宝钗、安娜·卡列尼娜、芳汀、包法利夫人、欧也妮·葛朗台的手,你也领略了拿破仑、斯大林、列宁、拉斯蒂涅、于连、赵太爷、阿Q、保尔·柯察金的威风。原来还有这么宽广的世界,这么长远的记忆,这么钟情的男女,这么奇异的风习,这么见不得人的隐私,这么伟大的装腔作势,这么坚强的无耻伪劣,这么惨烈的你死我活,这么多阴谋诡计与正大光明,这么多爱情与偏见,这么多误解与委屈,这么多高山与大河,这么多航船与马车、狗拉的雪橇,还有战争与和平,大炮与热吻,婚宴与鸿门宴,鸡尾酒与鸩酒,梦想与疯狂,冤仇与和解,梁鸿与孟光,陆游与唐琬,陈世美与秦香莲,唐伯虎与秋香,张生与莺莺,还有渥伦斯基与安娜,罗密欧与朱丽叶,卡门与唐·何赛,奥赛罗与苔丝狄蒙娜……

你也听到了高山流水、十面埋伏、汉宫秋月、渔舟唱晚、春江花月夜,尤其是悲怆、热情、英雄、命运、田园、森林、恺撒、唐璜、匈牙利、土耳其、意大利、沃尔塔瓦、培尔·金特……你的耳朵是直通灵魂与艺术的耳朵,你的心脏是浸泡了一千种感情,一万种思绪的心脏,你的眼睛,是看到了肉眼看不到的生命的一切奥秘的眼睛,你的头脑是无所不容、无所不思、无所不精明透彻的头脑,你的生命,是一个已经与人类,与五大洲四大洋,与天的包容、地的承重、人的智慧与仁爱相连通起来的生命!

而就在那个十九岁阅读与倾听的深夜,你来了,我完全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怎么开的门,怎么走的路,怎么靠近了我,像一阵风,像一个微笑,像一声歌曲,像一次眨眼。

“你老是看书,看书,看书,我从你窗前走过了三次,我把脸贴在你的窗户上,看了你三次,你只知道看书,看书,看书……”

“哦,哦,呵,呵……”

一阵清爽的笑声。

“我奇怪你是怎么来的,我完全没有觉察到,你是风吹过来的吗?你是月光照进来的吗?你是由鸣虫的叫声托着推着领着进来的吗?”

“您瞧,这看书的人与不看书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您说话怎么像演话剧?”

我猜,我的脸红了,幸亏有台灯的掩护。

那时候我还太幼稚,我不懂,为什么说话与话剧会有那么多差别。为什么我的说话不能够像汤显祖,像莎士比亚,像契诃夫,像《茶花女》中的阿尔弗莱德……

“您在看这么厚的书,您的书名是那样奇怪,天晚了,您完全浸泡到书里了……有时候我也觉得,书比什么都好。书里的思想比许多活人的真实思想更高尚也更纯净,书里的美貌比许多人的面貌更美好,书里的说话比你平常听到的话更好听……”

“然而书是从生活里来的,这就是说,要是咱们都看书,要是咱们都喜欢书,咱们也能美好起来的呀!”

我们谈了半天,我们认为,世界上有许多美好的书,书里有许多美好的话,话里有许多美好的愿望,这些愿望并非都能够实现,这些话语并非都经得住事实与生活、尤其是时间的考验,时间长了,青春会变成老迈,激情会变成淡漠,底线会变得模糊,慷慨激昂会变成过一天说一天、得过且过。书也会被忘记的,现在的人们早忘记了孔孟老庄、苏格拉底、林肯,直到下一次被记起来以前,直到下一次被什么风儿吹得满天飞旋以前。然而,我们仍然爱话语,爱文学,爱美好的词句,爱精彩的对白,设若不然我们的生活不是更无聊了吗?

而且更多的是我们的相信啊。我们关上门窗一起用我的旧留声机放出了苏联歌曲《我们明朝就要远航》,瓦西里·索洛维约夫·谢多依作曲,在我十九岁的时候他四十四岁,我们想象着军舰和大海。我们听了《蓝色的多瑙河》,我相信如果“多瑙”不是译作“多瑙”而译作“图涅”,或者它虽然译得与多瑙一样好,却没有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生活就不会这样美好,奥地利与维也纳就不会这样美好,而中国的十九岁的你我,也不会得到这么多美好的感受。

是的,音乐也是书,有它的开头,有它的发展,有它的惊愕,有它的拦击,有它的破釜沉舟,有它的柳暗花明,有它的低语,有它的痛哭与狂欢,然后是戛然而止。

而音乐与文学让我们发现了多少可喜的我们的十九岁的日子。日子,是的,日子,所有的日子,我同样喜欢乃至拜倒在这两个字前。一看到“日子”两个字,我就想起了清晨喝下的稀溜溜的高粱米粥,我想起了骑着自行车去参加青年集会的昂扬与意气,我想起了上级的高屋建瓴、势如破竹、百战百胜、横扫千钧如卷席的指示,我想起人民的笑脸与明辨的忠诚,我想起新建的百货店、电影院、剧场、学校和游泳池。我想起了苏联文学作品中的“你好,政委同志”与“怎么样,能够完成任务吗”的提问,何必费劲呢,紧接着是万众一心的回答:“保证完成任务!”

日子给了我们如莲的欢喜,如草的鲜活,如瓜的多汁,如泉的清爽,如风的自由,如鸟的清新,如天的开阔,如星的繁复,如春夏秋冬的变化有定,如霹雳闪电一样的威严与决绝。

但是,你聪明的,请告诉我,为什么十九岁只有一年,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最多是三百六十六天……然后硬是成了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每一岁都只有一次,每一天都只有一天,每一刻都只有一刻。除非,你把这个日子编织成花朵,编织成云霞,编织成文章,编织成歌曲,涂抹成绘画,捏巴砍削成雕塑。很简单,文学与艺术是生命的延长,是生命的滋味,是生命的反刍,是生命的纪念。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人的创造比人更美好也更长久。人的书写比人更文明也更专业。人的抒情比人更强烈也更真诚。人的痛斥比人更宏伟也更勇敢。人的逻辑比人更周详也更严密准确。人的示爱比人更热烈更真诚也更感人肺腑。人的匠心人的想象人的创意比人回肠荡气出神入化洗涤灵魂。正像人的恶行比本人还要恶劣一百五十二倍。人的愚蠢比人更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