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闷与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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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希望在第二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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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快乐叫作希望,有一种希望叫作解放,有一种解放来自压迫束缚恐吓专横蛮不讲理,但也可能仅仅是一种别出心裁的、不容分说的理念,理念也能变成大山。压得越重时间越长解放得越舒坦。你忍受了,你沉默了,你咬紧牙关,你摧眉折腰苦笑谄笑使大劲笑出眼泪,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现在,制造愚昧与不义的蠢货恶棍也许是自以为是的强梁终于告辞,随声附和的投机小贩就此崩颓,乌云飞卷,沉冤昭雪,谁能不热泪盈眶,谁能不欢欣鼓舞?有一种幸福大锣大鼓大轰大嗡,和1949年一样,哐哐嘁呛嘁,呔呔噫呔呔。有一种锣鼓成就了文艺:嗷嗷叫的朗诵腔,大放悲声,融笑声与哭声入唱段,夸张的手势与身段,响亮入云的奔放之歌,扭动臀胯的秧歌舞哪怕是的士高。

轻信像小儿科。可以设想,从养生的角度看,轻信有利长寿,多疑损害健康,真诚有益气血,狡诈有伤肺肠,大而化之舒肝明目,嘀嘀咕咕五劳七伤。如果第一次没有做到,希望在于第二次。宁要希望,不要绝望,宁要轻信,不要疑心歇斯底里。如果第二次还没有做到,坚信希望在于第二次的第二次即第三次。

伟大的历史,伟大的时代,有时候感觉起来像被躲猫猫儿、被藏闷闷儿的游戏。那年五月,实验——游戏开始了,所有的生灵,所有的生机,所有的美好和活力都遗失了,叫作批倒批臭了。所有的花朵和树叶都枯萎,连天上的日月星霞也被阻挡遮盖了个严丝合缝。希望有一个全新的章程,希望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希望宏伟的理念把人间重新缔造一次。可惜的是,有时候过好的理念产生了事与愿违的结局。

过了一年、两年、三年整整十年,一声哨子,一声铜锣,一声呐喊,一阵大笑,男的与女的,小鸟与大象,孩子与老人,唱歌与跳舞,唢呐与提琴,笑容与泪痕,芳草与小溪,波浪与旋风,诗与画,东坡肘子与烹大虾,佛跳墙与带血的牛排,别来无恙;甚至有了咖啡、可可、崂山矿泉水、苏格兰威士忌,您哪。春风吹又生的是生活,是饮食男女,是喜怒哀乐,是粉墨丹青,是载歌载舞,是情深意长,是永远消灭不完,是烧不成灰,砸不掉皮,掐不断芽,斩不绝根的生命、自然,五光十色、爱怨情仇、风花雪月、唱和应答。批倒一个出一百个,压扁十个跳出十万个,谁能与生活为敌?谁能与爱情为仇?谁能向春夏秋冬叫板?谁能对父母兄弟姐妹师友邻里宣战?

是那一年命名为第二次解放。敢情一次解放是不够的,如果几千年都没有解放,一次解放能解它个多少放?第二次才有新的希望。喜乐得像捏到了刚刚出油锅的炸油簋,喷香,哪怕吃多了,十分钟后感到不消化、积食、疙瘩、成为痞。

兴奋得像抱住了久别的情人,赤诚相见,赤条条来去悲喜无牵挂,怎么来怎么好。从此是你美我美共同完美的一帆风顺的期待与操练。走上了快车道的轻飘,如洁白羽毛飞升,如芭蕾天鹅,如冰上起舞,如冲浪,如驾驶着摩托艇,如高空跳伞,如山顶滑翔,如长出了翅膀,如放飞你的纸鸢外加才华还有愿望,如起飞的战斗机,起航的航空母舰。叫作心花怒放,一时春色满园,秋色亦佳,枫叶红了的时候,是青年艺术剧院上演的批文革喜剧。中国的十月。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郭沫若词,常香玉演唱,声音覆盖南北,席卷阴阳,扬波蹴浪,泪飞顿作周天雨。一出《杨开慧》也足足解了恨,吃四只蟹。三公一母,涉嫌性歧视。因为抑郁,所以一不抑郁就一跃而起,至少是自以为打破了世界跳高纪录。黄种人也能跳高,亚洲人也能跑快。受气的小媳妇也要说话啦。嘟嘟囔囔,因为迷茫,却又热烈,不断升温,一旦有了说法就通畅淋漓,拍手称快,弹冠相庆,闻鸡起舞,如就着猪手煮黄豆儿痛饮了喜酒。中华语词里有忒多的寂寞、烦愁,从而更易壮烈、激昂慷慨,动辄豁出老命。此时不乐更待何时?能待何时?还有何时?因为痛苦,所以,有了不再制造痛苦的宣告,自然心满意足。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美丽是一种责任?未必未必。欢快是一种义务,惭愧惭愧。欢快是一种法门,是自救,是对自我的讨好,是对生活的媚态,至少是和解,是不无可怜的人间的自我安慰,是烦闷的蒸发,是激情的橐钥(风箱),是养生的诀窍。熊经鹤引,观想存思,猫窜狗闪,形易八卦。如果不自我安慰,难道要自我折磨,自我戕害,自我冷冻,自我抽筋剥皮去势?

于是加速所有的快乐回忆。萤火虫,活命水,磕头虫、公主王子。苏三离了洪洞县,期终考试习惯性冠军,奖牌、奖杯、银盾、奖金……还有一年复一年的,一地复一地的花朵。在被囚禁了多年的春天无罪释放以后,你更加注意地面冒出来的山杏白杏红杏花与春天的对话。紧跟着的是白玉兰与紫玉兰,朵朵花像朵朵灯笼,颐和园、潭柘寺的巨大的玉兰树,经过了老佛爷,经过了孙中山与袁世凯,经过了冈村宁次,经过了蒋,经过了红旗蔽日,腰鼓喧天,经过了令世界吃惊、令历史抖颤的红卫兵运动,他们开放着宣扬着满足着美化着照旧的同样的北方的春天。咱们这儿的春天称得起是热闹非凡。梨花仍然白如浪花雪粉。与苹果花白中显绿,嫩得出水,娇嫩欲滴。桃之夭夭,心摇目迷,你太艳了,你不懂保护与深藏,你的命运不会太好。海棠袅袅,欲言又止。丁香融解着所有的块垒,丁香承载着也疏导着太多的悲伤,丁香空结雨中愁,愁多自然无愁无忧,所有的悲苦和忧愁都化作了丁香,小小的纠结的美丽,接受了代表了凝聚了此生来生往生的诸多思绪,夫复何愁?

还有如火如荼、火一样充满,又雨一样落尽的樱花。还有灿烂的女王王冠式的牡丹。还有鲜艳的新妇芍药。还有紧凑而又外露欲燃的石榴。还有精致的药性的夹竹桃。还有绣球与波斯菊。还有泡桐、蔷薇、玫瑰、月季、百合,还有玉簪花的装饰感与鸡冠花的不落窠臼。

他为什么那样与花朵为敌?与美丽为敌?莫非你继承了某种除美务尽,视美如虎的中华杰作《红楼梦》中荣国府王夫人的传统?

所有的爱情、饮食、男女、膨胀与温存、满足与洋溢的幻想。撩开了上衣的疯女子,喂奶的小母亲。电影屏幕上的弹性的身姿与笑靥。声音,那么磁,那么脆,那么娇,那么喘吁吁,那么如铃如敲击如拨动如抚按。尤其是少女少妇的哭声与笑声,她们是天地的精灵,是生命的奇幻,是心尖的颤抖,是日月的光影,是星星的窥视,是生命的挂牵与留恋。谁能灭得了她们?还有戴着红头巾的苏联女工,一团热气,两座高峰。还有卫国战争的战士,跌倒在血泊里,爬起在血泊里,胜利在血泊里,靠的是喀秋莎歌声的护佑。生活的舞台,历史的舞台上出现了一队队一排排一圈圈的妙龄少女,出现了她们的手臂她们的脖子她们的腰身和她们的旋转与抬腿,于是历史前进了,战斗胜利了,文明彰显了,科学发展了。屏幕上也散发出女孩儿的香味。

你喜欢这个世界,你离不开你周围的人们,不管他们出过什么幺蛾子,也不论你本身之于他们,是不是幺蛾子,你仍然离不开他们。谁也离不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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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约会,见面以后立刻杂念全无,除了下周的共青团活动和两只发辫甩动的活泼。已经阔别整整六十年一甲子。还有一件毛背心,是她织的,虽然比我大九岁,我仍然永远记着你。还有那永远的钢琴与舞蹈,此女的高雅细嫩,如乳如脂如玉如雪如粉,令我融化。怎能不赞美生命、爱情还有地球上的阳光,阳光下的大树与小草?还有合唱、独唱与二重唱。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河边林中夜莺在歌唱。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倩影和笑容永在予心。

重新学会了《喀秋莎》和《顿河的哥萨克》、星海与聂耳、艾青与光未然。俨然的胜利者。红旗彩旗,仍然鲜艳夺目,广场大街,仍然车水马龙。冤者冤矣,死者已矣,错就错了,让我们从头开始,让我们再来一次。回肠荡气的检阅,惊心动魄的温都尔汗,走马灯式的起起伏伏,低昂婉转的十里长街白花哀思……哭的哭了,笑的笑了,骂的骂了,赞的赞了,口号喊了,拳头挥了,文件学了,态度表了,英明的英明了,恢复的恢复了,判刑的判刑了,追悼的追悼了,追认的追认了,拨乱反正,拨了,反了,改了,端正的端正了,解放的解放了,坚持的坚持了,成真的成真了,成不了真的也就成不了真了。过去的就这样过去了,今天就果然今天起来喽!啊哈咿呀啊哈咿呀啊哈啊哈哟喔哟……

电台播放的有不止一种的音乐。街上阅报栏里的消息有不止一个人的声音。那才是中国好声音的季节!好事如潮,好话如海,好心情如风,海风山风野马龙腾。

早点铺里有了蜜麻花与油炸糕,面茶与豆浆,焦圈即套环。集市上立即出现了整整几十年没有见过的花生、芋头、菱角、马蹄与山药。西郊动物园旁莫斯科餐厅里重新出现了有中国特色的俄餐,令人想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苏蜜月期,老莫的柱子上松鼠的图案依旧,屋顶的六角形雪花图案依旧,展览馆建筑的尖顶刺天斯大林风格依旧。中苏蜜月一去不再复返,生活中曾经被年轻人以为是最最美好的东西一去不再复返。后来是摩擦、对抗、死敌,像邻居两家的各自的男孩,香得快也臭得更快,团结得快也嫉恨得飞快。

《基督山恩仇记》成了抢手的稀罕货。电影院里上映了越剧片《红楼梦》,感动得一对青年男女殉情自尽。美国演员演的《安娜·卡列尼娜》电视连续剧激起我国革命群众的愤怒,他们向领导反映,这个戏意在攻击瓦解分化老夫少妻、忙夫闲妻或丑夫美妻的老革命之家。《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与《洪湖水,浪打浪》的淳朴歌声重新响起。“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与“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直到“青春好像一只小鸟,飞去不再飞回”重新回到了我们的生活里。甚至于也唱起了“少年郎,年轻郎,你可不要把良心变”。“春天的花是多么地香,秋天的月是多么地亮”,俗俗的也就俗了,流行的也就流了,唱气声也就气了。批归批,唱归唱,批又如何?唱又何妨?自由啊!

我们都拥有了生活的权利生活的快乐和生活的悲苦!如果你把生活压缩成了零,那么你对于第二次获得的实在的而不是虚假的生活的实感、解放感与欢笑感就是无穷大。如果你把牛皮威慑吹成无穷大,那么你的正感受就只能剩下零喽。哥们儿,解过来了吗?

怎么,怎么活了那么长,怎么看了这么多变来变去,折腾完了再折腾,傻呵呵、愣生生、猛丁丁,哭啼啼,高高低低,冷冷热热,蹦蹦跳跳,死去活来,九十度,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已经老的老了,死的死了,不知所终的终了,欢呼雀跃了,第二次欢呼雀跃了,也许还有第二次的第二次,记不清到底多少次了呢。

而且去了很多地方,大城市,中小城市,乡村,山区,平原,以不变应万变,以忍耐应莫名其妙,以开阔包容马牛羊鸡犬豕的下水杂碎。小了,大了,结婚了,生孩子了,孩子又有了孩子了,四十五岁了,许多的梦做过了,淡去了,或者梦想成真了,不再是梦了,不再神魂颠倒了,记不清是不是原来早先的梦了。忽然,锣鼓喧天,生活刚刚开始,回顾一下咱们还如此年轻,踏遍青山人未老,你哥你叔你姑俺们仍然很好!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你屡屡体味“青春是无价的财富”的豪迈与富有。二十年后你仍是风发挥洒,光明倜傥,俯拾即是,天女扬花,一浪高一浪,一潮涌一潮;泼尽污浊人未老,风光自在奔跑。白日放歌诗共酒,青春作伴昏犹晓。却原来屡屡挫折的微笑更加骄傲,每每误读的环境更加砥砺,沉落到地面地底的心思更加丰满瓷实,四十岁的青春比二十岁的青春更加美妙洋溢沉着有力,安稳有定,不仅有激情而且有积淀的四十岁呼风唤雨而又清凉条理。

只需要一滴滴自由,一丁丁正常,一丝丝同情,一丢丢善良,一些些尊重,一点点彼此的信赖与耐心。

原来除了苦大仇深,也还可以有天高云淡与月明风清,且不说花香鸟语。除了警惕敌情,也还可以有四海之内皆兄弟,而亲爱温柔也不再仅仅是白痴的代表符号与恶敌投下的和平演变毒药。除了连夜突袭打虎打鼠打人,也还可以有张弛进退松紧高低的节奏。除了亡我之心不死也可能有借助与互补。除了勒紧裤带也可能有丰衣足食之梦,小康升平大同之恋。除了在碉堡前拉响炸弹也可能有意大利地砖、红木家具、潮州木雕、巴西咖啡、泰国燕窝与绍兴加饭花雕,法兰西拉菲名酒,至少还有鸡蛋韮菜饺子与芝麻酱拌面大丰收萝卜青菜。

伟大的我乡我土,你怎么这样日新月异,眼花缭乱,虎跃龙腾,出其不意,头晕目眩,啧啧称奇,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