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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马贼

九月之后,便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四合院落中,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在练剑,用的是一把木剑,一招一式虽然稚嫩,倒也像模像样。一套剑法练完,在旁等着的少女手中拿着一件外袍,急忙要帮他披上,小男孩却抹了抹脸,“我再练一遍。”

少女本想劝阻的,身后有人走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让他练吧。”

小男孩一见到她,笑得眉眼弯弯道:“姑姑。我练给你看。”

“姑姑看着呢。”维桑笑道,“练完咱们再一道吃饭。”

她是在一个多月前见到阿庄的,时隔三年多,小家伙长大了不少,个子也到了自己腰间,比起小时候肉呼呼的样子,眉宇间已经显出一丝清秀俊朗来,就像……他的父亲。小家伙刚见到自己的时候,愣了愣,并没有同她十分亲近。她立在原地,也只微笑着看着他,眼眶却已经湿了。

“是……姑姑么?”小男孩终于迟疑着跨出了一步。

她冲他伸出手。

小男孩仰头看着她,终于扑进她怀里,喃喃地说:“姑姑,你骗我……你说三个月便回来的啊……”

如今目光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维桑心中觉得既庆幸,又满足。她在外流落了三年多时间,留下侄子一个人。她也曾害怕他独自留在锦州,因为当了三年多的傀儡而变得胆小懦弱。可如今再见,他虽然有些认生,行为举止彬彬有礼,不失一位小小君侯的尊严。

阿庄练完了剑,未晞便带着他去擦脸换衣,厉先生推门进来,口中嘟囔着:“饿了,何时用午膳?”

维桑抬起眸子,笑道:“先生来了,今日备下了梅子酒,想来先生会喜欢。”

厉先生慢悠悠走过来,似乎连话都懒得说,搭上了她的手腕。

“比起昨日好了些,午后还是要记得去泡药浴。”老人施施然往里边走,直言不讳,“每日这么做,虽不能拔出你身上的蛊毒,但也能保你无恙。”

厉先生呕心沥血,终于寻到了一张古方,上边要用到一味洮地特产的名贵药材,唤作赤箭。因新鲜摘下的赤箭药叶舒缓气血的功效最强,江载初便将她送到了川西产赤箭的山谷附近住下,如今也有近两个月了。

午膳十分简单,是新鲜的竹笋烧肉和炒青菜,桌上三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姑姑你下午还是要泡药水吗?”韩东澜放下碗筷,仪礼十分周全,“那我去练字了。”

午后略略休整,便是固定泡药澡的时间。

维桑是真的不大愿去,偏生厉先生和未晞盯得紧,到了那个时间,她只能回到房中。

屋子里漂浮着淡淡的药香,维桑遵照着厉先生的嘱咐,每日午时要泡整整一个时辰。她的身子如今十分畏寒,可是泡在这药水中,浑身上下像是有无形的小刺密密扎着,这一个时辰着实十分难熬。

维桑叹口气,跨进热气腾腾地黄木桶中。

时辰过半的时候,未晞就会进来加热水。

维桑闭着眼睛忍受着身上的痛痒感,听到身后大门响动的声音,低声恳求道:“未晞,今日泡半个时辰好么?”

未晞并没有理她,只是往木桶中加水,她心知这件事上未晞很是坚持,只能轻轻叹口气道:“那你帮我将头发挽一挽,有些落下去了。”

未晞放下了水桶,回身找了一会儿,才找出了篦子。

长发被放下来,重新挽了挽,扎上去的时候却有些笨手笨脚,维桑被扯到了几缕头发,忍不住低低呼了一声痛,回头道:“轻点——”

屋内蒸腾的热气中,她的视线里出现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剑眉星目,比起数月前,面色略有些黝黑,眸子是异样的黑沉,深邃得望不到尽头,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接着,在那黑沉的漩涡之中,泛起了几丝笑意。

维桑眨了眨眼睛,那一瞬间,只觉得自己病发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她魔怔一般,将手伸出来,直到湿漉漉的指尖触到他的脸颊,咦?那样真实的触感……

“你可以再用力掐一下。”他的声线低沉悦耳,“不是在做梦。”

维桑终于反应过来,惊骇之下,整个人没入药水中,只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一言不发。

“我在外边等你。”他明秀的眼中含着笑意,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离开。

屋外是匆忙赶来的厉先生,因为刚从午歇中被叫醒,见他从维桑房间出来,老人有些不悦地皱起眉。

江载初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尚来不及换衣休整,显出几分风霜之色来:“先生,她现在身子如何?”

“不是每日都给你递书信么?”老先生横眉冷对,“男女授受不亲……殿下怎的这般随便?”

江载初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复又从容道:“本就是内子,我关心她又有何不妥?”顿了顿,心中却只关心一件事,“先生,蛊毒有办法拔除么?”

“当年韩姑娘将血凝放在自己体内……我找遍了法子,也没办法化去。”说起这个,厉先生又愁得揪起胡子,“如今只能以赤箭强压着。”

如此说来,赤箭还是治标不治本。

尽管信中早已得知,可江载初这近一个月快马兼程来到此处,心中到底存了念想,以为会有些进展——只是听到此处,他心中重重一沉。

“宁王叔叔!”身后忽然有童声传来,还带着几分惊喜。

江载初回身一看,却见阿庄正兴奋向自己跑来。只是奔出了数步,孩子又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江载初,俊秀的小脸上露出一层淡淡的倔强的隔阂来。

秋风萧索间,江载初大步走向孩子,半跪下来与他对视,摸着他的头道:“长这么大了。”

阿庄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最后终究还是没有动,低声道:“姑姑和你都骗我。”

胸口的酸涩难以抑制,江载初深深吸了口气,苦笑道:“阿庄,是叔叔不好。”

“可我想,大概你们都忙不过来吧。所以,早就不怪你们了。”阿庄努力挺直腰背,小大人似的,认真道,“叔叔,在姑姑面前,我们就不说这个啦!不然,她好像会很难过呢。”

他站起身,笑道:“我知道。”

说话间未晞走来,牵过阿庄的手,笑道:“咱们去练字吧,小姐醒来还要检查呢。”她拉着阿庄走开,经过江载初身侧时,目光犹自惴惴。

因为赤箭中含有安神之效,每日浸泡完药水,维桑总要沉沉睡上一个时辰。

未晞给她换上衣裳,扶她走至床边,低声道:“上将军来了。”

“嗯。”她眼神已经微倦,正欲躺下去,却见未晞为难的样子,又问,“怎么了?”

未晞至今还能记得在长风城他对小姐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若是他问起之前的事……”

“他不会问你的。”维桑安慰般拍拍她的手,闭上了眼睛。

因为药效,往日里这一觉皆是无梦,仿佛坠入了黑暗的深渊。维桑又体寒,即便早早在被内放了汤婆子,每每觉得那个深渊总是又暗又冷。

可这一次,不知怎么回事,仿佛有人生了火,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暖和,以至于神智慢慢回来时,竟贪恋这梦里的温暖,不愿睁开眼睛。

她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强迫自己睁开眼。

江载初就睡在身边,盖着同一床锦被,自己枕着他的手臂,正缩在他怀里,向来冰冷的双脚因为贴着他的腿,竟也暖烘烘的。

他亦是在沉睡,许是刚刚沐浴,头发还是湿漉漉的,随便拨在一旁,眉眼松弛,薄唇勾着笑意,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维桑睁大眼睛,适才匆忙的一瞥,她并未看得如何仔细。

可现在再看,他是真的瘦了,两颊都凹陷下去,更显得五官的深邃立体,眉骨处几乎凸出来,而剑眉斜斜扬起,几乎插入鬓间,只是如同剪裁过的鬓发里,竟混杂了一丝白发……

是老了么?

就像自己照镜子时,也能发现眼角下极为细微的皱纹……

他们……大概都老了吧?

眼眶微微发烫,她的身子轻轻动了动,他在梦中仿佛察觉到什么,手臂更加用力,将她扣在怀中,不让她离开。

维桑慢慢将头低下去,额头抵着他结实的胸口,重新闭上了眼睛。

而她并不知道,在她又睡去之后,江载初却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用一种缓慢而坚实的力量,一点点地,将她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怀抱。

维桑第二次醒来时,对上他清醒的双眸,双颊绯红,挣扎着便要起来。

“陪我躺一会儿。”他静静地说,轻抚着她的肩膀,仿佛在恳求,“就一会儿。”

他的手臂抱着她,这样用力,她也无从选择。

“每一日我在军中,和匈奴人对阵的时候,都在担心……担心你有一日悄无声息地就走了。”他将脸埋在她乌黑如瀑的秀发间,喃喃地说,“幸好你还在。”

“上将军……你怎么会来这里?”维桑迟疑着问,“匈奴人被打败了?”

他不答反问,“你还叫我上将军么?”

她在他怀中怔了怔,如今她早已习惯称他上将军。

“有一件事,我还未谢你……”维桑鼓起勇气道,“这三年,多谢你一直照看着阿庄。我一直怕他独自留在锦州,做着有名无实的洮侯,终日被人摆布,转成了怯懦迟疑的性子……多谢你将他保护起来,他如今……和我预想的,很不一样。我……很高兴。”

这三年时间,江载初一直扶植杨林,又将洮侯接到一处别苑,由专人看管。阿庄每日心无旁骛地习武练字读书,从未受到政局影响。

他轻描淡写道,“将来天下大定,川洮这一带,终究还是要还给他的。我怎能看着他自小成为傀儡,迷失自己的性子。”

她怔怔地自他怀中抬起头,他亦低头看着她,声音温和:“再者,他也是我的侄子。我本该这么做。”

维桑此刻心中一片茫然,全然不知他一句“也是我的侄子”是何意,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我曾向你求亲,是你不愿意;我为你伤痕累累,反出洛朝……这些不是你对别人说的么?”他长长叹口气,伸臂抱紧了她,唇角笑意轻柔,“我江载初这一生,也只遇到了一个你。如今,你可还愿意再嫁给我?”

她目瞪口呆看着他,真正不知所措。

这幅样子极是可爱,江载初忍不住凑过去,与她鼻尖厮磨,又动情吻了下去。

良久,维桑用力推开他,微微气喘,却摇头,坚决道:“江载初,我不愿。”

他深深看着她,并不意外她的回答,只是眼神有一瞬间黯然:“你还是不信我。”

维桑挣扎着坐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并不望向他,轻声道:“我不是不信你……是不信我自己。”

“我信将来总有一日,四海升平,九州清晏。可我怕是看不到那一日了。”她的眼神有些轻微的迷离,不知遥遥望向那里,最终声音变得清晰,“江载初,会有那样一日的。所以,你绝不能娶我。”

他坦然望着她,想了想,低声道:“是担心没有子嗣么?”

“不。我并未想那么久远……”维桑静静道:“只是过往的那些事,便是你原谅我了,我也没法原谅自己。”

如今再提起那些事,江载初总觉得仿佛隔了前世今生,那些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至于其中的爱恨,他也不愿再去分辨了。

可他知道她素来固执,也知一时间无法劝她回心转意,索性掠过这个话题不说,只是贪恋一般看着她——此刻她在自己身边,便已心满意足。

维桑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你过来这里,谁替你镇守中原?”

“元皓行。”

听到这个名字,维桑眼神略略闪烁了一下,欲言又止。

倒是江载初不甚在意道:“他还不知道自己替你和景云背了黑锅吧?”

维桑颇有些心虚地望向他:“你早就知道了么?”

“你何时和景云串通的?”他淡淡看她一眼,“那时送走薄姬,冷静下来,我就知道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维桑转开了视线。

“你来青州府找我,心中自然是存着几分对过往情分的把握。可元皓行——你同他毫无渊源,怎会求他相助?”他顿了顿,“我只是气你,即便到了后来,亦不肯对我说半句实话。”

他亦坐起来,口中说着气她,可眼神却是平静而煦和的,又问:“那个时候你自顾不暇,为什么要将薄姬送回我身边?”

他有些别扭地看她一眼,其实心中想问的是另一句话:“难道你对她,真的没有半分介意?”可到底说不出口,良久,才没好气说,“你以为我行军打仗,带了个女人在身边很方便么?”

维桑从容地回望他,不知为何,清透的眸子里露出淡淡的怅然,轻声道:“我错了……那时我总以为,你心中定是在乎她的。而我又是必死之人,何必再拖累你……所以找了景云,求他替我劫出阿庄。这样,你会觉得又一次背叛了你,会真正对我死心。”

她在说话时,长睫如同蝶翼般在轻颤,江载初专注看着她,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你还错在哪里?”

“我还错了许多。”她将头放在他的肩膀靠着,“我不该以为,自己这般逆来顺受,你心中会觉得高兴一些。”

他不轻不重地拥住她,闭着眼睛,鼻中能嗅到温暖的药香味道,内心深处只觉得温热踏实,语气缱绻至极:“还有呢?”

“……还有?”

“还不懂么?你最错的是……隔了三年,隔了这样久,才来找我。”他侧过头,去亲吻她的脸颊,喃喃说,“三年,等得我都老了,等得我……以为你不再会回来了。”

泪水终于决堤而下,维桑靠着他的肩膀,抽噎着说:“江载初,可我不敢去找你……”

他微笑,继续寻觅着她的唇:“对我,你还有不敢做的事么?明知道我顶多就是生气,也不会杀你。”

“我不是怕你杀我……”她被他含住了唇,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我只是怕见到你看我的眼神,像是看陌生人一样……对不起,江载初,真的对不起……”

他渐渐加深这个吻,不依不饶,仿佛在她唇边舔舐蜂蜜一般,呢喃道:“我知道。”

“后来来找你,是因为我体内的蛊毒越来越频繁的发作,我很想……能在死前看一眼阿庄……”她微微将他推开一些,慢慢地说,“可我更想看一看你,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她说了一个“死”字,江载初心中一痛,可面上却若无其事,只替她擦去眼泪,哄她道:“不许再说死字。你身上的毒,总会有办法治好的。”

她明知他是在安慰他,却只含泪点了点头,说:“好。”

睡了整整一下午,此刻已经入夜,厨房单独为他们做了些饭菜。大厅内,江载初刚坐下,一名面孔陌生的亲卫走进来,目不斜视,弯腰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话。

维桑手中筷子顿了顿,等到侍卫出门,方不经意道:“无影没跟着来么?”

江载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你把他怎么了?”他只说这一句,维桑便知道无影的身份已经被识破,略略有些惊慌,“他……他虽瞒着你在先,可是我让他这样做的。”

他终于长叹一声,握住了她的手:“我很承你的情。”

他的掌心因为有着薄茧,显得有些粗糙,却也很是温暖。

维桑垂下头,任由他握着,良久,才轻声道:“我也只能这么做。”

这终究还是他们之间的心结,即便他不在乎,可她心中始终记挂着,负疚至今。

江载初看着她黯然的侧脸,目光又落在桌上,晚膳吃的很是清淡,不过两碗清粥,再加上凉拌的几碟小菜。

如果……他们只是普通人的话,这几年,就能一直这样相伴而过,烦恼的也不过是些柴米油盐的小事,或许连孩子都已能学步走路,呀呀儿语。

终究,在彼此的身份面前,连这样简单的念想都是奢念罢了。

他放开她的手,端起自己面前的碗筷,笑道:“不分昼夜行了十多天,终于能吃上一顿热饭菜。”顿了顿,又道,“你放心,萧将军无事,只是受了些伤。”

维桑想了想,双眉蹙得愈深:“能伤得了无影,敌人必然已经离你很近,是匈奴人么?”

他面色如常,只道:“上了战场,难免要受伤。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你有事瞒着我。”维桑忽然道,“厉先生每日都与你传书,告知你我暂时无恙。你虽牵挂我身上的蛊毒,可匈奴入关这样的大事,我不信你会放下苍生不顾,只为了来见我一面。”

他眉宇间有意含了轻薄怒气,“韩维桑,你真的不愿陪我安安静静吃了晚饭,再谈那些倒胃口的军国大事么?”

维桑只得不语,吃了小半碗粥,她便没了胃口,放下碗筷,看江载初吃足足五碗粥,方知他是真的饿的狠了,只怕这些清粥小食不能填饿,正要叫厨房再做些吃的,江载初却摆了摆手,眼角眉梢都含着满足笑意,道:“够了,你吃什么我便吃些什么吧。”

碗筷收拾干净,厅内只有他们两人,江载初却有几分踌躇,沉吟良久,方道:“维桑,我若想要向洮地借兵,你可会答应?”

她怔了怔,面色凝重起来:“外边的局势已经这般紧张了么?”

他不愿瞒她,点了点头。

她沉默下来,跳动的烛火将她一张象牙白的小脸映得明暗不定。

“你若不愿意,也可与我直说。”他淡淡一笑,握住她的手,“毕竟中原与匈奴交战百年,川洮之地少有波及。强征你们出战,也无甚道理。”

“不。”她抬起头,秀丽的脸上是一种令人觉得平静的坚定,“川洮子弟自当与你们并肩而战。”

江载初怔了怔,当年洛朝强征世子和三万士兵随御驾亲征,全军覆没而归,凄惨之景历历在目。彼时她深恨洛朝,未想到现在竟能完全放下心结。

“我虽愚钝,也知道如今这情势不能与当年相比。那年我兄长与三万士兵皆是枉死。”维桑看出了他的错愕,低声道,“今次,若是洮人不同你们站在一起并肩抗敌,下一处遭到屠戮的,便是这里——这数月时间,亦要多谢你们在外拒敌。”

江载初看着她,唇上渐渐带起笑意,握紧了她的手。

“你笑什么?”维桑只觉得他的笑意有些古怪,“我说得不对么?”

“不,很对。”他抿唇道,“我只是在想,得妻如此。”

她怔了怔,表情却渐渐转为苦涩,不置可否地抽开手,“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他目光灼灼:“你说。”

“韩东澜年纪虽小,可我还是想请你带他出去历练,总好过在我身边,事事无忧。”她思及往事,又低声道,“我当年,便是太过骄纵了……”

他低低一笑,应承道:“这件事我答允你。”顿了顿,又道,“维桑,这一次征兵,并非如你所想。”

“何意?”

“这次要征的兵,却只有你能征来。”他含着笑意道,“因为我要招的,不是普通士兵。”

维桑略略好奇:“那你要征什么人?”

他详细向她说了铁浮屠一事,以及目前洛军面临的窘迫局面。

“我的军中,缺的是川西马贼。”他一字一句道,“维桑,你能帮我么?”

“他们真的能克制铁浮屠么?”她踌躇着问,听上去那是非常可怕的重骑兵。

“我虽没十分的把握,可冲着三年前那些人能将我砍成重伤,你还不信他们么?”他目光中含着促狭笑意,有意同她玩笑。

她脸颊有些微红,认真想了想,方道:“我明白了,那明日我们就启程吧?”

“你告诉我如何找到他们,我去就行了。”他摇了摇头,“你的身子不宜远行。”

“只怕你顶着堂堂大司马、宁王的名号,他们不会见你。”维桑淡淡笑了笑,“况且此处离他们所聚之处也不算远,两三日便能来回。”

到底他还是不放心:“明日问过厉先生再说吧。”

说话之间夜色已深,未晞过来提醒道:“姑娘,该歇下了,不然老先生又该嚷嚷了。”

“好。”她起身,又问道,“随你来的那些侍卫都安排下住处了么?”

他明亮的眼神中含着浅浅笑意:“那我呢?我睡在哪里?”

遣走了未晞,到底还是跟着维桑到房门口,江载初伸手便要推进去,她却踌躇了片刻,低声道:“这里屋子很多,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隔壁这一间。”

他的手还扶在门上,脸上笑意却凝冻住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有些失落地收回手,闷闷说了句:“那你早些休息。”

维桑有意去略心中的不忍,正要伸手合上门,忽然一双手伸进来,卡住了门,门外他的声音低沉,似乎还带着一丝恳求之意:“维桑。”

当真是脸皮厚得很。

维桑却轻轻叹了口气,她终究没有那么冷漠——其实在他面前,那些坚强都是易碎的琉璃,只要他略略执着,便能轻而易举的击碎吧?

“像以前那样,我看只想看你睡着。”他闪身进来,脸上掩不去的得意。

烛火吹灭,江载初坐在床边,如同那时一般握着她的手。

“这三年的时间,很多个晚上,我都梦到这样的场景……”他的声音在暗夜中分外柔和,“你的头枕在我膝上,可我每次想要碰一碰你的脸,你却不在那里。”

维桑身子微微动了动,半张脸埋在锦被中,淡淡道:“可你枕边也并不是没人啊。”

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似乎还有些尴尬。

他的声音良久才响起,有些不自然道:“嗯。”

维桑翻了个身,被子忽然被掀开,凉凉地有风灌进来,随即男人躺下,顺势将她圈住了。

维桑挣了挣:“你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反正也是无耻了,不妨再过分一些。”他用一种半是认真,半是赌气的语气道。

维桑无声笑了笑,她并不是有意提起他的那些宠姬,事实上,薄姬对她做的那些事,她也并未如何放在心上,于是顺道问了一句:“如今薄姬在何处?”

“送回南边了。”

她伸出手,轻轻按在他胸口,低声道:“江载初,你信么?其实……我很羡慕她。”

她的掌心分明不带什么温度,却将他的体温撩拨得滚烫。

“她的眼中只有一个你,所以愿意为了你,去做任何事情。”她的声音带着怅然,“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

江载初慢慢靠过去,轻吻她的额头。

“我也想像她那样,喜欢一个人,就不顾一切的对他好,有别的女人觊觎他,可以不用装作大方,想吵就吵,想闹就闹。”她的声音渐渐带了哽咽,“可我喜欢一个人,却要骗他,利用他……”

他的薄唇贴在她的额上,秀长的双眉轻轻蹙着,明明想要安慰她,却又无话可说,只能慢慢地低头,亲吻在她的唇上,鼻尖厮磨,又慢慢探入她的口中,一点点地加深,纠缠。

她没有像以前那般去抗拒,双手松松揽在在他的颈后,许是因为难以承受这样柔情蜜意,星眸亦带了一丝迷蒙。

不知吻了多久,江载初的手撑在她的颈侧,将自己的身子支撑起来,轻轻覆压在她的身上,薄唇从她的唇齿间往下,至尖俏的下颌,又游移至锁骨间。

她的身子终于僵硬起来,下意识的伸手去推他,他一抬头,对上那双清泉般的眼眸,蓦然找到了几分惧意。

神台都清明了几分。

终究是自己造下孽。

那一次在马上,他本就因为她想要逃走而怒极,加之她那副生死不顾的决然,真正令他一时间措手不及。却于是带了刻意折辱的心思要了她,令她再不敢离开自己身侧。

事后时时想来,那一晚的自己,真和疯了一样。

将她拨转至身前,明明见到了她绝望恐惧的眼神,还是冲动到无以复加。

那时她所有的保护只剩下残存的几分骄傲,可他毫不怜惜地,拔尽了她的自尊。

江载初停下了动作,重新在她身边睡下,将她揽在怀里,低声道:“对不起。”

维桑努力将呼吸平缓下来,却不愿再想起往事,只是侧过了头,是闭上了眼睛。

翌日醒来的时候,江载初已经不在枕边。

时辰还早,外边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维桑简单洗簌了一下,刚走进前院,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在细雨中比划着练剑。

维桑放轻了脚步,侧身在一根廊柱之后,不想打搅他们,就只静静看着。

江载初换了一身深蓝色的长袍,正半蹲着,耐心纠正阿庄刺剑时的姿势。

两人不知在这细雨中淋了多久,比划之间却是兴致勃勃,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未晞悄悄在维桑身上加了一件衣裳,笑道:“我都劝小公子不要在雨中练了,他不肯听。”

“没事,让他练吧。”维桑淡淡道,“是男孩子,总要能吃苦些。”

江载初将阿庄的手肘往上抬了抬,点头道:“再站一炷香时间,今日就练得差不多了。”

阿庄很是懂事,维持那样的姿势一动未动。

江载初走向维桑,低头含笑道:“这里风大,我先陪你进去。”

两人用完早膳,阿庄才跑进来,一脸的水,也不知是雨是汗,口中却嚷嚷着:“叔叔,我练完了!”

“未晞,带他去把衣服换了,小心着凉。”维桑摸摸他脑袋,夸道,“今日练得很好。”

“我还想再练一会儿。”小男孩却盯着江载初,认真道,“叔叔,你赶紧将整套剑法都教我!若是这几日不教完,往后又见不到了。”

“韩东澜,要切记练武之事,不能心急。”江载初含笑道,“叔叔答应你,往后时时会指点教导你,这样可好?”

“不能很快学会那套剑法吗?”阿庄有些懊恼,“可我想快些学会。这样……我就能保护姑姑了。”

维桑心底柔软之处被这孩子简单的一句话击中了,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又怕孩子多想,将他拉至身边,柔声问:“阿庄,你还有多久才及弱冠?”

阿庄心中数了数年份,很是纠结,不由大声道:“宁王叔叔很早就去战场历练了,那时他也未曾弱冠吧?”

“可即便是拿宁王叔叔的年岁来看,你还差着好几年呢。”维桑温柔地替他拨开一丝落下的头发,“在这几年里,姑姑会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待到你长大了,那时,便是你照顾姑姑了,可好?”

终究是孩子,阿庄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又跟着未晞去换衣裳,维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又是在哄骗他……自己这身子,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呢?又能照顾他多久呢?

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江载初一直看着自己,将她每一分表情都收在了眼底。维桑连忙收敛了思绪,“我已经问过了厉先生,他说离开两三日无关紧要。一会儿咱们就走吧?”

江载初犹自不放心,“你这身子,能骑马么?”

商议了半天,带上了厉先生熬制的丸药,两人赶在午膳前出发。维桑便和江载初同乘一骑,他拿一件防水的大氅将她密密裹起来,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牢牢揽在胸前,方才催动马匹。

江载初来时带的二十多人,并未全数跟去,只挑了四人随行。

虽下着绵绵密密的细雨,维桑躲在大氅中,倒是全无知觉,只是马匹总比大车颠簸些,江载初不敢奔得太快,途中停停歇歇,不远的路程,却到了傍晚时分,一行五人才入了一个名为十崖的小镇。

小镇外是大片大片的竹林,细雨洗过之后,露出赏心悦目的深浅绿色来,层层叠叠,如波浪般铺展开。维桑推了推江载初的手臂,示意他在道边停下来。

他身后湿了一大片,却小心替维桑拉下了头上风帽,又触了触她的脸颊,并不觉得冰冷,方才松了口气。

烟雨中,一个穿着灰袍的中年男人快步向他们走来。

维桑迎上去,那人面无表情地向她行了一礼,转过身走入深巷中。

“走吧。”维桑悄声道,“他们的首领叫做顾飞,唤一声顾大哥便好。”

小巷竟是异样的绵长,东拐西绕,走了一炷香时间,方才停到了一座深门大院前。

门口立着一个身量颇矮的中年男人,面皮有些黑黄,容貌极为普通,站在那里十分不起眼。维桑上前一步,笑道:“顾大哥,许久不见了。”

顾飞连忙行礼,笑道:“郡主。”

待到直起身子,看见维桑身后的江载初,顾飞的脸色颇有些复杂,冷冷道:“这不是宁王殿下么?”

江载初不意他能认出自己,只以为是维桑事先遣人告知了,笑道:“顾大哥。”

顾飞阴阳怪气地看了他几眼,方才冷冷哼了一声:“当年宁王殿下洮地剥皮的名声,当真响亮得很。”

他对江载初这般不敬,四名侍卫颇有怒容,江载初却对他们轻轻摇头,示意不可惹事。

维桑只做没有听见,顾飞伸手相扶:“里边有热茶,郡主请。”

屋内果然奉了茶,却只有一杯放在首座。维桑并无不悦之色,径直坐了,捧起茶盅笑道:“这天气忽然就冷了。”

她转头看了江载初一眼,重又向顾飞道:“宁王一路送我过来,身上都已淋湿,顾大哥可否允他换件衣服?”

江载初深深看了维桑一眼,拱了拱手道:“有劳顾大哥了。”

待江载初离开,堂内只剩两人,维桑喝了口热茶,开门见山便道:“顾大哥,这一趟来,实是有事相求。”

顾飞摸了摸鼻子,爽朗笑道:“郡主开口的事,顾某义不容辞。”在她开口之前,他又补充道,“只是郡主也知道我的规矩,洛人的事,是不帮的。”

维桑从容放下茶盅,淡淡道:“顾大哥这样特意关照我,是觉得,我会做出一些对不起自己身份的事么?”

顾飞怔了怔,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空气中渐渐沉寂下来,似是有看不见的张力横亘在两人之间。

维桑十指交叠在膝上,轻声道:“这一趟来,是为了宁王,却也不尽然是。”

顾飞不置可否。

“匈奴入关,中原大乱的事,大哥一定比我还清楚。”

“他们洛人也有这一日。”顾飞噙着一丝冷笑,眼神十分狠戾。

“我便是想请顾大哥能出关,助宁王抵抗匈奴。”

顾飞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看着维桑,良久,方笑道:“郡主说笑了。”停了停,言辞间毫不客气道,“郡主忘了当年狗皇帝强征我洮人出征,三万子弟尽数埋骨关外的惨剧了么?郡主忘了洮地大旱,朝廷的税率逢五抽一却不变,各处卖儿鬻女,盗贼四起的往事了么?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当时的转运使,便是这位宁王吧?”

窗外的秋雨越下越大。

“我都记得,甚至记得比你清楚得多。”维桑终于开口,声线清晰而坚定,“我的兄长在关外战死,我的父亲和大嫂因此病逝,我却要嫁给皇帝……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记得这些深仇大恨。”

顾飞有三年多未见到她了,那时候匆匆见过一面,印象中是个极漂亮又带着几丝天真的少女,可现如今看,她的容颜依旧,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历经过世事的从容与沧桑。

他心中一动,低声道:“是。”

“我记得父亲说过,顾大哥当年是因为家中母亲病重,却无力医治,才做了马贼。其情可悯,其因可叹——是以,他想尽方法救了你们。后来萧将军又找到你,顾大哥和弟兄们答应他的嘱托,不惜劫持我入京的车队,伤亡极重。这些维桑皆记在心中。”

顾飞听她提起劫持送亲车队一事,心知有异,只是当年他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全然是出于对萧让的信任,方才答应下来。

此刻便忍不住问道:“郡主,当年一事,我始终不明白原因。”

维桑惨然一笑,并不避讳,直言将原委说了。

她平铺直叙,并无一丝刻意的转折,期间动人心魄之处,却令顾飞脊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我洮地三年的休养生息,一半功劳是顾大哥和兄弟们用命博来的,维桑很承你们的情。”

顾飞眼中看着这个娇滴滴的年轻女孩,心中更是多了敬重之意,“那,那宁王,这般深仇血恨,他如今……”

维桑心中泛起一阵苦涩:“我很感激他到了今日,却还是这般包容我。可是顾大哥,我今日来求你之事,并非是因为他的缘故。”

“中原抵抗匈奴的统帅,如今是以他为首。可即便不是他,是元皓行,是别人,我也一样来求你。”

“匈奴若当真灭了大洛,下一步,必然是吞并我川洮。顾大哥觉得,以我川洮的兵力,能抵挡他们的铁骑么?”

顾飞心中衡量了片刻,摇头道:“的确不能。”

“洛人骨子里虽贪婪,却也讲究假惺惺的礼义廉耻,便是要盘剥我们,也作出一副斯文的样子。可是换了匈奴呢?”维桑低声道,“他们烧杀抢掠,毫无顾忌。顾大哥,咱们好不容易挣来这三年的平和,很快又要毁于一旦。”

一语被惊醒,顾飞思及这般前景,越是觉得可怖。

“况且,此时我们选择帮助洛朝,还是提出条件:他日平定了中原胡乱,他们必得遵循约定,广设学堂,减轻税赋,再不能如往日般在这里横行。”

“只是……洛朝人信得过么?”

维桑微微一笑:“我信得过江载初,也请顾大哥,能信得过我。”

顾飞手指在桌面上轻扣,良久,终于抬起头,决然道:“如此,顾某愿听郡主调遣。”

维桑亦郑重站起,轻轻一揖道:“此战艰难,维桑先行谢过诸位了。”

江载初“恰好”换好了衣裳,缓步走进大厅。

顾飞再看着他时,便无初始那般排斥,只拱了拱手,命人端上了茶。

“这杯茶喝得可不易。”江载初意味深长道,“此行前来,所求之事,不知郡主告知顾大哥了么?”

他已见到维桑如释重负般的微笑,心知此事已成,倒也不再忧心。

“顾某答应了。”顾飞径直道,“不知殿下要多少人?”

江载初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五千……”顾飞沉吟道,“郡主和殿下有所不知,三年前川西马贼遍地,后来皇帝老儿死了,这边赋税倒是减了许多,兄弟们眼看着种地也能活下去,纷纷金盆洗手。我这边组了个镖局,留下些武艺最精深的,大约是数百人,旁的……要重新筹募。”

“多久能筹到?”

“最起码……也得三五日吧。”

“如此,还请顾大哥即刻招募,川洮的弟兄们此次仗义而出,与我洛军并肩抗敌,本王绝不会亏待各位。将来平定叛乱,每位的酬劳……”

江载初的话却被顾飞冷冷打断了。

“宁王殿下,我们兄弟今次答应帮你,并非为你洛朝能出得起的金银。”

这个其貌不扬的汉子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道,“你为你的洛朝百姓,咱也是为了川洮父老家眷,死在战场上也不后悔——你若用金银来补抵,却是小看了我们!”

江载初心中油然而起敬意,郑重站起,深深躬身道:“是本王失言。”

顾飞方看他一眼,冷哼一声:“我这便去让人传信。两位先在这府上住上三日,三日之内,我带五千人马跟你走。”

长途奔波至此处,维桑已不胜困倦,顾飞让人收拾了房间,江载初扶她去休息。

游廊外风雨声渐急,不时有风带着碎雨落进来,江载初伸手揽着她削瘦的肩膀,笑道:“你同顾飞说的话,我听到了。”

她停下脚步:“听到哪句?”

很多句,几乎都听到了。

可他只记得她说:“我信得过江载初,也请顾大哥,信得过我。”

唇角愈发含着笑意,他却不说,只淡淡看着她,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掌心包裹其中。

“我并非同他信口开河。”维桑却认真起来,“广设学堂,减低赋税,不可派人来此地总领政事耀武扬威……这些事情,你答应我,将来定要做到。”

顿了顿,犹自不放心,“立字为凭。”

他将她的手举起,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你便是不说,我也会做到。”

她放下心来,笑容亦变得明媚。

江载初看着她躺下,方才俯身在她额角亲了亲,低声道:“我还得和顾飞去商议些事,你先睡一会儿。”

她乖顺地闭上眼睛。

江载初等她呼吸变得平缓,方才离开,去前厅找顾飞。

征募令已经发出去,顾飞略有些怀疑道:“我虽是草莽之人,却也知道中原骑兵以殿下的神策军、虎豹骑、关宁军为首,如今殿下舍弃自己的兵团不用,指望咱们一帮匪寇能克敌致胜么?”

江载初分明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却也不恼,淡然道:“这正是江某要与顾大哥商讨的事。”

他简略将铁浮屠说了,顾飞面上浮起难以置信的神色,“真有这么可怕的骑兵?”

“说来也不怕顾大哥见笑,我麾下关宁军与铁浮屠交战两次,皆大败而归。我虽有破解之法,奈何手上无人可用,方才想到了你们。”

“我们?”

“铁浮屠冲击力虽大,行动却缓慢,是以我四处寻觅一支负重轻、马术又极为精湛的骑兵,可以用最短的时间,破他们的阵法。”他定定看着顾飞,“这世上,若说有着最轻便铠甲、骑术又个个精奇的,真正只有你们了。”

言罢,他示意顾飞靠近,手中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边画边说。

顾飞时而沉思,时而点头称是,听得后来,站起道:“口说无用,殿下,咱们去马场试练一回?”

两人去了练马场,直到深夜才回。

维桑见他滚了一身泥回来,骇然道:“你去做什么了?顾大哥找你打架了么?”

他也浑不在意,不经意问道:“你曾救过顾飞?”

维桑想了想,轻笑道:“还是瞒不过你。”

“那年朝廷下令我爹剿灭洮道马贼,我爹自然不敢违抗,官兵清缴了许多贼寇。可我爹也知道那些都是活不下去的农民,加之他们也算盗亦有道,抢掠时并不杀人……所以,最后并没有杀那些人,只是远远地流放了。”

“那是在你来锦州之前,那时为了堵住周景华的弹劾,阿爹还给他送了许多财物……后来旁人以讹传讹,不知怎么的,就成了我救过他们。”维桑抿唇笑道,“他们虽是贼寇,却很感念阿爹。果然,有好几年未再做马贼,这洮道也清净了许多。后来朝廷赋税又加重,民不聊生,他们便重又干起了这勾当,当时萧将军才将他们请了出来,劫掠你我入京的车队。”

“原来如此。”江载初点头道,“顾飞虽是草莽,倒是有铁骨铮铮。”

“你有把握用他们破铁浮屠么?”

“十成中总有五六成吧。”他轻描淡写道,“莫想太多了,你早些睡下吧。”

翌日,小镇上果然人马喧哗,四下的乡亲们牵着自己的马,负着一套看上去许久未用的藤甲,陆续赶来了。

川洮的男子个子不高,看上去黑瘦,却又不失精悍,往往是某一乡里来上两三人,彼此间熟络地打着招呼,又结伴去顾飞设下的数个接待处。

最后被招募入伍的每个士兵,皆是顾飞遴选过的。

维桑看着一张张朴素、平淡无奇的脸,分明还是农夫模样,着实难以想象他们也曾经举着大刀,做过马贼。

身旁有个男子牵着马往前走,不经意间撞到了维桑,忙略带歉意道了声“抱歉”。

维桑却觉得他有些眼熟,出声喊住他:“你——你不就是——”

那中年男子只得停下脚步,讷讷笑道:“小姐还记得我?”

面皮黄瘦,下颌上几根稀疏的胡子,就连江载初都认出来了,那是他刚到锦州时偷他钱包的小贼。

“我,我不是来偷东西。”那人结结巴巴道,“我是去打仗的。”

“你?”维桑有些吃惊,“你曾经做过……马贼么?”

“之前做过,后来大家都回家种地了,也养得活老婆孩子,我也就改了那偷摸抢劫的毛病。”那人抓了抓头发,“昨天有人来村里,说是那些洛人不顶用,快打不过匈奴人了,咱虽不喜欢他们,也不能看着那些蛮子打到自己家里来啊!”

“你家中老小呢?”

“都存着粮呢,够他们吃个半年一年的。”那人笑了笑,竟也没了当日那股子油滑的味道,“当日的事,实在对不住了,也多谢这位公子没有将我送官。”

“你此去战场,不怕死么?”江载初忽然静静问道。

那人抹了抹脸,低头想了半日,方道:“昨晚来募兵的兄弟道理说得明白,这仗咱们不打,将来就是老婆和娃子受苦。那时为了一家老小,我马贼也当了,钱袋也偷了,都是九死一生的勾当,打仗还有什么好怕的!”

维桑看着他平凡甚至有些丑陋的脸,他的辞藻并不华丽,甚至结结巴巴的,她却觉得眼眶微热——

这几年的时间,她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守护脚下的这片土地,和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人。

也曾经觉得太过疲倦,难以支撑。

可到了这一刻,她真正觉得,自己所做的那些,都是值得的。

远处有人喊:“张二,我替你签了!”

他远远答应了一声,一咕噜翻身上了自己牵着那匹瘦弱的马匹,朝两人拱了拱手:“我先过去了,两位,再会了。”

她看着他的瘦弱的背影,无意识地握紧了江载初的手,轻声道:“你答应我……会带着他们打胜仗。让他们,重新能回到这里。”

江载初微微偏过头,声音低沉:“将他们尽数带回来,我或许做不到——可维桑,我允诺你,只要在战场上一日,我就会和他们在一起,绝不背弃。”

维桑握紧了他的手,他的眉眼沉静,温暖坚定的力量,终也一并传递而来。

到了第三日,小镇上便容纳下了远不止五千人。

因十崖镇上有数个晒谷场,被辟为新兵操练营,顾飞开始着手训练新入伍的士兵们。

江载初午时过后匆匆回来,“我下午送你回去。”

维桑怔了怔,“这么快?”

他淡淡看她一眼,又若无其事转开目光,只说了一个“嗯”。

顾飞抽身出来,亲自将他们送至小镇外,临别之时,这个其貌不扬的汉子朝维桑拱了拱手,大声笑道:“郡主,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了。”

身后江载初将维桑的风帽拉起,乌金驹欢嘶一声,直往前窜出去。隔着风帽,他的脸颊在她侧脸轻轻摩挲,温暖而贴切,忽听她轻声问:“你何时走?”

他的目光注视前方,并不愿回答她这个问题,却也不得不说:“明日。”

她在他怀里微微蜷曲起身子,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说:“哦。”

她的语气这样平静,他亦习惯她如今的隐忍,只能无声地叹一口气。

入夜时回到谷中,江载初松开缰绳,怀中维桑已经沉沉睡去。他小心将她抱下马,径直送去了卧房。侍卫递了封急信过来,江载初拆开看过,有片刻怔忡,旋即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了。眼看着纸片化为灰烬四散,他目光远眺东方,低声道:“准备一下,凌晨启程。”

维桑迷迷糊糊间睡到半夜醒来,屋内点着一盏灯,江载初坐着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寂。

她并不是有意想要惊动他,可是稍稍翻了个身,他却已经察觉,走至床边道:“我吵醒你了?”

她摇摇头,江载初的表情有些僵硬,虽是刻意放低了声音在同她说话,却带了些沙哑。

“你怎么了?”她直觉想去拉住他的手,他却只是向她微笑道:“我陪你躺一会儿。”

躺下后,维桑才觉得他的睡相不大规矩,翻来覆去,似乎藏着心事。她并未开口询问,将脸贴在他脊背上,一时间竟舍不得睡去。

江载初忽然一个翻身,薄唇落在她纤细温热的颈上,像是孩子一样,蜷缩在她怀中。

“你怎么啦?”她终于迟疑着问他。

他的声音略略有些沉闷,“皇帝病重。”

维桑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如今不过三岁多小皇帝。她心中模糊地有个想法,却又不敢去求证,只能沉默下来。

“不是我做的。”他忽然说,“周景华给他下了药。”

蓦然间被他猜中心思,维桑有些尴尬,“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他自她怀中抬起头,似笑非笑:“你心中从没这么想过?”

维桑转开了视线,没有说话。

“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希逸就已经不能说话了。”江载初叹了口气,“加之一路南逃,路上难免艰难困苦,又受了风寒,如今病重不起。信上说,恐怕会早夭。”

“他叫希逸么?”

江载初并不知道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低声道:“名字好像是他母亲取的。”

希逸希逸……是希望孩子无拘无束的意思么?

维桑忽然想起孩子的母亲。她是元家的小姐,本该是江载初的未婚妻子,最后却嫁给先帝……那时也曾在含元殿见过她一面,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她们……皆算是名门出身吧?可是,若能够自己选择,那位年轻的太后大概会和自己一样想,宁可安安稳稳的生在寻常人家,远胜留在帝王家,整日担惊受怕。

“你打算瞒着元皓行么?”维桑轻声问道。

江载初一时间没有回答,这些天元皓行与自己携手抗敌,一是因为国难当头,二是为了自己手中掌握着皇帝生死。若是小皇帝一旦驾崩,自己手中便没了可以掣肘他的把柄。

维桑摸索着去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元皓行那边,我想,若是皇帝驾崩,于你们反倒是一次转机。”

他抬起眸子望着她,唇角抿紧,如同刀锋。

“你父皇只有两个儿子,你兄长那一支血脉若是断了,本就应将天下交还你手。”她的声音平静,“元家向来忠君,元皓行除了向你效忠,还能再去辅佐谁呢?”

微弱的烛光之中,她的声音很轻,却极为清晰。一字一句刻在他心上,残酷,带着血腥弥散的味道。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却只是轻轻阖上眼睛,“维桑,这三年时间,我一直在想……若是在含元殿我未刺他一剑,总有一日,我与他也会反目;或是他将我赐死,或是我反出朝廷,将他逼死。”

他的声音有些恍惚,又笑了笑,“你说,我这样想,其实不过是因为心中不安,极自私的找个借口吧?”

维桑只觉得自己心尖的每一寸,皆被他这恍惚的语气生生剪出了豁口。

他哪里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他分明是……是在给她找借口。

当年若不是她,又怎会把他逼上这条路上,自此背负弑君弑兄之名?

许是察觉到她忽然间低落下的情绪,江载初伸手揽紧了她,低声道:“不说了。这些朝堂上的事,总是不令人省心罢了。”

她知道他只是在安慰他,心下却是一片空洞洞的凉,“我们这样的人,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常人所有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却是最难得到的吧……江载初,有时我也庆幸自己没有孩子。”她喃喃的说,“即便上天给了我一个孩子,我也想要他,永不入帝王家。”

她的话说得惨烈,他并没有接口,也没有安慰。

良久,烛火明灭,他侧头去看她如明玉般的侧脸,长睫轻轻颤动,仿佛蝶翼,擦在他的心尖。

忽然间便醒悟过来,他们彼此的人生,终究已是这样不完整了。

只留了当下而已。

他抬起头,轻轻吻着她的下颌,最后游移至唇上,吮吸般的亲吻由轻至重。最后几乎变得如同狂风暴雨般,瞬间将她拉入极热烈的情绪之中。

维桑勉强握住他开始不大安分的手,努力睁开眼睛,却只在他一双如同深渊般吸噬光亮的眼眸中,看到了漫涌的情欲。

“江载初……”声音渐渐变得破碎,他滚热坚实的男性身躯已经覆盖在她身上,一只手轻柔地托着她的后颈,仿佛身下这具纤瘦的身子上抹着鲜美的蜜糖,他正一寸寸的探索,不愿错过分毫。

他的吻缠绵动情,用尽了全力,想要让她放松下来,却终于还是顿了顿——

维桑并没有再抗拒,她只是微微侧过了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角落下的液体。

温热而细微的。

却那样的咸涩。

江载初直起身子,捧着她的脸,拇指滑过她的脸颊,微微带着粗糙,低声说:“对不起。”

男女间的情事,本该是相爱之人自然而然的发生,是他那时强迫了她,而在那之后,她心中的阴影便一直横亘在心尖未化。

“我,我不是害怕。”她低低抽了抽鼻子,强自克制住微微发颤的身体,声音低弱下来,“我真的……没有害怕。”

蜡烛快要燃尽,静谧的夜中发出毕啵声响。

他安静地看着她,又俯下身,重重吻在她唇上。

“从今往后,我只有你一个。”

他修长的手指有力地按在她柔软的胸房,似乎要让此刻的话深深铭刻进她的心上。

泪水接连地滑落下来,这个瞬间,维桑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过往的一切扑面而来,尘烟纷繁间,他待他,却犹如初识。

若是只有初识,没有后来种种,又该多好?

维桑的手臂揽在他坚实精瘦的腰身上,指尖轻轻扣拢,这样轻微的一个动作,他却读出了暗示,伸出手,指尖拂过她的额发,低声道:“你真的可以么?”

她眼角还带着泪光,却只是温柔的努力抬起头,在他唇上轻轻触了一下。

那盏油灯噗的一声灭了。

像是有人将火折扔进了松油之中,升腾而起的汹汹烈火,刹那间吞没了江载初所有的理智。

秋雨瑟瑟的夜,两人交叠的身影,在这落下的床帏间,从疏离渐至交融。

而他竭尽全力的,只是想将自己的体温,传渡至她的身上。

寅时。

因为他折腾了她半宿,最后维桑睡去的时候,鬓边的黑发还带着湿漉漉的汗意。

他却舍不得睡,轻柔的吻一再落在她眉心、脸颊乃至唇边,她便不自觉地躲着,直到大半张脸埋在了锦被中。

起身穿衣的时候,他终是回头看了她一眼。

确定这一刻,她是真的睡得极沉,他又俯下身,在她眉心烙下一吻。

薄唇轻轻一动,他说的是两个字。

便是那时他留给她的手书。

——等我。

战场上磷磷白骨,生死等闲,可我会为了这两个字,努力活下去;

我亦知你重病缠身,一日日活得艰难,可你为了这两个字,也请努力的活下去。

如此而已。

江载初轻轻带上门,侍卫早已在院外候着。

阿庄是睡梦中被抱过来的,犹自揉着眼睛,“叔叔,要去哪里?”

他伸手将他放在乌金驹上,淡淡笑着,并不回答:“韩东澜,以后我不是你叔叔。”

小男孩懵懵懂懂看着她,他摸了摸他的脑袋:“我是你姑父。”

“你不早就是吗?”阿庄又揉了揉眼睛,不解的问,“有什么差别?”

他爽然一笑,正要上马,身后却是厉先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过来了。

“殿下!”

“老先生。”江载初走至他身前,伸手扶住,郑重道,“内子的身子请务必上心。我不求蛊毒拔尽,只求……她还能活着。”

厉先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江载初听完垂眸,淡淡一笑:“了。”

翻身上马时,终于还是转身,望向她的方向,心中却只有三个字:“我信你。”

雨水渐渐变大,这二十多骑快马在小道间大氅飞扬,终于消匿在这一川烟雨中。

因是快马,出洮道不过花了五六日时间。

阿庄是在第二日清早时,彻底醒了过来。

一行人停下歇息,阿庄呆呆地看着江载初:“姑姑呢?”

他塞了块饼子给他,淡声道:“韩东澜,前几日你不是还说要随我去打仗么?”

“你,你真的带我去?”阿庄立刻站了起来,双眼放光。

江载初拍着他的肩膀,重新让他坐下,慢声道:“自然是不能让你上战场的,可怎么打仗,怎么治人,你可以慢慢学。”

阿庄埋头狠狠咬了几口干饼,蓦然间又抬起头:“那姑姑怎么办?”想了想,皱眉道,“我和你都走了,姑姑一个人留在那里,谁来保护她?”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你姑姑呐,比谁都要勇敢,也都要坚强。不过阿庄,我答应你,咱们打完了仗,就马上回去找她,好么?”

小男孩将一块饼干吃完了,默默点头,自觉地爬上了马匹:“那姑父,咱们快点走吧!”

江载初应了一声,翻身上马,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前方战报已经如雪片一般飞来,匈奴可汗冒顿入关,即将和左屠耆王冒曼会师函谷关。而中原军队主力亦在向函谷关移动,双方如今尚未正式对阵,但是不日的一场决战不可避免。

江载初却没有直接驰向函谷关,出洮道至陈县,又花了足足两日时光。

县城前的官道上,已经一队人马停在那里,似是在等人。甫一见到西南方向来人,便有人疾驰而出,翻身下马道:“殿下,我家大人等候许久了。”

江载初策马至那株大榆树下,目光落在侍卫们簇拥着的年轻男人身上。

他无声的点了点头,勒转马头,当先入了县城,一行人在城西一座独宅大院停下。

元皓行早已发现,此处守卫极其森严,他走近江载初身边,冷道:“殿下费了不少心思。”

江载初亦不否认:“天子所在,便是皇城,本王岂敢大意。”

元皓行面色不善:“如今我可以进去了么?”

江载初做了个请的姿势,随他一道入内。

游廊上亦是站满了士兵,最后一间屋子门口,元皓行听到了里边低低抽泣声。他隐约识得是妹妹的声音,心下一紧,用力推开了门。

屋子倒是通透明亮的,里边一股药香苦涩,扑鼻而来。

年轻的太后半跪在床前,大约是在给皇帝喂药,不时发出抽泣声。

“阿逸,阿逸,张开口……”

她劝说的声音忽然被一道尖锐又有些苍老的女声打断了:“哭什么哭!哭了皇帝就能听到么!”

太皇太后坐在床下靠榻上,背对着他们,声音显得烦躁不安:“去把皇帝的嘴掰开,喝不下去,就灌下去吧。”

两位侍从正要上前,却被太后挡住了。她转过头,几乎用一种狠戾的目光看着那两人,嘴唇微微颤抖着,正要斥责,倏然见到元皓行,手中药碗几乎要翻倒:“——大哥!”

元皓行几步上前,踢飞了两名侍从,扶起妹妹,低声问道:“皇帝现在如何了?”

她心慌意乱,只是垂泪:“从昨晚起,就什么都吞不下了。”

元皓行接过她手中的碗,一只手抚在小皇帝的额上,低声道:“阿逸,是舅舅来了。”

小皇帝脸色青白,肌肤是滚烫的,起先没什么反应,慢慢的,眼皮竟动了动。

元皓行连忙试探着将勺子放在他唇边,他竟也吞下去了。只是未吞两口,太皇太后霍然站起,指着元皓行道:“元大人,你带走的十多万精兵,如今终于来救驾了么?”

元皓行恍若未闻,将一碗药喂完,才转向太皇太后,面如寒霜:“十多万精兵尽数交给宁王殿下,抵抗匈奴,这是陛下颁下的旨意,太皇太后忘了么?”

“你,你好大胆子!居然和逆贼勾结!”太皇太后倒吸一口冷气,眉目狰狞,“好,你们元家也是要反了么?”

元皓行小心替皇帝拉上被角,平静道:“太皇太后纵容周景华与匈奴勾结,酿下滔天大祸,此等叛国逆贼之大事,太皇太后又准备如何自处?”

太皇太后被噎得说不出话,嘴唇气得发抖,指尖指着元皓行,又指向太后,尖声道:“你们都是勾结好的!”顿了顿,又道,“妍妃,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喜欢的是那个逆贼!现在好了,皇帝若是不治,你正好去投靠他!”

她本是出身名门,身份极为尊贵,可如今神智已失,一句比一句不堪。

太后先是怔怔听着,脸色越来越白,没有丝毫血色,两行眼泪便扑簌滚落下来。

“皇帝还在,岂容你疯了一般胡言乱语?”元皓行踏上半步,他素来温和,此刻琥珀色的眼眸中直欲喷出火来,“把太皇太后请下去,勿要吵到陛下。”

屋内的纷乱告一段落,江载初终于缓步而入。

恰好两名侍卫“扶着”太皇太后出门,她一见到江载初,真正如疯了一般便要扑上去。

“江载初!你还我皇儿命来!”她尖声叫着,眼中爆满了血丝,“你这个贱婢生的逆贼……”

江载初脚步顿了顿,微微侧头,望向她的目光中错综复杂。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轻而易举的压倒了她的胡乱尖叫,平静道:“三年前我杀皇兄,并非本意;可事后我想,我若不杀他,迟早也会被你们所杀。”

他讽刺地笑了笑:“所以,走到这一步,我不悔。你们,也是咎由自取。”

太皇太后一时间没了声响,只是死死盯着他,嗓子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他终是不再看她,侍卫将她拖走,呼喊声也渐渐远去了。

床榻边,太后不敢相信一般,看着缓步而来的宁王。

数年不见,他和记忆中的那个清贵明秀的少年,似乎大相庭径了。

——那时的他,远没有此刻这般沉着内敛的气度,和这样举重若轻的眼神。

江载初看了病榻上的皇帝一眼,终究倚着规矩,向他和太后行礼。

她眼睁睁他给自己行礼,身子轻轻颤抖着,却迟迟不能说出一句“免礼”。

这个男人,她曾以为是自己相伴一生的夫婿,最终自己的丈夫却死在他的手上……

而当她仅有的儿子,顶着“天子”的名号,被迫逃离皇城,甚至被灌下哑药……却又是他派人将他们救走,留在此处悉心医治。

她最不想见的人,见到了她最狼狈无助的时刻。

多么讽刺……这一刻,即便他跪在自己面前,她却真的已经欲哭无泪。

江载初并未久留,稍稍看望了皇帝,便走出屋外。

不多时,元皓行出来,同他并肩站在游廊拐角处,极目远眺。

“阿逸是个好孩子。我教他的那些,他都记住了。”

被后世称为“铁血宰相”的御史大夫微微阖目,记忆纷至沓来……

小皇帝固然是天下人的皇帝,却也是他的亲外甥。没有旁人在时,他很爱爬上舅舅的膝上,听他讲故事。他给外甥讲自古以来皇帝们的故事,讲他们如何死社稷,如何守国门,他听懂了,便说:“舅舅,以后我也要做那样的皇帝。”

那一日小皇帝的脑袋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声音亦是稚气。可元皓行却并不知道,小家伙真正记住了这句话,且在朝堂上,亲口驳斥了周景华“弃守南逃”的提议。

“我知道。”江载初顿了顿,低声叹道,“毕竟,他也是我的亲侄子。”

说起来荒谬,他虽然弑杀了先帝,可毕竟和这孩子有着相同的血缘,真正到了这一刻,心中竟也不算好过。

“宁王,这句话我不得不问,若是皇帝薨了……”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气,方把这句话说完,“朝中重臣又皆在你掌握之中,你待如何?”

秋风自花窗外掠进来,两个男人的脊背挺直,眼底皆是无声的肃杀。

“秘不发丧,待中原平定,再行丧礼。”江载初一字一句。

元皓行身子微微一震:“你愿意以他的名义,平定这场胡乱?”

“他本就是一个好孩子,却承受了太多丑恶之事,身后不该再留下骂名。”江载初轻声道,“这大概是我这个叔叔,唯一能替他做到的了。”

“周景华呢?”

“可以交给你,任由你处置。”江载初毫不犹豫。

元皓行沉默半晌,心中不由想到,你若得知当年赐婚之时,正是因为周景华横插了一脚,才令世事凋零至此,只怕未必能如此刻这般淡定了。

江载初停了停,又道,“我还需赶去函谷关,此间的事务,便烦劳元大人了。”

“这般信任我?”

“驱逐匈奴之后,你心中愿奉谁为主,我心中并无把握。可至少现下,你我目标一致,无需多言。”

元皓行定定看着他,轻声道:“若是我愿辅佐殿下呢?”

江载初淡淡扫他一眼,依旧没什么表情:“我自是乐意之至。只是来日尚且方长,大人不妨长思虑、再决断,以免摇摆不定,伤人伤己。”

江载初离开时,玄色锦缎长袍被风带的微微掀起,脚步沉稳而坚定。

这是元皓行心中寻觅已久的帝王,敏锐,担当,智慧,冷酷……可惜,并不完美。

他尚有一个弱点,元皓行心中那个念头一闪而逝。

既然决意奉他为主,元皓行所要做的——便是替他拔除那点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