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儿时会迷恋一些个杂七杂八的事情,甚至对此表现出惊人的执着和顽固。究其原因,大约还是一种叫做天性的东西在作祟吧。
十一二岁正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时候,我却对猫狗之类的动物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说得再准确一点,是猫。于是,继第一只公猫黄狸之后,我又养了第二只猫,并且给它起了一个很女性化的名字:黑娇。其实黑娇也是个地道的雄性家伙,当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荒谬的名不副实的错误,直到后来黑娇有了勾引雌性的行为才恍然醒悟。习惯成自然,那名字就怎么都改不过来了,便懒得去追究。何况那时我也才十一二岁,对人世间的男女关系两眼抹黑知之甚少。
黑娇生得十分姣好,全身黑得没有半根杂毛,特别是两只溜圆的大眼睛,呈淡黄色,使黑娇像穿了晚礼服的贵族,显出十足的派头。黑娇的出身却有些悲凉,它的母亲因为生过太多的孩子,也就少了舐犊之情。一日,我和老猫的主人巴子开心地打闹玩耍,突然听见墙角的一堆破烂里传出几声哀鸣,极是柔弱,如同断奶婴孩的无力啼哭。循声过去,一只小猫蜷缩于破烂之中,四只柴棍样的小腿儿抖若筛糠,一副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模样,我的爱猫之心立时激荡纷涌,像一片水塘被搅乱,恣肆地汪洋开去。
我说:“就给了我吧。”
巴子轻描淡写地说:“拿去吧,死过几个哩。”
说归说,交易还是要做的。我付出的代价是十张花花绿绿透明的糖纸。那时候,我们把剥下的糖纸很完整地保存起来,不定期地拿出来相互炫耀一番,展示一番。糖纸的多寡与质地的差异,是衡量我们富有与否的一个重要标志。我显然要比巴子富有得多,因为我的姐姐嫁到百里外的小城,常有糖块托人捎来。巴子不行,他父亲偶尔去大队部的代销店买煤油买砖茶时才买回来几块,还都是包了蜡纸的水果糖。因为这个我得到过巴子几次很不友好的报复,他把羊拐骨染得花花绿绿地捧到我面前,暗示他吃了很多羊肉。说到这里,我必须交代清楚了,我们都是沙漠牧区的孩子,罩在我们头顶上的天空很大很大,同时也很小很小。我们没有做工精致的玩具,也没有大人们早就刻意编织好的优美童话。若干年后,当我从别人写的文章里读到“玩具是儿童的天使”、“童话是一根有用的小绳”这样的词语时,我就忍不住想哭。我的智性被启悟得很晚,后来,我便常想将这种被压抑了的情感诉诸文字。
黑娇的生命力十分顽强,在我的精心照料和呵护下茁壮成长。
我吃什么,黑娇就吃什么,有时候黑娇甚至比我吃得还好。黑娇没有生过一次病,一直都很健康,而且出脱得越来越漂亮,浑身充满灵秀之气,目光炯炯有神,步态轻盈潇洒。我就经常将黑娇欣赏得温情与得意俱加,忘记了一个牧家孩子该做的许多功课。有几次被父亲那掌满生驼皮的鞋底在屁股上烙下几记紫红的血印,疼得几天坐不住炕沿。我怕父亲,在我眼里父亲就像是一头凶猛的狮子。
黑娇在屋里并不受欢迎,常遭白眼,包括人的白眼和它的同类的白眼。
屋里的人都说黑娇多余,已有一只黄狸了,还养它做什么?屋里的老鼠由黄狸承包了,多一只猫还得多搭进去一份饭食。人之养猫,功利性很强,首先必须有用,作为一介寻常百姓唯此如是。不过,黑娇没让捂进筐里丢进漠野深处,实属大大的幸运,这其中当然有我的抗争和一再坚持。黄狸也与之不容,蓄意寻衅挑战,经常伺机挨近前去吹胡子瞪眼,又龇牙又咧嘴,然后竖起全身的黄毛继而发出连片的呼啸。黑娇常常被黄狸逼得走投无路,慌不择路时就往人的腿裆里钻,怎知雪上加霜,又冷不丁地遭到腾空飞起的一脚。我说过无论白猫黑猫,只要是猫我都喜欢这样的话,而黄狸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表现,却令我这一信条打了折扣。
黑娇的到来,使得黄狸渐渐地在我面前失宠了。
我曾为这种选择感到负疚和不安。但是黄狸一次更为出格的举止促使我下定决心。那一日,我出屋帮父亲拾掇驼圈。当我臂弯里挎着沉重的粪筐亦步亦趋,向横陈在我面前的小山一样的粪堆上艰难地攀援的时候,屋里却发生了一场血腥的搏斗。黄狸抓住这个自认为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对黑娇进行了异常猛烈的攻击。黄狸将黑娇轻而易举地摁倒在叠起的被铺上,尖厉的牙齿咬定黑娇的脖颈来回撕扯。黑娇虽然已经懂得自卫和反抗,但限于体单力薄和日久形成的怯懦,在绝望之时只能够发出本能的惨叫。待我闻声之后急急忙忙闯进屋里时,黑娇已倒在血泊里了,前半身皮毛血迹斑剥,连眼神都变得迷离混浊了。黄狸见势不妙,划一股腥风飘然而去。为救活奄奄一息的黑娇,我再次冒着挨揍的危险,偷了母亲置于箱底的云南白药抹在黑娇的伤口上。沙漠牧区偏远落后,自古至今缺医少药,云南白药是极为珍贵的,无异于传说中太上老君的灵丹。我还记得那精致透明的小玻璃瓶子里装有一粒小红丸,叫做什么保险子,更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品质优良的云南白药再加上我的精心护理,黑娇大难不死,终于转危为安。那段日子里,我充当着医生的角色,头上笼罩着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的神圣光晕。有几次甚至要改变长大后扛起钢枪解放台湾的宏大志向,转而沉湎于当一名医生的虚渺幻境。
怎知十多年后,我却呆头呆脑笨手笨脚地写起什么小说来了,这里不提也罢。
我就几乎把黄狸忘却了,不再想它威猛的过去。许多日子里,我竟不识黄狸的真实存在。一日晚间,全家人吃完饭陆续睡去,父亲一心一意地打着呼噜。炕头不明不灭的炉火映在墙上闪烁不定,染织出蒙眬而又温馨的意境。黑娇习惯地钻进被窝里,毛茸茸的身子贴紧我裸露的肌肤,也扯起了均匀的和尚念经似的呼噜,和父亲配合得很是有趣。那炉火已缓慢地暗了下去,悬在寒夜高天上的明月投进窗来,地面上映出一方乳白,就像铺了一条羊毛毡。迷迷糊糊中,听得屋门吱呀一声轻响,月影里有个黑东西停了停,然后敏捷地弹跳上炕,带着一缕野地里的气息,很冰凉。被窝里的黑娇这时浑身激灵一下,突然屏住呼噜,浑身极度不安地扭动起来。
是黄狸回来了。
黄狸在做了令我不能容忍的错事后,消失了一段时日,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黄狸这次倒表现得特别乖巧,并没有因为黑娇占据了它过去的温柔之乡而大发雷霆。黄狸蹲在我枕头边不发出任何声音,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过了一阵才用粗硬颀长的胡须摩挲我的额头,小小的鼻尖格外冰冷。黄狸的模样是要表示和解,请求我宽容它。黑暗中我的内心颇为复杂,有一股酸涩的液体蜇着我的鼻腔。不知为什么,我当时竟然做得决绝,挥手将黄狸扫落一边。黄狸猝不及防,落地时又碰到了尚未完全冷却的炉灰,空气中顿时弥漫出一股腥臊的焦煳味。黄狸痛苦地哀叫几声,从门缝里溜走了。我并不知道自己这一挥手,是和黄狸作了最后的诀别。照此说来,是我把黄狸推到了死路上,问题是我当时无法预见这个令人伤感的结局。少年之心本无大碍,却往往不计后果。在与黑娇的厮磨中,我再次忘却了黄狸,也同样不再想它威猛的过去。
发现黄狸的死是十多天以后。
我照例必须完成一个牧家孩子该做的功课,去很远的草滩放牧驼群,不同以往的是调整了一下出牧的方向,这很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只苍鹰泊在高远的蓝天上,时而展翅滑翔,时而疾速俯冲,不惧寒冷地做出各种优美的飞行姿势。漠野浑黄苍凉,道道沙梁逶迤着。有鹰的天空是一幅绝妙的画,是我们牧区孩子最爱看的风景,诱动我们产生原始的飞翔的光荣梦想。攀上一道沙梁,远远看见柴棵下有一堆小小的异物,疑是苍鹰啄后的一只沙狐,我心中好生窃喜。一张狐皮卖进代销店,可得不少的票子,那花花绿绿的糖纸不知能弄回来多少呢,肯定是一个大得惊人的数目。这样一来,巴子更要甘拜下风,向我俯首称臣了。走近了才看得真切,眼前猛然一黑,不料竟是被我遗忘多日的黄狸。黄狸静静地躺在柴棵下,基本上被冻干了,漠风拂过它那美丽的皮毛时瑟瑟有声,凄凉而枉然。黄狸的两只曾经大而明亮、炯炯有神的眼睛已成空洞,却仍然有两道蓝幽幽的冷光,刀子似的从那里直射过来,骇得我禁不住向后退缩了几步。黄狸死去多日,我却浑而不觉。黄狸究竟因何而去,这是个谜。因为黄狸其实还是很健壮的,距离生命的暮年仍有很长的路要走,并且具备野外活动的丰富经验。我排除了黄狸因饥渴或因苍鹰捕杀而殁的可能性,我于是再不敢往下设想了,那会触及我脆弱的灵魂。很显然,因为我的冷漠,黄狸才最后走向了不归之路。
童稚不可灭,意趣尽天然。黄狸是我养的第一只猫。
如果说黑娇以它的姣美博得我的欢心,那么黄狸则以威猛令我喜爱。父亲醉酒后讲过一些肝胆照人、行侠仗义的故事,将《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里的人物叙述得栩栩如生。黄狸的举止就恰如其分地迎合了我当时的心境。黄狸常常是敢于狺狺吼叫的,有一种大丈夫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气概。而黄狸最为勇敢的举动,不是承袭老祖宗的衣钵,一味地保守传统在扑鼠领域里恪尽职守,而是另辟蹊径、大显身手地在野外逮兔子,这就多少给人以离经叛道的感觉了。其实在我看来,这也正是黄狸的最为可爱之处。沙漠里的野兔适应了特殊的生存环境,个个体大腿长矫健疾飞,除却防御苍鹰和沙狐的偷袭,似乎是一种最为自由的动物。不知黄狸怎么就对野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不屑祖宗之训,尽做些令上辈人唉声叹气、侧目反唇的事情一样。黄狸三岁时威猛毕露,早出晚归地徜徉于漠野,而且乐此不疲。隔三岔五总能有所收获,有时天黑才回来,有时是在早晨,无论何时何地,黄狸都费了时间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尤其是在寒冬腊月,漠野深处北风呼啸寒气逼人,黄狸静卧于冰冻如铁的沙地上,隐蔽在柴棵下,眼巴巴地守时待兔,其状态绝对不亚于高度警惕的侦察兵,受的苦可谓多矣。据说猫极怕冷,只有古历七月七才会觉出那么一点儿热。黄狸这种忘我的精神很使我感慨,我也曾给予黄狸多倍的爱抚,搂紧它冻得冰块一样的身体,说些大概只有自己才能听得懂的肺腑之言。
黄狸每次收获归来,表现得十分亢奋。叼了猎物遥遥而至的情景,让我现在想起都觉得清晰饱满。黄昏时分,霞光染红好大的天,染红一道道沙梁,天地合为一体,世界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焰。在这幅凝重的油画般的背景下,黄狸走在沙梁上,步履因了负重而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吊在脖颈下的野兔荡起一股浅浅的沙雾。黄狸起初也挺自私的,把猎物藏匿于柴垛里,以便自己慢慢地享用。其实它是吃不了多少的,一条野兔腿足使它肚腹膨胀如鼓,够它心安理得地消化好几日。后来黄狸就改变了自己的主张,将野兔明确无误地放置于我面前,仰起脑袋盯着我,传达一种信息。我兴致昂扬地用杀羊刀给野兔剥皮开膛扒肠子,模仿父亲杀羊的全过程,干得一丝不苟,幼小的心灵体会着汉子们杀羊时的冲动和淋漓的快感。然后,我将一条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野兔腿递给黄狸。黄狸便咀嚼得格外惬意而畅快,不像过去那样囫囵吞枣般茹毛饮血了。由此可见,黄狸是多么的聪明和灵动。
黄狸的最终离去,使我变得闷闷不乐。面对出脱得愈加漂亮的黑娇,我又一时不知所措。而黑娇,总做出各种各样娇媚的姿势,或仰面朝天,或侧卧曲体,或扑腾跳跃,或摇头摆尾,极尽乞怜之状,弄得我哭笑不得,悲喜俱加,眼前总是无奈地叠印着黄狸的身影。我将黑娇抱在怀窝里,伴着高天流泻的阳光一遍遍梳理那一身滑润细腻的皮毛。黑娇自然喜欢我这样待它,两眼汪汪地充满柔情蜜意。在我的一再娇惯下,黑娇终于变得慵懒了,例外地不喜捕鼠,偶尔捉得一只,嗅一嗅便丢弃一边。百姓居家最是厌恶那些好吃懒做的家伙。面对被糟蹋得一塌糊涂的东西,家里人对黑娇的玩忽职守非常生气,也就十分怀念黄狸,开始念叨起黄狸的诸多优点和好处,心存遗憾、愧疚和自责。不喜捕鼠的黑娇却另有一套功夫和本领,会不厌其烦地给我舔鼻涕。少年的我鼻涕格外多,总也收拾不干净,像两条黄虫挂在嘴边,人中那块地方被泡得红兮兮的,谁见了谁恶心。打小我就是一个脏孩子,天生的不招人喜欢。黑娇却不嫌弃我,两腿搭到我胸前,仰起脑袋伸出小舌头舔得很有耐心,像一把精致的小刷子,直舔得我浑身舒坦通透。这的确是一桩很开心的事情,也同样构成我寂寞的少年时代的一种欢乐。擅长察言观色,这是黑娇有别于黄狸的最主要的特点。
和天底下所有的动物一样,黑娇也有自己的私生活。
黑娇发情期到来的时候(当时我对此一无所知),显得躺卧不安焦躁烦乱,身体贴住墙角来回磨蹭,皮毛纷纷飞炸,狗一样地支起后腿朝墙根撒尿,甚至还毫不害羞地露出长有毛茸茸倒刺的小阳物。猫爱干净有洁癖,拉屎拉尿先挖坑后掩埋,做得比人还讲卫生讲文明。起初我以为黑娇生病了,搞得我心情惶悚。黑娇夜间不再躺到我的胳膊上酣然大睡,而是屋里屋外穿梭,发出断断续续的或如泣如诉或怪声怪气的喵叫,在夜半里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很不舒服。接着黑娇就像我们形容自己同类当中不安分守己的嫖客那样,真正成了偷腥的猫。黑娇有了夜不归宿的行为,老鼠开始很频繁地游荡,大白天都敢明目张胆地蹿上跳下胡作非为,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进了村,气焰十分嚣张。
当然,我还是毫不费事地发现了黑娇的去向。
黑娇把自己梅花状的小爪印儿完整地烙在通往巴子家土屋的小路上。在和巴子许久没有见面而交谈了一阵后,相互交换了花花绿绿的糖纸和羊拐骨后,我表明来意,然后四处搜寻。巴子像做贼一样偷笑罢了说:“用不着急慌,黑娇天天在这里,赶都赶不走。”巴子还告诉我两条最新消息,一是他家的老猫又怀上小猫了,二是他家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在某天夜里惨遭横祸,死于非命。说这话的时候,巴子手里把玩着一根很精致的鸡锁骨,脏兮兮的脸面上杀气腾腾,并且发誓要逮住那个罪魁祸首,替那只死于非命的母鸡报仇雪恨。“那可是我们家下蛋下得最多的母鸡啊。”巴子悲伤地说,将手里的鸡锁骨折成了两截。我依旧想着黑娇,对巴子家的母鸡之死没有任何兴趣。
再次说到黑娇时,巴子突然像个大人那样,很暧昧地笑了。
巴子说他看见过黑娇和老猫在一起“那个”呢。我没听懂“那个”是什么意思,就没头没脑地问。巴子说:“你咋就还不明白,看见过儿驼(公驼)和母驼‘那个’吧?”接着巴子就说出了那两个很脏的字眼儿,样子很无耻很下流。我的脑袋轰一声变大了,嗡隆隆地响个不停。不知为什么,从此之后我对巴子就不再像以前那么热乎了,开始疏离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尽想些黑娇这段日子里的所作所为,心里很不是滋味。无意回头,但见黑娇踮着碎步跟了来,也没忘了蹭我裤角以示亲近,那模样甚至有些羞涩。当时究竟是黑娇羞涩还是我自己羞涩,只有鬼才知道。我只是觉得黑娇变了,不如以往那么可爱了,身上多了一种难以理喻的陌生的气味。
黑娇很快有了麻烦,有了那个匪夷所思的结果。
经过巴子精心布局,黑娇在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落入了圈套。据说黑娇就是咬死母鸡的罪魁祸首,巴子向我叙述了全部过程,说得眉飞色舞手忙脚乱。巴子的叙述显然有许多疑点,主要是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黑娇为什么不可以偶然经过鸡窝呢?它是什么地方都可能光顾的。这事也可能是老猫干的,既然黑娇能咬死母鸡,老猫为什么就不可以咬死母鸡呢?也可能是黄鼠狼干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巴子却面红耳赤盛气凌人,一副蛮不讲理的霸道模样,自始至终认定是黑娇干的。我又有些虚弱了,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因为我也没有黑娇不在现场的证据,只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打个马虎眼儿搪塞过去得了。后来我说:“黑娇我带走,把它拴起来养。”这话一说出口,我又觉得不那么合情合理。猫是能拴起来养的吗?没听说过,更没看见过,猫毕竟不是狗。再说了,把猫拴起来,它还能够捉老鼠吗?天大的笑话。
巴子听我这样说,故意眨了眨小三角眼,又很流氓地笑了。
我说:“你是啥意思?”
巴子说:“骟了。”
我以为自己听岔了。又问过一遍,巴子的回答十分肯定:骟了!
见过骟驼骟驴骟羊,没见过也没听说过骟猫。巴子见我不相信他的话,便领我到他家屋后用草泥砌起来的桩墩子旁边,指给我看上面的一样东西。桩墩子上有一摊已经干黑了的血迹,还有两颗也已经干黑了的羊粪蛋儿大小的肉球儿,每个肉球儿又连着一根细细的肉线儿。看着这两颗干黑了的肉球儿,我的眼前幻化出一幅真实的场面,同时听见黑娇那昏天黑地的绝望的嘶叫。这也太残酷了,我不过是模仿汉子剥羊剥了几只僵死的野兔,巴子却模仿汉子骟驼骟驴骟羊骟了一只大活猫,而且是我心爱的黑娇。我的愤怒达到了顶点,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揪住巴子厮打起来。巴子比我高出半个头,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结果可想而知。我不但没能为我的黑娇出口恶气,自己反倒也遭了一顿皮肉之苦。我和巴子的友谊终于到此为止,就像撕碎一张花花绿绿的糖纸。夕阳西下,我拖着一身的青紫和疼痛,声泪俱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家的时候,我才抹干净一脸不争气的眼泪。
黑娇从此不知去向。
我站在凄迷苍茫的漠野里呼唤,期待黑娇从什么地方蹒跚而来,却终无所获。黑娇大约也和黄狸一样殊途同归,或被风沙埋葬或成为苍鹰的美食。我仰头看天,就觉得头顶上飞翔盘旋的苍鹰个个都不怀好意,嘲弄着孤独的我。有鹰的天空不再是一幅画,不再是好风景。我的胸腔里长久地回旋着一股怨恨。
我在怨恨中等待,等待黑娇奇迹般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只能这样,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任何办法。我为我的懦弱和无力感到羞愧。我连自己心爱的一只猫都保护不了,我还能干什么?
大约过去半年后,我们生活的那片漠野出了一桩怪事。
连续有好几个外出的牧人因胯下的骑乘倏然受惊而摔下驼背或驴背,伤势或轻或重。受伤的牧人都在叙述一个基本相同的故事,他们摔下驼背或驴背之前,都看见了一只似狐非狐说獾不獾的怪物。怪物大若一岁男孩,通体黑毛飞扬,两眼血红,人样地竖起身子挥舞着前爪,龇露着白森森的一对獠牙发出阴险刻毒的狺叫,令人毛骨悚然,然后幽灵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心里由不住咯噔一下,像被什么撞疼了,继而产生了最初的判断,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和兴奋。但是我一时还不能确认自己的判断。不能确认的原因是这个故事遮蔽着太过浓厚的恐怖色彩,距离我脑海中以往形成的经验很遥远,我有些怀疑它的真实性。然而这个故事却在牧人头顶上布了一层阴影,外出时表现出少有的谨小慎微。甚至有的牧人找出已经锈得拉不动栓子的猎枪,蘸了羊油擦拭干净,出门时枪不离手,时刻准备消灭那个幽灵般的黑毛怪物。黑毛怪物却不再出现,使得这个故事像一个经不起推敲的谎言一样,逐渐淡化了。时间一长,牧人便也放松了警惕,刀枪入库了。
巧的是巴子也被摔伤了,又是摔得最重的一个。没有任何防备的巴子栽下驼背时,一只脚腕套进镫眼里,被突然受到惊吓和强烈刺激而狂奔的骑驼倒悬着拖了一段路。巴子的一条腿被严重拉伤,在炕上躺了好几个月才下地。那天,巴子拄着一根权且当作拐杖的红柳棍子,一瘸一拐地主动找到我,证实说那个黑毛怪物就是黑娇。这就是说,被骟了的黑娇在荒天野地里出奇地活了下来,而且长得高大强悍、变得凶险狡诈。巴子还说,黑娇疯了,狗日的想弄死我。巴子说这话的时候,那条伤腿神经质地颤抖着,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我厌恶地看着巴子,心里说,活该!
不久,巴子家的鸡又遭到祸害。
巴子如法炮制,用对付黑娇的手段俘获咬死母鸡的真正凶手,一只好大的沙狐,算是给黑娇平了反。可这事并没有使我轻松多少,我更加渴望能够见到黑娇,也希冀牧人放下猎枪,留给黑娇一条生路。我骑着骆驼到漠野深处去,放牧驼群和羊群的时候,也有意识走得很远。我深信黑娇并没有离开我,只是不愿意走出来见我。
或者,黑娇就在我经过的某个地方,静静地注视着我,研究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