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了,村子仍然很静,除了偶尔一声鞭炮——那是春节遗留的——炸响惊人一跳之外,又迅速恢复宁静。风很轻,光着身子的树枝根本没有任何响应,常青的腊叶树还在睡梦里,小叶子细细密密挤在一起,一动不动,不表明任何态度。猪栏边的一棵歪身子苦柑子树却有了一点变化,原来营养不良的青黄色叶冠上,突然挺拔出了两支新绿,新鲜得亮眼。但是,除了我,几乎没有人在意那两支新叶。
大人们在乎的是栏里的一只猪。
猪在乡下有两个显著作用:一个是积肥,猪栏肥不仅是有机肥,还可以自用,不用上交;一个是攒钱,猪相当于城里孩子的零钱罐子,农民把煤火、杂粮、人工像存零钱一样存到猪身上。到了猪壮膘肥的时候,有两个选择:一是整只抬到食品站,打秤算钱;一是请食品站的屠夫来自家宰杀,为他们烧一锅水,猪肉他们拖走,自己得一盆子猪血。
无论做哪一种选择,现在都为时尚早。
栏里的猪崽十二月才买回来,还没有喂熟,如果门被小猪拱开,估计得寻找大半天,如果被它钻到后山里,估计几天也找不回来。
村里的猪栏并不因栏里面有一只钱罐而修得气派豪华。家家户户养猪,猪圈修在房边屋后,泥砖做墙,用杉树皮作瓦,积尘纳垢,上面长癫痢状青苔。从山上滚回几块石头,或者傍晚在大路上撬回几块石板,垒起来,就成了猪栏。猪栏不高,进门通常得弯腰塌背,不是村里人还得用手捂着嘴。猪栏里的猪屎味、沼气味很大,城里人接受不了。父亲却不以为然,用手抓猪屎是常事,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没有猪屎臭,哪有五谷香。
有一户人家没有多余的地皮,就在大门前的空地上建了一个矮矮的盖稻草的猪圈。养了一只猪,臭气熏到堂屋里了。村里年长的人说:这样不好,坏了风水。村人不听,到夏天,一切风平浪静,其十五岁的弟弟却在门前河里溺毙。那家人思前思后,决定放弃猪圈和房子,到村外山坡上另建新宅,至今十年,家人和睦相处,事业顺利发展。而荒废的宅基地上又建起了新居,当然,村庄已是另一派景象。
春天要育秧,平了地,回到家,就把猪栏开了,把小猪撵出来。大人在猪圈里出肥,用专门的工具,类似猪八戒的钉耙,把猪栏肥一耙一耙拉出来,但不着急担到地里,而是堆放在猪栏边,待发酵时,再担到地里,铺在秧苗下,催苗。
小猪出了栏门,开始追风,撒开蹄子,窜到沙和土(晒谷坪)上,就摔了一跤,挣扎着起来,战战兢兢地走几步之后,才窜出来立在墙根下,望着光滑的晒谷坪,畏畏缩缩的,不敢动了。镇静之后,开始像小野猪一样拱土,几只黄毛鸡赶过来,在它翻过的泥土里找虫吃。父亲担心它拱坏人家的墙根儿,让我把它看着点。我在它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它缩了一下身子,就像老鼠一样窜了出去,溜进了干涸的小河里,又飞快地窜上对岸,到了荒芜的农田里。
我没跟过去,父亲看见了又喊:别让猪拱坏了田埂。
我在河岸上拣一根小树枝儿,轻轻挥着,一半是装模作样,一半是好玩。
小猪旁若无人,立定好架势,就像一只弓,开始往前面刨,刨一会儿,还停下来,咂吧几下嘴,看看四周,倾听一下,没什么异常,又埋下头去刨。
猪是小猪,父亲说快有四十斤了。
母亲说:就是算上筐,也不够四十斤。
猪哼哼的,享受着春天的温暖。泥土暖了,外面的农田也不像在猪圈里那么潮湿。嗡嗡地苍蝇也不见了,听见的是水田里春风带起的轻微的水声,燕麦鸟在芦苇枝头飘来荡去,地上的草,也绿绿的,给大地涂上了色彩。远方的山不再是以前那般灰暗死气,而是刷新了容颜,清新起来。猪圈边上的那颗苦柑子树,一夜之间尽发了新芽,花朵也开起来,风一吹,纷纷扬扬,落在泥地上,落在猪栏肥上,如雪。
猪不在乎这些,或者它更喜欢冬天。寒冷的季节里没有蚊虫,白天短黑夜长,正适合它生长。但它离开猪圈,也十分畅快,拱到了我的脚边,掉头就跑,跑到那头的棕榈树下,埋下头去刨树根。
几条狗在门前的晒谷坪上走来走去,公的蹭着母的,寻找着交配机会。
孩子门在巷子里游荡着,寻找着一些新鲜玩法,把小指头大圆得像弹珠似的橙树落果做子弹,相互投掷。当他们蜂拥到晒谷坪上,看到交配的狗,又相互开起了玩笑,扭在了一起。笑过一回,人走,狗散。
而田里的这只猪照样哼哼着,一点也不嫌孤单,继续在棕榈树下松土,踩下的脚印,小小的,浅浅的,如雕刻的花。春天会让动物像诗人,让人像阴谋家。猪在童话故事里会笑,而人在笑着的时候,却总是计算着出手的时间。想起猪的祖宗猪八戒,丑陋又多情,我就想笑,其实,我们跟猪的祖宗是差不多的。可是,现实的猪只有一个春天,绝不可能有两个春天。收获在望,旁观者欣喜起来,开始算经济账了。
一只猪的春天,就是它的一生。它的一生都在为人类贡献,同时为人类所算计。现在,宠物爱好者拯救田园土狗,也不会为一只猪叫嚷和提供保护。猪狗,猪排在狗前面,但猪不如狗,它连自由交配的权利都没有。我想,现在的宠物爱好者,应该加快给猪灌注狗的思想。
现在,村里已经没有人养猪,原来猪圈的地方,也盖了新房子。没有猪的春天让人伤感,满是房子的村庄让人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