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扇窗,喜欢的方向不同,会选择不同方向的窗。很多时候,我又无法选择,比如说坐车。在生活中,坐车几乎占用了我小半天的时间。从新市到天河,来回要三个小时。如果摊上堵车,时间更长。堵车已成为城市的癌症,今天挖这里,明天还是挖这里,挖来挖去,城市的交通并没有得到改善。于是,管理者打车牌的主意,单双号限行呐。结果是,把有车者和城市的管理者对立了起来。我们口号上喊和谐社会,而实际上,每开一次价格听证会,最后往往开成了涨价会。管理者乐此不疲,里面有什么好事儿,不是我们常人能理解的。但是,透过车窗,看着广州这里被整饰,那里被整饰,我就很奇怪,怎么有这么多钱就搞表面工程,怎么就不满足满足民意,让大家真的有点幸福感呢?
坐公交车基本是没有幸福感的。或者曾经有过,但坐上一个月,在这城市里摇摇晃晃地来去受堵,很快会对公交车失去好感,对这种生活充满厌倦。重复或贫穷,是这世上最令人崩溃的遭遇。而在这看似豪华的城里,在一条线上反复地来去,会发觉这城市的豪华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半空中悬着的玻璃幕墙,那些占了半面墙的LED大屏幕,那些门口站满了服务员的餐馆,那些侯在路边的豪华小车,那些在国际会议中心开会作出的决策,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住在城中村,你沉没在人海,你谋生在快餐店,你走在路边的人行道,你左看右看也看不到一张熟悉亲切的脸,你没有朋友,你在城市深处徘徊,找不到可以放下包袱的地方。看着车窗外有时那一掠而过,在办公室窗外定格车道、灰墙和落地的阳光,惬意、担忧、苍凉相互搀和着,折腾得人绝望,又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与这城市的麻木抗争。
如果每天都迎着朝阳,跟着车在城市里穿梭,像进入墓道,等待惊人的发现,这时候,会有些趣味了。白云像是一个窘迫的农民,在跟四面八方的淘金者谈着交易;天河的人穿了西装,把所有面目都隐藏在华丽的领带后面,然后开始商业谈判;越秀的人不急不缓,一边谈着老城区的文化,一边对着旧建筑发着牢骚;荔湾的人每天似乎都睡不醒,醒来了,看到拥挤的高楼大厦,惟一想起的就是海鲜,如果每天都可以吃到海鲜,来再多的人又何妨?白云是个巨大的地摊市场,人们站着交易蹲着数钱;天河不数现钞,盯着屏幕看数字变化。那些沉默的建筑带着人们赋予的表情,表达着利益立场。城市就是这么一个交易的地方,我们从四面八方来,如果想是在城市里寻找幸福,那就必须具备一副精明的头脑,否则,就会成为商品,被城市所吞噬、加工、包装和交换。
除了每天看见被折腾的建筑,候车站那些呆板的脸色,洒在路上无用又使人焦躁的阳光之外,还可以听到讲电话的声音,被挤得受不了的妇女的抱怨,身边还有两个讲粤语的女人在压抑着声音聊家常。虽然如此,人们还是会做出善举,给老人让座,给抱婴儿的妇女的让座,给上幼儿园的孩子让座。文明令我们保持彼此看齐的心态,遇到需要帮助的,冲着那张紧绷的脸就不得不表示一下同病相怜。我们是同一个阶层,对生活有不同的遭遇和相同的认识。车厢里无论怎样,我们都要忍受。而不能忍受的是车窗外穿保安制服的人,你看他们三个人揪着一个穿黄色短袖的青年,阻住了近半边马路。那青年的手已被反拧到背后,手里还抓着一个纸袋死死不放。他或许是一个小偷,或者是违章过马路,或者只是一个卖早点的小摊贩,总之他违法了,或者惹城管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几个制服人员剥夺了尊严。他反抗,他为他的尊严挣扎。我有些悲凉,对这样一个人难道除了这样带上手铐扭送之外,就没有更好一点的方法?我设想着自己,哪天在大庭广众之下遭遇这种情况,我该怎么样反抗,或者该怎样记恨一辈子!我暗地里告诉自己,无论怎样,都不要跟警察或治安员打交道,我宁愿逃跑,不要这城市,我也要有尊严和体面的生活。
城市的悲剧每天都会在路上上演。昨天下午,我坐着810路车从天河出发穿越广州的时候,心情不错,经常可以从车窗外看到线条玲珑的女子沿着人行大道奔走,像是这个城市的神秘天使,让这个城市保持着前进的激情。到了机场路,车被塞了,只能按每小时五公里的时速缓慢前行。路上有一辆巨大的白色救护车在呜呀着,岔道已拉了警戒线,T字路口里面躺着一个人,已经被一张洗得发白的粉红床单罩着,那不是人,已是一具遗体。往里方向的地上血迹斑斑,还有几块碎肉,或者是白色的脑浆。我目测,那人的头应该被碾碎了,或者被什么击碎了。我心里发麻起来,继而又放松,那是他(她)去往极乐世界的地方,我们都会去的,时间不同而已。但是,方式过于惨烈,缺胳膊少头,能找到极乐之门吗?这疑问令人恐怖。每当看见翻越马路中间铁栅栏的动作笨拙的妇女,我就提心吊胆。我不明白,难道走捷径比生命还重要?如果走几步路都不愿意,拿生命去冒险,怎么谈得上是照顾自己?如果活腻了,也大可不必这样死给人看啊!
坐在十八楼的窗子边,可以鸟瞰窗外的建筑,也可以仰望更高的大厦。路上车子在匆忙流动,在跟生活捉迷藏。它们给这城市带来一些钢铁般强硬的气息,我们却像生活在一个水泥蜂巢里。绿树、狭长的草地,朦胧的白云山,隐隐约约的白云蓝天,成了可有可无的装饰。我们在意的是建筑,不论它是烂尾荒废的,还是开着窗子漠然无声的,它们都死气沉沉,像地狱一样将我们软弱的身躯纳人其中,我们可以看见鲜红的心脏,却无法看到灵魂,甚至无法看到蝙蝠。噪音让我们双手握拳,冷血让我们丧失活力,然后一片混乱。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不跳出地球看一下地球呢?或者,他们深入生活,对那些流浪者,对那些老建筑里的人,对我们的文明对我们的历史多一点了解,对未来多一点担当,对大家多一点交代的话,城乡将没有分别和歧视,大地欣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