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农民,跟很多的农村母亲一样,朴实、平凡、坚韧而又充满爱。她们懂得美,无论农事再忙,早上收工回来,也要抽出一点时间,依窗对镜,梳理一番头发,按自己喜欢的样子,或织成辫子,或绾起来做一个发髻用橡皮筋圈住,或者拢成一把,扎成马尾巴。流行“运动头”的时候,发短,也要梳得整整齐齐,每一根都拉直。农民母亲的化妆品很简单,仅仅一盒雪花膏。在农忙时节,这化妆品是不用的,梳头洗脸吃饭,然后出工。到了赶集,才往脸上抹一点雪花膏,在乎的是那种香味,也在乎那种被雪花膏装饰后的心情。这一天她们穿得十分整洁,蓝布衣服、蓝布裤子,肥大臃肿,却不影响她们焕发的精神。农民母亲上街,手里只有一只竹篮,细蔑织的,还散发楠竹的气味。出门的时候,竹篮里装着的是攒起来的鸡蛋,回家时,竹篮里会有好几样东西,花布、漂亮的纸包糖或者裂了口的石榴。吃的东西会被掩盖着,一个是不让其他人看见的秘密,一个是回到家,给孩子惊喜。孩子或者不听话,拿了一把糖,攥在手里,看着其他的伙伴,幸福在眼里含着,吸收其他伙伴的羡慕,而很少将糖分发出去。伙伴扫几眼,也飞快地跑回去,向自己的母亲要东西,得了的,跑回来比赛,没有得的,会沮丧,沉着脸,带着弟弟妹妹到一个地方,孤独地玩自己的游戏。邻家的婶娘发现了,马上叫过自己的孩子,从孩子的手里扣出两颗糖来,分给邻居家的孩子。然后教育自己的孩子:莫小气,大家吃了香喷喷,个人吃了沤肚肠。听了这话,有东西吃的孩子都活跃起来,展开了手掌,跟大家共享那些让神秘的糖果。
我看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头上扎一汗巾,着一身青衣,在收割着青草。阳光明媚,母亲脸上流着汗,漾着健康的光泽。背上有一摊深蓝,那是汗水湿透青衣呈现出特有的图案。婶娘们在沟壑里上上下下,像蚂蚁。四月末,湘南山清水秀。阳光的味道透过树木、青草、禾苗、田水和庄稼反射回来,暖暖的。母亲装满一担青草,然后下山,并顺便将我和妹妹带下去。我们的手里,或许多了一个鸟窝,里面有几粒鸟蛋,鸟蛋壳上面有泥浆一样的图案。回到家里,母亲会把鸟蛋搁到饭皮上,然后捂上,吃饭的时候,揭了盖,鸟蛋就熟了。我们吃饭的时候,母亲通常还在忙,或者趁空当洗衣服,或者喂鸡鸭。遇到熟人,手里拎着盆,也要停在那扯上几句。父亲掐着出工的时间,端着饭碗,站在门前猛喊一声“××女人,吃饭了”。母亲回骂一句“喊尸”了,跟对方道了别,匆匆地回来。回到家,母亲就说父亲:跟别人说一句话你也容不得?父亲急了眼,红了脸,教训母亲:你看几点钟了?马上要出工了,你还在那里跟别人哆哆哆个没完,哪有你这样的女人?父母亲吵架,我们就闪在一边。这些我们已司空见惯。父亲性子刚烈,像汽油,一点火星就能爆炸。母亲是个温和的人,也容不得父亲急躁的性格。他们在一起,大多时间是各忙各的,无暇争吵。父亲负责田地农活,母亲管家里,一日三餐、鸡鸭牲畜。除了母亲,我们也是父亲的打压对象,这跟母亲没有多大的关系,跟父亲的想法有关。父亲总想培育出入才,秉持“不揍不成器”的原则,对我们经常鞭策。母亲不会直接去劝阻父亲,而是在我们得了教训之后说我们:这次记得痛了,下回就莫要再犯了。我是叛逆的,隔三五天就挨父亲一顿揍,母亲千篇一律地让我长记性。至我长大离家,母亲拉着我的手,一边送我走一边叮嘱我:在外面吃不饱,就回来。话一说,母亲的眼泪就流了出来,眼也就红肿了起来。我离家几千里了,还记得母亲流泪抽泣的样子。
我在外面打工,母亲在家里务农。母亲是个没有读过几年书的人。父亲说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母亲自己也说只读了两年书,拿了书包不是去学堂,而是直接去食堂,守着那里吃一顿中午饭。母亲说那时候总是吃不饱,整夜整夜都饿得睡不着。母亲说这些的时候,很轻松。我们在听她说的时候,也很轻松。我们经历过一些苦难,但没有感受到整天吃不饱的滋味。工余我就想这些,想母亲当年安慰我的话,想着想着,我就喉头发哽。思乡,其实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当我在他乡收到来自家里寄来的包裹时,看到包裹上母亲缝的线,我的眼泪就哗地流了出来。我把脸贴在包裹上,感受着故乡的味道,感受着母亲一针一线缝制包裹的用心。包裹布是旧蚊帐布,有烟熏的味道。我抱着包裹,暗下一个决心:一定要让她幸福。我母亲所要的幸福很简单,孩子不受欺负就是她的幸福。我们不挨饿,她就心满意足。而出门在外,我们几乎没有几个好好的日子。我们像被命运或着生命放进河流里的水瓶,在随着生活的需要向着明天漂着,荡着。天南地北的人聚在一起,我们也极少谈及母亲。我们讨论的是未来,我们内心里知道,只要我们有未来,才能让母亲有幸福的机会。我们在底层,像一颗等待被唤醒的种子,未来是我们的灵魂,母亲则是依靠。我们给母亲的承诺,母亲给我们的鼓励,是我们成长所必需的财富。
我最初回去的时候,母亲一个人送,我一个人站在路边跟母亲作别。
我结婚了,我们两个人回去的时候,母亲一个人送我们,我们站在路边挥手,让她回去。
我有了孩子,母亲两个人送我们,她驮着我的孩子,一边走,一边告诉我们不要担心,她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把孩子照顾好。我们走远了,母亲远成了一个点,最后只看到路边的青山。看到渐远的村庄,我却心酸了,我给母亲的幸福呢?我们这一代人献给母亲的,是什么呢?悲伤在心里如风涤荡,将所有苦涩的乡村往事、将所有跟母亲在一起相依相守的往事重演了出来。很久以前,我们在母亲的腹里,是母亲的种子,蕴涵着母亲所有的希望和托付。她用生命呵护着我们,也用她的尊严维护着我们的尊严,从我们呱呱坠地到我们长大成人,母亲的爱一直未做改变。我们也爱着自己的母亲,许多的诺言却无法实现,我们给母亲的,除了一些安慰,还是一些安慰,遥遥远远的,让风烛老人孤独地应付生活。她们没叫苦,也没埋怨,她们一如既往地在等待。等孩子回来,等孩子过上好日子,等她的子孙后代长大成人。母亲重视她身边的所有亲人,惟一忘掉的是她本人。而作为一个农民工的母亲,在这个变幻莫测的时代,她们体谅着孩子,还帮孩子带着孩子,这品格尤其可敬。是她们让我们没有了后顾之忧,是她们让我们有了良知,是她们让我们坚定,是她们让我们心怀希望,是她们让我们充满人情味。我们是她们插在这个时代的旗帜,我们的高度,就是她们的荣耀。她们不仅给了我们生命、教育和方向,也让我们明白了自己的使命。然而,它们只是一个默默的群落,农民工的母亲,在乡下,默默地等待,默默地生活,默默地老去。
母亲老去,或许有自己的想法和最后的安排。她们生于斯长于斯,最后合眼,也要葬于斯。那里的青山和田野,都有她们的印迹,她们已是大地的一个部分,她们的健康,是上苍赐与给我们的幸福。在遥远的他乡,我也在祈祷,祈祷母亲健康快乐。同时也自己鞭策自己,再努力奋斗,再去拼一把,然后回家,或者,把家安到这城里来,让母亲离开一回乡下,到这她们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向往的城市住下来,在干净的水泥道上走一走,看看这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霓虹,吃一吃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美食,感受我们的爱。即使我们只是暂时离开土地的农民,但我们已经长大,已经在为生活竭尽所能,已经在为社会做贡献,已经在让梦想回到现实。母亲,请你检阅我们的劳动,我们用抚摸土地的双手,给这城市上了色彩。这里不是我们的未来,我们知道,母亲啊,我们会随你回去,回到庄稼中间,过我们下半辈子的生活。母亲却只有一句话:你们别管我们,你们只管忙自己的工作。母亲似乎觉得我们已经长大,觉得我们的生活已经改变,觉得我们应该有更好的未来,而不愿给我们压力。她呆在村里,看着孙子,如同看着遥远的未来,她们心里充满着各种假设,她们快乐着,也体悟着,惟独不提生活的酸咸苦辣。而我们知道,她们在将一切不快与苦难都希望承担了。
这是我们的母亲,我的母亲,农民工的母亲。她们朴实、平凡、坚韧而又充满爱,一如我们的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