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梁遇春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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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春醪集(5)

兰姆虽然使一双特别的眼睛看世界上各种事情,他的道德观念却非常重。他用非常诚恳态度采取道德观念,什么事情一定要寻根到底赤裸裸地来审察,绝不容有丝毫伪君子成分在他心中。也是因为他对道德态度是忠实,所以他又常主张我们有时应当取一种无道德态度,把道德观念撇开一边不管,自由地来品评艺术同生活。伪君子们对道德没有真真情感,只有一副架子,记着几句口头禅,无处不说他的套语,一时不肯放松将道德存起来,这是等于做贼心虚,更用心保持他好人的外表,偷汉寡妇偏会说贞节一样。

只有自己问心无愧的人才敢有时放了道德的严肃面孔,同大家痛快地毫无拘管地说笑。在他那《莎士比亚同时戏剧家评选》里他说:“霸占近代舞台的乏味无聊抹杀一切的道德观念把戏中可赞美的热烈情感排斥去尽了,一种清教徒式的感情迟钝,一种傻子低能的老实渐渐盘绕我们胸中,将旧日戏剧作家给我们的强烈的情感同真真有肉有血生气勃勃的道德赶走了,……我们现在什么都是虚伪的顺从。”所以他爱看十八世纪几个喜剧家Congreve,FarquharWycherley等描写社会的喜剧。他曾说:“真理是非常宝贵的,所以我们不要乱用真理。”因为他宝贵道德,他才这么不乱任用道德观念,把它当作不值一句钱的东西乱花。兰姆不怎么尊重传统道德观念,他的观念近乎尼采,他相信有力气做去就是善,柔弱无能对付了事处处用盾牌的是恶,这话似乎有些言之过甚,不过实在是如此。我们读兰姆不觉得念查拉撒斯图拉如此说地针针见血,那是因为兰姆用他的诙谐同古怪的文体盖住了好多惊人的意见。在他《两种人类》那篇上,他赞美一个靠借钱为生,心地洁白的朋友。这位朋友豪爽英迈,天天东拉西借,压根儿就没有你我之分,有钱就用,用完再借,由兰姆看起来他这种痛快情怀比个规规矩矩的人高明得多。他那篇最得所谓英国第一批评家Hazlitt击节叹赏的文章《战太太对于纸牌的意见》用使人捧腹大笑的笔墨说他这种做得痛快就是对的理论。他觉得叫花子非常高尚,平常人都困在各种虚荣高低之内,惟有叫花子超出一切比较之外,不受什么时髦礼节习惯的支配,赤条条无牵挂,所以他把叫花子尊称做“宇宙间惟一的自由人”。英国习惯每餐都要先感谢上帝,兰姆想我们要感谢上帝地方多得很,有Milton可念也是个要感谢的事情,何必专限在饭前,再加上那时候馋涎三尺,那里有心去谢恩,所食东西又是煮得讲究,不是仅仅作维持生命用,谢上帝给我们奢侈纵我们口欲,确在是不大对的。所以他又用滑稽来主张废止。他在《傻子日》里说:“我从来没有一个交谊长久或者靠得住的朋友,而不带几分傻气的,……心中一点傻气都没有的人,心里必有一大堆比傻还坏的东西。”这两句话可以包括他的伦理观念。兰姆最怕拉长面孔,说道德的,我们却噜嗦地说他的道德观念,实在对不起他,还是赶快谈别的罢。

法国十六世纪散文大家,近世小品文鼻祖Montaigne在他小品文集(Essays)序上说:“我想在这本书里描写这个简单普通的真我,不用大言,说假话,弄巧计,因为我所写的是我自己。我的毛病要纤毫毕露他说出来,习惯允许我能够坦白说到那里,我就写这自然的我到那地步。”兰姆是Montaigne的嫡系作家。他文章里十分之八九是说他自己,他老实地亲信地告诉我们他怎么样不能了解音乐,他的常识是何等的缺乏,他多么怕死,怕鬼,甚至于他怎样怕自己会做贼偷公司的钱,他也毫不遮饰地说出。他曾说他的文章用不着序,因为序是作者同读者对谈,而他的文章在这个意义底下全是序。他谈自己七零八杂事情所以能够这么娓娓动听,那是靠着他能够在说闲话时节,将他全性格透露出来,使我们看见真真的兰姆。谁不愿意听别人心中流露出的真话,何况讲的人又是个和蔼可亲温文忠厚的兰姆。他外面又假放好多笔名同杜撰的事,这不过一层薄雾,为的兰姆到底是害羞的人,文章常用七古八怪的别号,这么一反照,更显出他那真挚诚恳的态度了。兰姆最赞美懒惰,他曾说人类本来状况是游手好闲的,亚当堕落后才有所谓工作。他又说:“实在在一个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什么也不干,次一等才是——好工作。”他那一篇《衰老的人》是个赞美懒惰的福音。比起Stevenson的《懒惰汉的辩词》更妙得多,我们读起来一个爱闲暇怕工作的兰姆活现眼前。

兰姆着作不大多,最重要是那投稿给《伦敦杂志》,借伊里亚Elia名字发表的絮语文五十余篇,后来集做两卷,就是现在通行的《伊里亚小品文》TheEssaysofElia同《伊里亚小品文续编》TheLastEssaysofElia’。伊里亚是南海公司一个意大利书记,兰姆借他名字来发表,他的文体是模仿十七世纪Fuller,Browne同别的伊里利伯时代作家,所以非常古雅蕴藉。此外他编一本莎士比亚同时代戏剧作家选集,还加上批评,这本书关于十九世纪对伊利沙伯时代文学兴趣之复燃,大有关系。他的批评,吉光片羽,字字珠玑,虽然只有几十页,是一本重要文献。他选这本书的目的,是将伊利沙伯时代人的道德观念呈现在读者面前,所以他的选本一直到现在还是风行的。他还有批评莎士比亚悲剧同Hogarth的画的文章。此外他同玛利将莎士比亚剧编作散文古事,尽力保存原来精神。他对伊利沙伯朝文学既然有深刻的研究,所以这本《莎氏乐府本事》,还能充满了剧中所有的情调色彩,这是它能够流行的原因。兰姆做不少的诗同一两编戏剧,那都是不重要的。他的书信却是英国书信文学中的杰作,其价值不下于CowperSouthey,CrayFitzerald的书牍,他那种缠绵深情同灵敏心怀在那几百封信里表现得非常清楚。他好几篇好文章《两种人类》,《新同旧的教师》,《衰老的人》等差不多全由他信脱胎出来。他写信给Southey说:

“我从来没有根据系统判断事情,总是执着个体来理论。”这两句话可以做他一切着作的注脚。

兰姆传以Ainger做得最好,Ainger说:他是个利己主义者——但是一个没有一点虚荣同自满的利己主义者——一个剥去了嫉妒同恶脾气的利己主义者。这真是兰姆一生最好的考语。

近代专研究兰姆,学兰姆的文笔的Lucus说“兰姆重新建设生活,当他改建时节,把生活弄得尊严内容丰富起来了。”

十七年一月,北大西斋。

文学与人生

在普通当作教本用的文学概论批评原理这类书里,开章明义常说文学是一面反映人生最好的镜子,由文学我们可以更明白地认识人生。编文学概论这种人的最大目的在于平妥无疵,所以他的话老是不生不死似是而非的,念他书的人也半信半疑,考试一过早把这些套话丢到九霄云外了;因此这般作者居然能够无损于人,有益于己地写他那不冷不热的文章。可是这两句话却特别有效力,凡是看过一本半册文学概论的人都大声地嚷着由文学里我们可以特别明白地认识人生。言下之意自然是人在世界上所最应当注意的事情无过于认清人生,文学既是认识人生惟一的路子,那么文学在各种学术里面自然坐了第一把交椅,学文学的人自然……。这并不是念文学的人虚荣心特别重,那个学历史的人不说人类思想行动不管古今中外全属历史范围;那个研究哲学的学生不睥睨地说在人生根本问题未解决以前,宇宙神秘还是个大谜时节,一切思想行动都找不到根据。法科学生说人是政治动物;想做医生的说,生命是人最重要东西;最不爱丢文的体育家也忽然引起拉丁说健全的思想存在健全的身体里。中国是农业国家这句老话是学农业的人的招牌,然而工业学校出身者又在旁微笑着说“现在是工业世界”。学地质的说没有地球,安有我们。数学家说远些把Protagoras抬出说数是宇宙的本质,讲近些引起罗素数理哲学。就是温良恭俭让的国学先生们也说要读书必先识字,要识字就非跑到什么《说文》戴东原书里去过活不可。

与世无涉,志于青云的天文学者啧啧赞美宇宙的伟大,可怜地球的微小,人世上各种物事自然是不肯去看的。孔德排起学术进化表来,把他所创设的社会学放在最高地位。拉提琴的人说音乐是人类精神的最高表现。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这块精神世界的地盘你争我夺,谁也睁着眼睛说“请看今日之域中,究是谁家之天下。”然而对这种事也用不着悲观。风流文雅的王子不是在几千年前说过“文人相轻,自古已然”。可惜这种文力统一的梦始终不能实现,恐怕是永久不能实现。所以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罢。若使有学文学的伙计们说这是长他人意气,灭自己威风,则只有负荆谢罪,一个办法;或者拉一个死鬼来挨骂。在Conrad自己认为最显露地表现出他性格的书,《人生与文学》(NotesonLifeandLetters)里,他说:“文学的创造不过是人类动作的一部分,若使文学家不完全承认别的更显明的动作的地位,他的着作是没有价值的。这个条件,文学家,——特别在年青时节——很常忘记,而倾向于将文学创造算做比人类一切别的创作的东西都高明。一大堆诗文有时固然可以发出神圣的光芒,但是在人类各种努力的总和中占不得什么特别重要的位置。”Conrad虽然是个对于文学有狂热的人,因为他是水手出身,没有进过文学讲堂,所以说话还保存些老舟子的直爽口吻。

文学到底同人生关系怎么样?文学能够不能够,丝毫毕露地映出人生来呢?大概有人会说浪漫派捕风捉影,在空中建起八宝楼台,痴人说梦,自然不能同实际人生发生关系。写实派脚踏实地,靠客观的观察,来描写,自然是能够把生活画在纸上。但是天下实在没有比这个再错的话。文学无非叙述人的精神经验(述得确实不确实又是一个问题),色欲利心固然是人性一部分,而向渺茫处飞翔的意志也是构成我们生活的一个重要成份。梦虽然不是事实,然而总是我们做的梦,所以也是人生的重要部份。天下不少远望着星空,虽然走着的是泥泞道路的人,我们不能因为他满身尘土,就否认他是爱慕闪闪星光的人。我们只能说梦是与别东西不同,而不能否认它的存在,写梦的人自然可以算是写人生的人。Hugo说过“你说诗人是在云里的,可是雷电也是在云里的。”世上没有人否认雷电的存在,多半人却把诗人的话,当做镜花水月。当什么声音都没有的深夜里,清冷的月色照着旷野同山头,独在山脚下徘徊的人们免不了会可怜月亮的凄凉寂寞,望着眠在山上的孤光,自然而然想月亮对于山谷是有特别情感的。这实是人们普通的情绪,在我们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Keats用他易感的心灵,把这情绪具体化利用希腊神话里月亮同牧羊人爱情故事,歌咏成他第一首长诗Endymion。好多追踪理想的人一生都在梦里过去,他们的生活是梦的,所以只有渺茫灿烂的文字才能表现出他们的生活。Wordsworth说他少时常感觉到自己同宇宙是分不开的整个,所以他有时要把墙摸一下,来使他自己相信有外界物质的存在;普通人所认为虚无乡,在另一班看来到是惟一的实在。无论多么实事求是抓着现在的人晚上也会做梦的。我们一生中一半光阴是做梦,而且还有白天也做梦的。浪漫派所写的人生最少也是人生的大部分,人们却偏说是无中生有,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我们虽然承认浪漫文学不是镜里自己生出来的影子,是反映外面东西,我们对它照得精确不,却大大怀疑。可是所谓写实派又何曾是一点不差的描摹人生,作者的个人情调杂在里面绝不会比浪漫作家少。法国大批评家Amiel说,“所谓更客观的作品不过是一个客观性比别人多些的心灵的表现,就是说他在事物面前能够比别人更忘记自己;但是他的作品始终是一个心灵的表现。”曼殊斐儿的丈夫Mid-dletonMurruy在他的《文体问题》(TheProblemofStyle)里说,“法国的写实主义者无论怎样拼命去压下他自己的性格,还是不得不表现出他的性格。只要你真是个艺术家,你绝不能做一个没有性格的文学艺术家。”真的,不止浪漫派作家每人都有一个特别世界排在你眼前,写实主义者也是用他的艺术不知不觉间将人生的一部分拿来放大着写。让我们拣三个艺术差不多,所写的人物也差不多的近代三个写实派健将Maupassant,Chekhov,Bennett来比较。Chekhov有俄国的Maupassant这个外号,Bennett在他《一个文学家的自传》(TheTruthalutanAuther)里说他曾把Mau-passant当作上帝一样崇拜,他的杰作是读了Maupassant的《一生》(UneVie)引起的。他们三个既然于文艺上有这么深的关系,若使写实文学真能超客观地映出人生,那么这三位文豪的着作应当有同样的色调,可是细心地看他们的作品,就发现他们有三个完全不同的世界。Maupassant冷笑地站在一边袖手旁观,毫无同情,所以他的世界是冰冷的;Chekhov的世界虽然也是灰色,但是他却是有同情的,而他的作品也比较地温暖些,有时怜悯的眼泪也由这隔江观火的世态旁观者眼中流下。Bennett描写制陶的五镇人物更是怀着满腔热血,不管是怎么客观地形容,乌托邦的思想不时还露出马脚来。

由此也可见写实派绝不能脱开主观的,所以三面的镜子,现出三个不同的世界。或者有人说他们各表现出人生的一面,然而当念他们书时节我们真真觉得整个人生是这么一回事;他们自己也相信人生本相这样子的。说了一大阵,最少总可证明文学这面镜子是凸凹靠不住的,而不能把人生丝毫不苟地反照在上面。许多厌倦人生的人们,居然可以在文学里找出一块避难所来安慰,也是因为文学里的人生同他们所害怕的人生不同的缘故。

假设文学能够诚实地映出人生,我们还是不容易由文学里知道人生。纸上谈兵无非是秀才造反。Tennyson有一首诗TheLadyofShalott很可以解释这一点。诗里说一个住在孤岛之贵女,她天天织布,布机杼前面安一个镜,照出河岸上一切游人旅客;她天天由镜子看到岛外的世界,孤单地将所看见的小女,武士,牧人,僧侣,织进她的布里。她不敢回头直接去看,因为她听到一个预言说她一停着去赏玩河岸的风光,她一定会受罚。在月亮当头时她由镜里看见一对新婚伴侣沿着河岸散步,她悲伤地说“我对这些影子真觉得厌倦了。”在晴朗的清晨一个盔甲光辉夺目的武士骑着骄马走过河旁,她不能自主地转过对着镜子走,去望一望。镜子立刻碎了,她走到岛旁,看见一个孤舟,在黄昏的时节她坐在舟上,任河水把她飘荡去,口里唱着哀歌慢慢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