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也许神们已经跳舞着了,只是我们不能看见。谁知道呢?让我们别忘记了宗教同跳舞一向是常携手在一块儿的。对于人生的谜已经有许多的臆测了,将来还会有许多;因为神秘还是躺在我们的四旁——它躺在我们心里同我们上面,它把尘土眯着我们的眼睛,在我们的路上放了好像是无法征服的障碍。但是我们不会停着不去努力从这层尘障里看去,越过这许多障碍;按着我们自己的态度来默燃幻想之灯。我也要来猜一下。真的,我已经猜有成千回了,我们里面谁没有这样猜过?有时我想究竟说起来,生命并不是别的,只是一个光荣的跳舞,一种运动的狂欢节,开头是跳舞,继续下去也是跳舞;当结局到了时候,这不过是“舞队的领袖”的一个记号,叫我们把这跳舞重新再来开始。因为世上实在是没有结局的。不错,这真是不能够再怀疑了,神们老是在跳舞着,伟大的跳舞家也可说是真正的预言者。
幽会
高尔斯华绥(JohnGalsworthy)
一天在垦星吞花园散步,我踱进喝茶的凉亭里去,坐在东面有遮阳的那一边,这是时髦人物绝不会走到的地方。
新生的树叶摇荡在和风里,那些风一阵阵从半裸的树枝偷偷喷上来;麻雀同鸽子在草地上觅食;一切饼干色的椅子同三脚圆面的小号大理石桌子,以及密密排着的底向上的茶杯同孤单单的糖杯,送出它们那凄寂的邀请。只有几张桌子被人们占着;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一个戴顶非常大的白帽的脸色苍白,身体瘦损的小孩,陪着他是一个笑着脸的红十字会小看护妇同一位穿灰色衣服的太太,她那双悲哀的,半含谢意的眼睛表现出正在挣扎中的渐就痊愈;在另一张桌子旁,两位太太——或者是美国人——她们的脸孔是高兴的,精明的,棕色的,正在吃面包卷;第三张桌旁,一位体格似正方形的老头子,秃顶的,有几根灰白色的头发,坐着抽烟。每隔一会儿,孔雀的尖声喊叫,像春天之心的狂号,从小河彼岸传来。
不久有一个年轻的人沿着铺石子的空地从左边向右边踱去,他穿一件时髦的下裾切去隅角的外衣,戴一顶光亮的高帽,脚上是黑色的漆皮鞋,挥舞着手仗。他的脸孔是新鲜的,颜色很浓的,有一些卷曲的黑色上唇须,眼睛勇敢而奕奕有神。他走路像一个腿同腰都因为筋力强壮而化硬了的体育家;他带一种过度的冷淡神情四望。但是在他高视阔步之下,我窥出期望,焦虑同轻蔑。他又走过去,明明是寻找某一个人,跟着我又看不见他了。
但是不久他回来,这一下他同“她”在一起。啊!她是个俊秀的人儿,戴上一层面纱,纱后面是她那如花的脸孔,她的眼睛灵活地向左右望着;此外还有她那一点儿装出的十分从容的态度,同十分——我们怎么说呢?——自认无罪的神情。然而,在这些后面也有各种情感的细微混合——难取悦地不满于她自己的地位,不净的称心适意,同不愿被熟人们看见。他呢?变化得太厉害了!他的眼睛不是勇敢同不安了,是充满了虔敬地崇拜时所具的谦恭的快乐;他那禽兽般的冷淡神情已经消失了。
拣了一张离我不远的桌子,那好像有战略上的价值,他替她把椅子往后排好,他们坐下了。我不能听见他们的谈话,但是我能够观察他们,真像他们亲口告诉我一样,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密会。第一次绝不可被人瞧见的相会,或者可以说第一次他俩觉得绝不可被人瞧见的相会——这是件大不相同的东西。他们在他们自己的心里踏过习俗的没有画出来的界限。这一刻光阴或者期待了好几个月,这是每件恋爱事情里只来一下的相会,此后一切的热情都因此而容易生出来了。
他们的眼睛说出全部的历史——她的是不停地注意四周的人们,同忽然间依附着他;他的是试为镇静同显明地对于她的虔敬。去观察男女心理的不同是有趣味的事。在这个偷欢里面,她的眼睛看着世人,本能地尊重他们的意见,可以说自认她错了;他却只是关怀怎样去努力使自己不显出可笑的神气,免得被自己看轻了。现在他望着她的眼睛,他对于世人意见的尊敬已经推翻了。
“让世人鬼混去吧!”他对自己说道;她却注视着世人,好像一只猫注视那暴躁凌弱的狗一样,知道她用不着怕显出可笑的神气——她绝不会现出那样子。当他们的眼睛相遇,一分钟也不能扯开,那使人心痛,正如孔雀的叫喊,或者早春枫树的香味那样叫人心疼。
我开始纳罕。他们现在正如盛开着花的树的爱情所免不了要经过的将来,那个免不了的将来连同它的发芽,开花同凋谢,顿然呈我眼前。他们真是那班例外的人们,打破了旁观者一切的预料,证明了那个公例吗?不,他们不是!他们刚是通常的一对爱人,干净,有精力,年轻,“春天”在他们的血里——从人海新到爱河里面的,像他们所说由海新入河川的鲑鱼;同样一定地,在规定了的时候,会漂流回到海里。然而,对于弯下头,凑在一起的一对爱人,道德观念同预言是不会有效力的,正如一阵霏霏的雨雪不能阻止春天的免不了的前进。
我想起他将来会尝到的——长时间的等候,不胜惶恐之至,心里难过,不知道她会不会来,同为什么她不来。她将来会尝到的——长时间的怀疑:“他真爱我吗?他不能够真真爱我!”密会,她的欣欢几乎是一感到就消失了,因为想起别离;别离本身的苦痛——拼命一下地掉头不顾,同可怕的心里空虚,于是等候又开始了。然后在她那方面,偷偷的忧惧同欣欢,关于他的来信,那是约定好为着安全起见用某一种特别方法传递的;为着这些来信,她弄出许多托词,求得能够出去,能够找个秘密的所在,能够独自滞在一个地方。至于他那方面,夜里故意走过她的屋前,去望窗里的灯光,靠着它们来断定屋里的情形;妨忌和忧惧所生的冷汗同盛怒;一连用劲地步行好几个钟头,为着要赶去那突然来的热情;一连好几个钟头怀个睡不着的渴望。
然后,那个钟头,那个免不了的钟头,于某一个密约的日子,在河旁或者一丛森林的浓荫之下;她归程中脸上的神情,他跑去自杀的提议,为的是免得她见到他的面会心酸;同那不容易得到的再会一次的约言。下一次的会面,接着来的无数的幽会。剧烈的欣欢,极端的疲惫——以及对于别人的不断的托辞,那好像一曲合奏里的基本低音。然后——渐渐的,慢慢来的冷淡程序——辩解的开始,替自己剖白的话在心里永久织着;严肃的,合于逻辑的自辩之词;彼此的寻找缺陷,自卑的誓辞同声明款曲;最后有一天她没有来了,或者他没有来了。然后——质问的信;突然的和好如初;更突然的——终止。
这些全呈现于我心里,像一场电影的各幕;但是我看见他们的手偷在桌下握着,严肃的先见全消失了。智慧,知识,同其他,跟这个爱抚比较起来,算得什么!
于是,站起来,我离开他们了,从栗树底下走去,孔雀的叫喊声音跟在后面。
除夕
兰姆(CharlesLamb)
每人都有两个诞辰:一年里最少有两天使他想到光阴的消失对于他在世的有限时光的影响。一个诞辰,他特别叫做“他的”。古昔的礼节渐见废弛,在我们独有的诞辰举行隆重典礼这种习惯差不多也成为过去了,或者只让小孩子们去干,他们对于这件事是毫无感想的,除开饼同橘子他们什么也不晓得。但是“新年”的诞生感动了一切人们,是不容皇帝或者补鞋匠的忽略。从来没有一个人把正月初一冷淡看过。大家都是以那天做根据来记他们的日期,算一算他们还剩有多少时光。那是我们公有的亚当的诞生日了。
一切钟的声音里——(钟是最近于天际的音乐)——最严肃的,最动人的是送旧岁时齐发的钟声。我每次听到总是聚精竭神把散在过去十二个月里的一切印像集到心头;一切我所曾做过的或者挨过的,履行的或者忽略的——在那深可惋惜的十二个月里。我才知道这些时光的价值,好像当一个人死去,我们才晓得他的好处。这些时光好像变成一个人了;这并不是当代一位作家做诗的胡想,当他说:
我看见将逝之年的裙边。
这仿佛是我们个个人在清愁里都感到的,当这可怕的告别时候。我敢说昨天晚上我感到这种情调,大家也同我一样的感到;虽然有几位朋友喜欢对于新年的诞生现出高兴,不愿意为着新年先辈的逝世现出什么非常深情的惋惜。
但是我是不属于那一种人们,他们。
欢迎新来的,催促将去的客人赶快走开。
根本上,我生性对于新的东西总是害羞;新书,新脸孔,新年——我心里一些乖僻癖气使我不敢去想着将来。我几乎是不再有什么希望了,只是当着回忆到过去的希望时候,我才现出热诚。我跳到已往的好梦同结局里去。我跟过去的失望混战做一团。我对着早已过去的失意可说穿有刀枪不能入的盔甲。我在幻想里赦宥了或者打倒了我的冤家。
我现在赌趣地(像赌钱的人们所说的)把这些玩意儿玩过,我曾经为这些玩意儿费了那么大的代价。我一生里种种不幸的事故,几乎没有一件我现在会愿意去望从前不是那样。
我不肯改换它们,正好像我不肯改换一本结构极好的小说里面的情节。我想还是我将我最可贵的七年时光憔悴地消磨去好些,当我被亚俪斯·温——的美发同更美的眼睛迷了的时候,比起这么热情的一段情史没有发生。还是我们家庭没有得到老多尼所骗去的那笔遗产好些,比起我此刻有二千金镑存在银行里,却没有貌似君子的老滑头的影子留在心中。
真是有不像男子汉的样子,我老爱回想我的早年,这是我的毛病。当我说一个人可以有自由去爱四十年前的“他的自己”而不至于挨到爱自己这个罪名,我是不是发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呢?
若使我具有自知之明,我可说知道没有一个生性爱内省的人——我自己是爱内省得使我苦痛——对他现在的自己会有我对伊里亚这人那样瞧不起。我晓得他(指自己)是轻浮,爱自夸同没有恒心;一个恶名昭彰的……;又是嗜……;不喜欢忠言,既没有听别人的,也没有给别人;而且是……;又是一个结巴的小丑;你爱怎么说都可以;把一切罪状加到他身上吧,别饶恕他;我全可以承认,还有你所不愿加到他身上的许多罪状;我也肯承认——但是对于小孩时代的伊里亚——站在远景里的(那个我)——我必定要去爱抚对于那个小孩子的追念——这对于这个四十五岁的傻家伙是满不相干的,我声明,好像那是别家的一个小孩,不是我父母的儿子。我现在还能够为他五岁时耐心出痘同蛮野的治疗而流泪。我能把他那可怜的发烧的头安放在基督学校的病枕上,同他一起醒来,对着俯在他上面的慈爱的和蔼姿势纳罕,她是暗暗地看护他的睡眠。我晓得他对于一点点的欺骗都也退缩着不肯干。——愿上帝助你,伊里亚,你是变得多么厉害,你现在变坏了。——我晓得你从前是多么诚实,多么勇敢(就柔弱的小孩而论)——多么虔敬,想像力多么丰富,怀有多大的希望!我是从多么善良坠落下来,若使我所记忆的那个小孩真是我自己——不是什么守护神攫住我的心,现出一个假人格来,使我这世路未惯的脚步有法则可依,而规定了那时我的精神生活的情调。
我喜欢自纵于这样的回顾(那是不能希望得到人们的同情的),这也许是什么病态的怪癖的征候吧。或者是出于别的缘故吗;只是因为无妻无家庭,没是学好把自己投射到自己身外;既没有我自己的后裔让我来玩弄,我回头来去找我的记忆,拿我自己早年的心境做我的嗣子,我所宠爱的人?若使这些空想在你眼里好像是荒诞的,读者——(或者是一位忙人)若使我走出你同情的范围之外,变成一个只是非常古怪的人,那么我退隐在伊里亚这个假名的迷雾之下,一切讥笑都无法侵入了。
那班前辈,我是在他们里面养大的,是不大肯让任何制度里的神圣风俗随便湮没的;鸣钟送旧岁这个古风他们保守着,还带有奇怪的仪式。——在那些日子里,这种午夜和鸣的钟声虽然对于我周围的人们都能引起欣欢,却总是带有一阵愁思到我心头。然而那时我几乎没有想到这含有什么意思同这是个同我有关系的纪数,不单稚年之时期,三十岁以前的青年实际上还是绝没有感到他是会死的。他真晓得这样事,若使有必要,还能演一篇劝世文,说生命的脆弱;但是他自己没有深切地感到,好似在炎热的六月里我们不能把十二月的冰冻日子放在我们的想像里。但是现在呢,我要说出真话吗?——我却是太强烈地感到这种年年的结算。我开始计算我大概还可以活多久,刻刻的光阴和最短的时间的消费我都是舍不得的,有如守财奴对着他的极小铜币。剩下的年数愈少了,过得愈快了,跟着我也愈看重一年一年的来去,真想把我这不会生效力的手指放在“时间大轮”的辐里,止住它的转动。我不甘心“像铁匠的梭子”那样一瞬即逝。那些比喻不能安慰我,我也没有把死亡这一口苦酒弄甜。我并不想任潮流去,平稳地从人生带到永生;我对于所谓运命里的必需过程是退缩不前。我爱上了这个青青的大地,城市乡下的境况;那说不出的田园幽寂同街道上可喜的安全。我愿意在这里永居下去。我愿意老站在我现在所走到的年时;我同我的朋友:也不要更年轻,更富,更漂亮。我不欲靠着老年的衰颓使我渐厌于生活;或者有如他们所说的,像熟果子落地那样掉到墓里去。——在我这大地上,任何的改变,饮食上或者居住上,都使我迷惑,使我不安。我的家神们的脚是生根地可怕地栽在地上,拔起来是会流血的。他们不愿到异地里去。一种新的方式使我站不稳双脚。
太阳,苍穹,和风,孤单的散步,暑假,田地的青青,鱼肉的美液,聚会,快乐的酒杯,烛光,炉边的闲话,无害的自夸,笑话,和冷讽(就它本身的美处而言)——这些东西是随着生命一同消失吗?
一个鬼能够大笑吗,或者捧他那瘦削的腹吗,当你对他说笑的时候?
还有你们,我午夜里的爱宠,我的书籍!我必定也要割舍把你拥在怀里(满抱的)这个无上的快乐吗?智识来到我心里,假使它还会来,一定要靠着直觉的钝拙尝试,而不再从阅读这条熟路来吗?
在那个国土里我也能享受友朋之乐吗,缺乏了笑脸的指示,在这里这些笑脸告诉我谁是我的朋友——缺乏了这可以认得的脸孔——缺乏了“脸上的表情所担保的他对于我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