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面拐棍这才“乖乖”了一句,说:“就是。人家一去,屁股上的屎可得我们擦。狼可找我们哩。”
“就是。”豁子笑道,“那狼,可找你们算账哩。”
“截去!截去!”红脸道。
“快去呀,人还没走远哩。”女人笑道。
红脸吼得紧,脚却原地不动。炒面拐棍话也没了,显是怕女人点他的将。猛子哈哈大笑,骂:“一群嘴硬尻子松的货。”
炒面拐棍嘀咕道:“你去呀?”
猛子脖子一梗,声音很大地说:“老子凭啥去?”一屁股坐到沙堆上。
日头爷升半天了,红脸们赶上牲口走了。
几次,猛子冲动地提了刀,却终于没敢开剥羊。那豁子,也是谨小慎微,怕被人掊去那一个鸡蛋的家当。
女人说:“瞧,瞧,小心,卵脬子掉下去摔碎哩。放心开剥,不信他黑羔子搭死老娘。”她一把从猛子手里夺下了刀。
豁子道:“人家要真搭,老子可不管。”女人道:“谁叫你管呢?人家真搭,老娘就跟了去,给他黑羔子当妈也成,当婆姨也成。明摆的,开剥了,多少能变几个钱。臭了,就糟蹋了。一个个看会来是男人,可哪有个卵蛋?”
猛子脸红了。女人那话,拿芨芨在他脸上抽呢!就走过去,帮女人开剥起羊来。
可是,羊已硬了。
这羊,热身子好开剥:在蹄上剔个口,吹进气,皮肉就分开了。劈胸剖开,一手榜皮,一手捣肉,几下,就能扯了皮。一冷一硬,气就吹不进去,肉和皮就贴在一起,得一刀刀割,稍不留意,就把羊皮弄烂了。猛子和女人吭哧半天,才剥了半张羊皮。
女人擦擦头上的汗,对豁子说:“你看老娘的洋相,是不是?以前,你也有几分刚气呢,咋成缩头乌龟了?”
一听那“乌龟”二字,猛子便想起夜里“盖”过女人,笑了。女人显然明白猛子为啥笑,就取笑豁子:“不说你乌龟,你都乌龟了;越说你乌龟,你还越乌龟了。”猛子大笑。
豁子笑道:“老子要真成了乌龟,非杀了你不可。”
女人道:“老娘想叫你乌龟的话,你剐都不怕,别说杀。你铡刀断了老娘的头,血身子也叫你乌龟哩。”
豁于笑道:“真没了头,谁愿奸尸呢?”
女人笑道:“没头鬼就喜欢没头的女人。你不奸,他就有奸的。有的人,就喜欢女人像尸体一样不动,由他折腾呢。”问猛子:“你信不信?”猛子笑而不言。
“不过,”女人笑道,“那号人,比乌龟也好不到哪里,也是个没起色的。
豁子一帮手,进展就快了些,但和热剥时相比,仍嫌慢。约摸一个时辰,才开剥了五只羊。
猛子就盼黑羔子快些来,多几只手,就多剥几只。
心却忽地蹦了一下。马上,他一脸沮丧:黑羔子喊人去了,喊了人来,鹞子们却已走了。
“操。”他咕哝一声,晃晃脑袋。狼一来,羊一死,倒把正事儿忘了。即使黑羔子喊了人来,也是个“屁打狐子”,白出身臭汗而已。
女人发现了他的异样,抬眼望他。猛子心里热乎乎的,就笑笑;心里却在怨自己:要不是摔坏鹞子,黑羔子带了人来,趁他们睡觉,来个食中捉鳖多好。又想:不摔坏,他们也会溜。按炒面拐棍的说法,老规矩在那儿摆着,他们也怕承担损失哩终究也溜了。一想,心里反倒轻松了。溜就溜吧,腿在人家身上长着,老子的心尽到了,叫你们白跑一趟,也怨不得我。
“咋?老道爷梦表哩。”女人取笑。
听说,老道爷坐法台,往天上送表时,元神上天了,法台上只是个肉身儿,女人借以比喻自己出神,倒也贴切,便说:“我盼黑羔子哩。他一来,人手多些,剥得快些。”豁子喘吁吁道:“这羊,一冷就不好剥。瞧,都硬了。”
三人头碰头,剥到日头爷偏西,才剥了十只羊。望着白花花躺了一地的羊尸,猛子的脑袋也大了。
太阳悬山子的时候,红脸和炒面拐棍就赶着牲口上圈了。因猛子忙着开剥死羊,狼口里剩下的那些羊就在羊圈里圈着,饿得“咩咩”叫。这红脸们,说话虽嘲呵呵的难听,心却好,来时,抱了一些干草,丟到圈里,把羊叫声塞住了。
胡乱吃口饭,红脸们便到豁子房里,见他们已开剥了十几只羊,便不再说啥,也取了刀子,捞了羊开剥。只是夜里干活不如白天,时不时地,就把羊皮弄破了。豁子一再安顿,慢了慢些,皮子一定得剥囫囵。因为肉搁不住,一臭,就得扔。羊皮却不然,盖在干沙上,不多久,皮就干了,等那驼子来,一出手就是钱。这一说,炒面拐棍把眼睛都挨到羊皮上了,刀也动得越发谨慎。
红脸叹道:“这下,黑羔子爹的心上插刀子哩。人家想出去蹦哒。可那老崽,硬要把他拴在这毛虫上。明摆的,这也没个啥奔头。”炒面拐棍说:“种庄稼没奔头,放羊也没奔头,奔头在哪里呢?一想,心也灰了。”红脸道:“就是。草少了,井干了,庄稼也大片大片地死了。今年,怪怪的,有了个虫儿,叫啥吸浆虫,麦子刚有个面气儿,人家就钻进去,把浆咂干了,像那贪官一样。可又不好杀,药打了一遍又一遍,那虫儿,嘿,旺骚得很呢。”炒面拐棍说:“还有这个费那个税呢。力气白出,还得往地里贴钱呢。要是这沙窝再不养人,咋活呢?”
看这屋里的气氛很是沉闷,女人就打趣道:“豁子,别的人,我不管,你可得把我安顿好,伸腿前,存个十万八万的,叫老娘养老。不然,你可留不住我,迟早也叫人拐走了。”说着,朝猛子做个鬼脸。
“十万八万算啥?老子死时,把金条子给你留下。”
“你那金条,值个六七块,切成片儿,当钱儿肉卖去,老娘可不稀罕。”女人笑道。
红脸笑道:“这话,欺人呢,把你当叫驴了。驴球煮了,切成片儿,像麻钱,才叫钱儿肉呢。豁子,揍她。”
女人吃吃笑了,“真要是驴……的倒好了。他呀,平滩上一个秀桩儿,怕连六七块也值不了。”
豁子讪笑道:“看来,你的皮鞭瘾犯了。”
“老娘等着呢。”女人笑。
猛子很奇怪,看这豁子,真没个叫女人图的,要钱没钱,要人才没人才。她图啥呢?
女人这一搅,就把那沉闷的气氛搅活了。红脸和炒面拐棍已开剥了一只羊,剖开腔子,掏出肚子,到外面倒了肚粪,把下水扔在门口。老山狗卧在门里呼噜,看这样子,可真不中用了。多贯害的动物,一老,就显出败相了。这老藏獒,粗一看,连狸猫儿的欢势也没了。
“瞭着些。”红脸拍拍老山狗的头,安顿道:“那狼来了,出个声。”
猛子一听,又惊出汗来:光顾了剥死羊,把活羊又忘了。他丢下刀子,用袖子擦擦汗,胡乱洗把手,提了枪,去羊圈。
羊圈门拴得好好儿的,羊正吃红脸们弄来的草呢。真难为他们了,这草不知哪儿弄的。捡起一看,原来是玉米杆子。这是一些羊倌从家里带来搁在羊圈上的,一来档雨,二来以备在雨天出不了门时喂羊,却叫红脸们顺手牵羊来了。又听得炒面拐棍喊:“来吧,没事。今日个,狼封口。”猛子又到炒面拐棍圈里,抱些草来,扔给羊。
进了豁子屋,炒面拐棍解释道:“昨日狼打卦。今日狼封口。农历二十六咧,没事,就是它来,牙巴骨也是硬的,张不开口。”红脸笑道:“黑羔子是个半本子烂闲书,却记不住日子。你不翻书,识不了几个字,倒把日子记了个清。”炒面拐棍道:“他心里有杂物,把日子都挤跑了。我心里只有日子,老算熬过这一天,能弄几个眼睛珠子血汗钱,当然记了个清。”
女人问:“那狼,真封口?”
“当然啊,”红脸道,“土地爷要不管,那狼天天咬,天天吃,牲口们还能有活路?一个月里,就封它九天的口。它肚子饿成空皮袋,涎水吊上三尺长,可牙巴骨硬,张不开口,也没治。”
“人家能饿下?”炒面拐棍道,“三六九,狼封口。二五八,狼打卦。封口的前一天,人家一打卦,就知道哪个方向能弄到吃的,也饿不了肚子。”“就是。一个大些的老鼠,就够它一天的养命食。”豁子道。
猛子却不放心,在装好火药的枪里安上火炮儿,出了屋,朝天开一枪,一股火直蹿天空。他却想到了鹞子的快枪,想,自己要有支快枪多好;又想到黑羔子喊来的人,会扑空,烦恼又起了。但一泡尿撒完,烦恼就没了,便给老山狗安顿几句,进了屋。
从清凉的空气里一人屋,就受不了扑鼻的腥气了。叫狼砸了血的那些羊,肉就白些。只咬没哑血的那些,肉色就黑红。这些黑红的肉,吃时不太鲜,腥味也重,肉汤不好渴,但碰上外行,也能充宰的卖掉。连后晌剥的,巳剥十八只了。羊皮扔在沙地上,肉提出去,吊在羊圈的栅栏上。
猛子吩咐女人卸下半只羊,剁成碎块,煮了,既然黑羔子把“印把子”交给了他,他就敢行使这权力。豁子说:“就是。这黑羔子,老子给你剥羊,你连顿手抓羊肉也不给吃,你不是人!”女人边剁肉边笑道:“你叫啥哩?人家黑羔子又没说不叫你吃。老娘给你煮。你给老娘吃结实些,别一抖,就散了架。”红脸们都笑了。
望着女人鲜活的笑脸,猛子想不通:这婆娘,跟了这豁子,图啥?
又剥了几只,夜深了,手抓羊肉也熟了,男人们便洗了手,抓起羊肉疙瘩,吭哧吭哧地啃。因为煮得时间短,肉不太烂。豁子边啃边怨女人捞得早了,红脸们却说正好。猛子也觉正好,有啃头。太烂了,一人口,绵绵的,不过瘾。但女人还是把大部分肉又拣进锅里,添了火重煮。
沙漠里没煤,柴却多,不远处的沙洼里就有陈年老黄毛柴,有的都长成树了,那枝丫,东扭西扭,刺向天空,拿把开山斧劈半天,就能用好些日子。还有牛粪啥的,都是好烧的。豁子就用灶火,盘个土台,中空,上安锅,下人火,烟洞从炕里旋了几圈才出去。所以,一烧火做饭,炕也就烫了。有了烫炕,就有家的味道了;再有了女人,就是地道的家了。凉州人对家的概念是:“三亩薄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豁子没牛,却有骆驼;没田,却有井;老婆热炕头也有,只差孩子了。不知为啥,这女人却不开怀。豁子每夜都要勤奋地下种,可就是没收获。这是他的心病。孩子是女人的绊,一有了,她想飞都飞不了。豁子把挂住女人的希望,寄托在将来出生的娃儿身上。
这些,是吃完羊肉回羊圈的路上,红脸告诉猛子的。猛子这才明白,豁子为陰有人没人夜里都要弄出响动。
“你问过女人没?她图豁子的啥?”猛子问。
“问过。”红脸打个嗝,“她说晤也不图,只图个清静。”
“她说她吃饱喝足,啥也不想,也不争,也不斗,活一天是两半日子,舒坦。”红脸又补充道。
就这样。
倒也是。外面的世界啥也不缺,就缺清静。相较于外面的争呀,斗呀,嚷呀,闹呀,费呀,税呀……这儿真成世外桃源了。春天里,黄的是沙,绿的是草,白的是羊群。到秋天,色彩单调了,黄毛柴呀,梭梭呀,驼驼刺呀,沙米呀,都成沙的颜色了。连那狼,也灰楚楚了,丢到沙上,不仔细分辨,还当成沙漩儿了。白天是太阳,夜里是星星。常拜访的客人,便是风了。这客人,亲热得紧,一来,就咽[瞰瞰弄出满天的叫,扬起满天的沙子染你,恨不得把你也变成沙子。初来时,不甚习惯。久了,没它,反倒寂寞。在这儿,只要心不贪,不清静也由不了你。
那舒坦,比清静更受用了:吃块黄羊肉,舒坦;睡个懒觉,舒坦;叫热沙熨樊脊背,舒坦;看那“骚胡”抵仗,自个儿嘿儿呵儿笑,舒坦;晒在热太阳下,翻开皮袄,捉里面叫虱子的小动物,它跑你追,东躲西藏,狐子再狡猾也逃不过好猎手,终究叫你逮个正着,俩指甲一合,“叭”地一声,毙了它,舒坦;帮虱子计划生育,二齿相合,咬那衣缝,叫“虮子”的虱卵便吧唧吧唧了,好不快哉,舒坦;用土块垒了垒子,捡来黄毛柴,烧出袅袅腾空的烟来,把垒子熏成个红灯笼,丢进几个山药,不一会,再取出来,敲时嘣嘣响,看时黄灿灿,吃时喷鼻香,也舒坦……这舒坦,多着呢。若是去了贪心,来这儿随遇而安,倒真是舒坦哩。黑羔子你个烧包,还颠个脸,图啥哩?人本来就是混世虫,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活一天是两半日子,你还要个啥“盼头”呢?
猛子的“盼头”是有个快枪。没快枪,砂枪也行;没砂枪,夹脑也行;没夹脑,弹弓也行……有枪了,枪打个黄羊;没枪了,夹脑夹个兔子;没兔子了,弹弓打个麻雀儿。把麻雀儿连毛丢进火里,不一会儿,就成个黑蛋儿了,那黑的是毛,剥去,就是个精了身子的黄灿灿香喷喷的麻雀儿。小心些,取出肠肚儿,扔了;把肉放嘴里嚼,再嚼,嚼。对,有一点燎毛味儿,但只是一点儿,多的是那香。再嚼,嚼,越嚼越香,香就钻进脑子里了……也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