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八爷说:“干啥的怕啥。等你真成了锅匠,一受人欺负,就觉得还是警
察实惠。”老栋笑道:“实惠啥?鹞子一个月没回家,我也一样。有时,我受的罪,比他还多,因为我要几头子跑,忽而东山,忽而南山,忽而沙漠,跟风跑死马。最近,又来了偷鹰的外国人,局里人手少,大驮子小驮子,都给我压。
这胃又不争气,嘿,有时,真熬不住了。”孟八爷望望老栋变得蜡黄的脸,想到那次潜伏,说:“这倒是。那土登呢?”“在局里,没敢叫他回家,怕鹞子们报复。他可立功了,就是他从户籍的照片上认出了罪犯,我们才顺藤摸瓜,逮了几个……明后天,我可能要去南山,有事没?”“没事。猛子和黑羔子也在南山。公园叫给他们抓只香子,不算偷猎吧?”“咋不算?不过,公园给局里递过申请,市上要招商引资,要他们弄个当地资源展览呢,乱抓可不行。”
孟爷想到张五,想为他求个情,叫他能死在家里。刚一提张五,老栋就说:“对了,那张五,怕不行了。鹞子一翻墙,就听见有人哭了。若死了,也好,不在狱里受罪了。他,没背人命,判也就是个十来年。”
“行了,行了。”孟八爷打断他的话,“我去看看。你呢?”
“你先去,我看看,追到了没?”说完,老栋又向山上走去。山上已没人了,山风吹着老栋过于宽大的衣服。看他模样,似乎比上次瘦多了。孟八爷心里却对他敬重了,觉得他平常的外表下,有种不平常的东西。
张五早落气了。那皮包骷髅似的面容青灰灰的,看上去很害怕。听说,业障重的人死了,都这样。屋外,老女人在号哭,号几声,咝咝地喘几声,再嚎。院里人不多。因村里人都看祈雨去了,这哭声,没引来多少闲人。
小屋门口,是两个便衣,一个向里,一个向外,拿了枪,警惕地望。屋里有三个人,都叫鞋带扎了拇指,很是沮丧。有一个很面熟,想一阵,才记起上回在沙窝里见过。跟了鹞子截他时,他跟发威的叫驴似的,这会儿蔫了。
二愣子正劝号哭的母亲,他才赶到。他也许以为,那便衣,是孟八爷带来的,吓死了爹爹,便恶狠狠瞪孟八爷,恨不得活吞了他。孟八爷也懒得解释,吩咐三转儿点个灯来,放亡者头前。这是引路灯,在阴曹地府为张五引路。没它,张五就黑咕隆啤看不清路。
孟八爷很难受。张五一生,就这样完了。来时不知谁是他,去时不知他是谁。糊糊涂涂来,糊糊涂涂去。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了他,忘了这世上,曾活过个张五。千千万万个张五,就这样被岁月之水冲洗得没一点痕迹了。
望着张五木然大睁的眼,孟八爷搓热了手掌,捋下他眼皮,边捂,边念叨:“老崽,闭上眼吧,下辈子,重活个人,好好活。”却怀疑,是否真有下辈子?就算有,像张五这样杀业太重的人能不能再转成人?按佛教的说法,他得生生世世转成野兽,去偿还命债。莫非,他连个下辈子好好活人的机会也没了?又想,人死了,亲人痛苦,朋友痛苦。那野兽死了,想来也会有痛苦的野兽。当初,他和张五的枪,不知造成了多少痛苦啊!如今,又轮到张五的亲人痛苦了。这痛苦,并不因张五曾有过的强大而稍许减弱。
梧一阵,取了手,见那眼皮已合了,就找张黄纸,盖在张五脸上。
因祈完了雨,有人开始往张五家来了。四爷一进门,就呵斥哭号的老女人:“起来!起来!号啥?号又号不活。”神态很是威严。女人却不望他,明知号不活张五,仍是扯了嗓门,号一声,使劲地咝咝几下,再号。
三转儿过来,跪地上,给四爷磕个头,说:“四爷,这大东你当。爹活时,你和他最要好。死了,全靠你照料了。”
“闲屁。”四爷大声说,“自家人,说啥外家话?棺木子呢?不然,叫老猫儿叼去一块,就没个囫囵身子了。”
三转儿小心望一眼四爷,嗫嚅道:“爹安顿过,叫弄个席巴子卷出去算了。”见四爷瞪眼,又解释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又是吃药,又是罚,穷得夹不住屁了。”
四爷骂道:“你爹又不是狗。去,领个人,把我的那个抬来先用,虽是个白杨的,可上了三道漆。”
“知道,知道。”三转儿高兴了,“我给你上四道漆。”
因为是外客,孟八爷不便插话。他知道,哪儿都忌讳反客为主。你一管,那大东就会一用手:“成哩,你能得很,你管。”就只能静静地瞅。见这四爷为人,倒也仗义,孟八爷想,这地方,竟也有这等人物。
四爷又安排几人去宰猪。很快,猪的尖叫撕裂天空,压住了女人的干号,冲去了死人带来的沉闷。
老栋又进来了。看那样子,并没追上鹞子。他走向张五,静立一阵,烧了
几张纸,才押着那三人走了。他没望孟八爷。孟八爷明白是为避免误会,但二愣子还是阴阴地瞅他。
三转儿带几人抬来涂了大红油漆的棺材,四爷叫他们放在正对庄门的院当央儿。上方,是被裁削的山坡,猛一看,倒像是棺材背着大山。四爷指挥几人,扯着被褥,把张五从炕上抬下,开始人敛。出门时,风卷了张五脸上的黄纸。望着那皮包骨头的小脑袋,孟八爷心里隐隐作痛。很难想象,这便是曾经扬名一时的好猎手。凭着过人的胆识和枪法,他打出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头。但这响当当的名头并没使他躲过死神。死亡是块厚厚的布,把啥都盖了。
不知何时,张五那被孟八爷的热手捂闭的眼睛又睁开了,露出了茫然而不甘心的眼珠。这眼珠,已无任何张五的气息了。先前,进人这眼珠的猎物,很少有逃脱的……还有那手,曾是怎样的迅捷有力呀,它正在无力地下垂,无助地晃荡,青白的皮肤包着干骨,青筋蚯蚓似的凸出。要不了几日,虫子就肆虐了,把手们剥食得面目皆非……这人生,真看不出有啥意义。张五也罢,孟八爷也罢,老栋也罢,都躲不过那归宿。他想,当初,要是张五想到自己终究会成这副模样,还那样执迷地奔波不?
几个汉子开始烫猪。一口大锅安在院里,那猪,就在沸水里上下窜。十几分钟前,它是活的,现在也死了。那身子虽瘦,却比张五胖多了。养的和被养的一同上路,倒也不寂寞。
人们把张五顺进棺材,这便是人敛了。取那床被张五铺过的褥子时,费了些周折。老女人说,一死百了,盖了铺了都是浪费,不如取了,换了一个床单。好在三转儿没备下寿衣啥的,倒也免了给死人穿衣的啰嗦。
张五是第三天上路的。因为没钱,请不起道爷,这丧事,就没有别处的那种喜庆味。按说,人生有三大喜:满月、结婚、发丧。可没钱,啥喜也显不出来。孟八爷心里很憋。按道爷的说法,发丧是在超度亡灵,如“五老赞灯”是借赞五位大神为亡灵赎罪,“报恩”是供养神灵为亡灵消业,“跑桥”是带亡灵过金桥银桥奈何桥,不使他堕人恶渊……还有,那一道道关文牒片,均少不得。若缺了,死者别说超升,连阎王殿都进不去。照这说法,张五便成“破头野鬼”了。这便是他跌洋了几十年的结果。
同样因为没钱,棺材前没有童男女,没有金银斗,没有花圈,连烧纸也少得可怜,只有象征性的几张。按凉州人的说法,烧纸少了,死者就是个穷鬼,在阴曹地府受穷不说,还要受恶鬼们的刁难。富人一死,要烧纸,要撒灯,要放食,要贿赂鬼神,打通关节。你张五,穷鬼一个,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天理不容呢。
张五惟一的殉葬品,是那杆他用了一辈子的砂枪,油油的枪托,黑黑的枪杆,看去很是气派。三转儿有些舍不得,他妈却坚决地放进棺材。四爷说,放就放了吧,那枪,是来钱的路,更是惹祸的根,埋了好。孟八爷想,就是,埋
了好。
因为没花圈,没道爷,没热闹,来看红火的人不多。村里人多在山道上送死者。一个鹤儿幡孤零零在风里瑟缩着。两个孝子,一个孝媳,一个孝女,一个孝婿,几个孝孙,干号着送张五上路。同样因为没钱做孝衣,孝男孝女们就用五寸白布,遮了脸,大声地号。张五的女儿哭得最地道,声情并茂,泣血捶胸,达到了当地的最高水平。
此外,最值得称道的,是那碗烩菜。豆腐和粉条,虽不太多,肉倒是一块一片的,加上萝卜和白菜,内容就很是可观了。当东家的,抬死人的,边吃馒头边吃菜,满头热汗。所以抬张五时,他们格外卖力,一口气,便到目的地了。
张五的坟,选在山坡上自家的地里。选在这儿,不是风水的原因,是习俗所致。荒山掩埋了无数个不甘贫困但又无可奈何的灵魂和肉体,土地便惊人的肥。若不是老天吝啬,这沃土,准能长出油乎乎的理想来。但老天失职是老天的事,百姓期盼是百姓的心,若把能肥田的尸骨乱抛,就是暴珍天物了。
用那黄土盖填张五的墓穴时,哭声倏然大了。孟八爷心头,也很是发堵。那一锨锨的黄土高扬着,很快就埋了张五。不久,张五这名儿也会被埋了,像被埋过的无数个祖先一样。
也许,那时,惟一留在这世上的,便是遗传给子孙的那点并不优秀的基因。张五们不懂基因,但明白,子孙烧的供物,只有亲祖宗才能享用。不当破头野鬼,能在死后有口饭吃,成了张五们最大的追求。明白了这点,你才会理解,他们为啥要顽强地养儿引孙,来抵抗那个叫“计划生育”的强大敌人。
黄土一锨锨扬起,盖了大红棺材,盖了青灰灰的张五,盖了那杆曾辉煌过的砂枪,也盖了心头的那份疲惫,都觉得卸下了一副重担。养老送终是大事,是终究必须了结的大事,了结一件,就轻松一次。子女们收了哭声,有了说笑。村人们也边扯那辟邪的红头绳,边谈论一些与张五无关的事。孟八爷却恍惚在梦里,抬头,见日头爷正当空笑着,他却像在黄昏里了。
他想,张五这一辈子,就这样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