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峻岩说,我们等你圣诞节回来,但是我没能如约在圣诞节赶回去。毕业前夕各种琐事堆积在一起,忙得我晕头转向。国外的大学和国内不一样,毕业远比入学要难得多,整个圣诞假期我几乎都窝在图书馆,时间在查资料写报告中一点一滴过去。
其间柯柠带着柯语来看过我,已经不打算回国过春节的我再见到她们的那一刻高兴坏了,抛下手头的一切作业带她们到处玩。我本来打算带柯语去迪士尼乐园,结果那丫头表示对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没兴趣,她说话那语气,好像她是大人,我才是小孩一样。
听柯柠说,原本她是打算一个人来的,柯语对着她软磨硬泡,死活要跟着来。国内虽然也流行过圣诞,但那毕竟不像春节那么隆重,学校也不会特意为此腾出个假期,柯语求了我妈好久,妈妈才答应帮她向老师请了假。对此,柯柠表示非常无奈。我考虑到柯语出来一趟不容易,要去哪里,要玩什么,全都按照她的意思来。
我们先去了离我学校不远的华盛顿,然后去了柯语最想去的尼加拉瓜大瀑布。柯语说在地理课本上看到尼加拉瓜大瀑布后就梦想着要去那里玩。我不禁怀疑,她来美国看我是假,来玩才是真的。
出行那天,阳光特别灿烂,给冬日增添了一层暖意。我们在厚厚的棉衣外面又罩了层雨衣,登上了观赏瀑布的游艇。柯语兴奋得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越靠近瀑布,水声越大,轰轰的巨响有如排山倒海,一下子把人声给吞没了,雨衣也被溅来的水花打得湿淋淋的。经过其中的“婚纱瀑布”时,那如雪一般飞溅的水花还有瀑布浪漫的名字一下子吸走了我的全部注意力。眼前雪白的瀑布像极了新娘身上的婚纱,难怪那么多新婚情侣喜欢来这里度蜜月。
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方峻岩,不知何时我才能披上洁白的婚纱,成为他的新娘。如果这个臆想可以成为现实,我愿意用任何东西来交换!
面对磅礴的瀑布,我默默在心里许下愿望,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拉着方峻岩的手来这里度蜜月,在婚纱瀑布前许下我们的白头之约。
柯柠和柯语回去后,我又回到了每天“宿舍餐厅图书馆”的三点一线生活,忙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年底。方峻岩得知我不回国过春节了,特地在本属于他睡觉时间的半夜给我打了越洋电话,我兴奋得一整夜没睡。
那以后我和方峻岩保持着邮件往来,每隔三天的样子我就能收到一封他的邮件。他说除夕给我打电话,陪着我一起过年,我就一直傻傻地守在电话边。等到电话响起,那头有男人说了一声“喂”,我想也不想就回道:“峻岩哥新年快乐,我一直等着你的电话呢。”对方迟疑了几秒钟,回道:“罗唱晚,是我。”
尽管电话里的声音和现实中有些不太一样,但我还是听出来了,给我打电话的人是萧恺中。我呆若木鸡,半天说不上话来。
沉默足足有一分钟之久,萧恺中先沉不住气了,问我:“你在听吗?”
我点点头,而后反应过来,我头点得再漂亮他也是看不见的,于是又“嗯”了一声。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近还好吗?”
“很好啊,活蹦乱跳的,一口气上六楼,吃嘛嘛香。”
“听说柯柠去看你了?”
我恍然大悟,我说呢,萧恺中怎么没事给我打电话,绕了半天总算到正题上来了。我会心一笑:“她圣诞的时候来的,已经回去很久了。你拐弯抹角地问我这些,不会真的想追柯柠吧?”
萧恺中停顿了几秒钟,“不是,随便问问。我还有事,下次再聊吧。”挂电话前,他又补充了一句“新年快乐”。我哑然失笑。没想到萧恺中真对柯柠动了心,不用我整他,接下来的日子有他受的了。别说柯柠不喜欢他,就算他们两情相悦,想要有个好结局比石头开花都难。
挂了萧恺中的电话,我又继续等方峻岩的电话,可一直到天黑,方峻岩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我按捺不住,主动拨了电话过去。当柯柠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我比接到萧恺中电话的那一刻还要震惊。按照时差来算,那边还不到早上七点,一大清早的,柯柠怎么会跟方峻岩在一起?
我忐忑不安,讷讷地开口:“姐姐?你在方峻岩家?”
“不是啊,我们在水岸花园。昨晚我们陪着外公一起过的年,峻岩他喝多了,现在还没醒。”
“哦,那你好好照顾他,帮我向外公还有小语说一声新年快乐。”
“你也好好照顾自己,早点回来,大家都想你呢。”
“放心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学校的事情一结束我就回去。”
寒暄几句后,我找了个理由把电话挂了。
柯柠的话让我很难受,我知道方峻岩属于那种很守信用的人,言出必行,从不食言,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爽约。而此时此刻,陪在他身边的是比我跟他的关系还要亲近的柯柠。我忽然觉得自己挺多余的,自始至终,所有人都觉得柯柠和方峻岩郎才女貌,他们是那样般配,我为什么要从中插一脚?
我开始回忆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种种,我消沉极了,窝在被子里什么都不想干,室友小美找我出去玩我也婉拒了。小美和我一样是中国留学生,她来自厦门,是个很活跃的姑娘,经常拉我去参加华人留学生组织的同乡会。今天是除夕夜,不出意外他们肯定会闹到天亮,站在失恋边缘的我哪还有心思跟他们一起欢笑高歌。
大概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病由心生,到了后半夜我居然发烧了,额头烫得能煮熟一个鸡蛋。我迷迷糊糊起床,从客厅的抽屉里翻出了感冒药,一口吞了两颗。喉咙里的苦涩使我剧烈咳嗽起来,我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低声呜咽,嗓子像堵了水泥一样难受。
醒来的时候,我在医院的输液室里,冰凉的液体一点一点输入我的体内,整只手臂如冰冻般僵硬。小美在一边陪着我,她说她凌晨回来,一开门就看见我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睡着了,身体烫得像是刚从火焰山出来。
“你怎么在地上睡着了?发生什么事了?”小美眨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我。
她不问还好,她这一问,我又想起了方峻岩和柯柠,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掉。小美吓坏了,急忙说:“你别哭啊大小姐!好了好了,我不问了就是了,别哭了啊。”
她越安慰我,我哭得越大声,泪如决堤。更要命的是,我嗓子哑了,哭起来声音像卡带的碟一样,难听得不堪入耳。我想起了在飞机上跟萧恺中说的话,看来我说得没错,只要我跟萧恺中有接触,坏事就一桩接一桩。以前见面也就罢了,昨天我不过是接了他的电话,上天至于这样折磨我吗!
二十年来,我最痛苦的一个新年就这样在医院中悄悄过去了,而我深爱的那个男人正在大洋彼岸享受春节的温馨,对于我所有的痛苦,他一无所知。在感情方面我从没退缩过,早在多年以前我就做好了“即使单恋也无所谓”的准备,直到今天,我头一次产生了放弃的念头。是不是我退一步,方峻岩和柯柠就可以同时往前迈一步,然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
“小美,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说没有我,说不定方峻岩和柯柠早就在一起了。”我用嘶哑的声音问小美。小美和我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三年多,我在感情上那点事儿,她一清二楚。
小美不以为然,“我早就说过了,不管有没有你,他们要是互相看对眼,早就在一起了。感情都是自私的,谁不想为自己争取一下呢?”
“那你说,我要不要继续为自己争取一下?”
“当然!”小美用“不争取你就是傻瓜”的眼神看着我,“万一方峻岩喜欢的是你,只是他闷骚着不肯表达出来,你这样放弃了会天怒人怨的!”
见我有些被说动了,小美继续巧舌如簧:“虽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可你都给这棵树施了十几年肥了,好不容易他长得足够高了,你却突然不想上吊了。你这样做对得起你十几年的辛勤耕耘吗?”
“我怎么觉得你这个比喻怪怪的?”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小美用眼神把我还未说出口的话压了下去:“甭管比喻对不对,理却是这个理!罗唱晚,亏你还是个美女呢,怎么就没有一点美女的魄力呢?别犹豫了,请自由地向着你的爱情前进吧,我看好你哦!”
她这匪夷所思的比喻和迂回曲折的逻辑愣是把我唬得半天说不上话来,我的烧还未完全退,又被她一番洗脑,头晕得厉害。还好小美没有抓住这个话题不放,过了没多久,曾为了追我而在我楼下弹了一夜吉他的学长尼克带着他的一帮哥们来看我了,小美很快从爱情导师这一角色中脱离出来,跟外国帅哥们打成了一片,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亲爱的,你怎么突然生病了?”尼克殷勤地给我端茶送水。
我苦笑,除了谢谢还真不知该说什么。尼克被我拒绝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可他一如既往地对我好,让我无所适从。方峻岩要是有尼克对我的一半,哪怕是十分之一,我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一想到方峻岩,刚照进我心里的阳光瞬间又黯淡了下去。全世界也只有他能让我忽喜忽悲,大喜大悲。离毕业的时间不到半年了,我从今天开始倒数回去的日子。小美说得对,这么多年我都坚持下来了,为什么就不能再往前迈一步?
(二)
临近毕业,我的心一天比一天忐忑。早在毕业典礼确定日期通知下来的那天,我就买好了回国的机票,然后在心里开始最后的倒计时。我有大半年没见方峻岩了,刚到美国的时候,我几乎日夜盼着跟他见面,如今时间逼近,我反而开始担心。担心时间冲淡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担心柯柠慢慢占据了他的心。
有一句话小美说得很对,以我的性格,若陪在方峻岩身边的是别的女人,我肯定会肆无忌惮地去争取,只因为那个人是柯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才会这般庸人自扰。
我在忐忑中度过了在学校最后的日子,毕业那天,学士帽被我高高抛了起来,而我身上的枷锁也在那一瞬间解开了。早在订完机票的时候我就打电话把飞机到达的时间告诉了方峻岩,而关于除夕他爽约没有给我打电话的事,我们就像约好了一样,谁都没有再提过。
方峻岩说:“好的,到时候我去接你。”听到他说这句话,我心里乐开了花。
我不是急性子,却因为急着见方峻岩而度日如年,头一次在飞机起飞前三个小时就赶到了机场。按照惯例,每次坐飞机我都会给自己准备几本感兴趣的杂志。我坐在机场的咖啡厅靠杂志打发时间,翻开扉页,丰富的内容在我眼里形同虚无,我看到的似乎只有三个字--方峻岩。
时间比蜗牛爬得还慢,我都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耗过来的,好不容易熬到登机,我碰到了这一年内最令我惊讶的事:萧恺中在机舱内!
他眼中带笑,若无其事地朝我打了个招呼:“罗小姐好。”
我拼命使自己镇定下来,挤出微笑:“萧先生也很好啊。”
冤家路窄发生在我身上的概率也未免太大了吧!
我默默祈祷,同一航班也就罢了,别让我的座位挨着萧恺中就行。我掏出登机牌找我的座位。事情有时候偏偏就这么邪门,我仔仔细细看了三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后,认命地走到萧恺中旁边坐下了。
我很清楚我跟萧恺中的对立关系,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这儿也能碰见,算我倒霉,但我真没打算跟他闲聊。我像以往坐飞机一样,拿出本杂志认真阅读起来。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我很谨慎,死命按捺住好奇心没有再朝他看。
飞机大概飞了七八个小时,我和萧恺中没有一句交谈,甚至谁都没有看过谁一眼。我的心情慢慢恢复平静,心想不就是十几个小时吗,熬过去我们就江湖不再见了。
过了一会儿,空姐推着装饮料的小车走到了我的身边,我正想说我要喝咖啡,谁知她眼神直接越过我,甜甜地问坐在我里侧的萧恺中:“先生需要喝点什么?”
见她那张笑得比牡丹花还灿烂的脸,我心里极不平衡,明明是我坐在外面萧恺中坐在里面,凭什么他优先啊!
萧恺中自然没察觉我的怒意,语气平淡地回答了两个字:“咖啡。”
“这位小姐,您需要喝点什么吗?”
哟,原来没有忽略我啊。我勉强压下怒气,说:“橙汁。”我才不要跟萧恺中喝一样的!
趁着空姐跟我说话,我忍不住瞥了一眼萧恺中,他正悠闲地喝着咖啡,一边翻手上的杂志。
“小姐,您的橙汁。”空姐把杯子递给我。
我接过喝了一口,这时候飞机突然晃了一下,我手一抖,半杯橙汁毫无悬念地洒在了萧恺中身上。顿时,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回头看萧恺中的反应。他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而我愣是半天没想好该说什么。是对不起?还是不好意思?
眼疾手快的空姐马上拿来了纸巾,微笑着弯腰帮萧恺中擦袖子上的橙汁。那位空姐很漂亮,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香水味。可是对于眼前的美人,萧恺中却一点观赏的意思都没有,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心里嘀咕着,至于这么小气吗?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说什么来着?你看,我们碰在一起准没好事。”我耸耸肩,表示无奈。
萧恺中好像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把话咽了下去。这时候飞机又开始摇晃,从最初的小晃动到后来的高低失衡。空姐温柔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说是遇到强大的气流,请大家回到原位,确认安全带已经系好。
我坐飞机这么多次,几乎每次都会有气流,但是像这么厉害的还是头一次。电影里那些飞机失事的镜头在我脑中闪过,我紧张地抓着两边的扶手,心里祈祷着千万别出事,我还没正式向方峻岩告白呢,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在半路上。
在我最慌乱的时刻,萧恺中正襟危坐,没有一点紧张的表情。我问他:“喂,你怎么那么淡定,你就不担心出事?”
“如果真要出事,你担心有用吗?”
萧恺中说的不无道理,可我就是没办法不担心。我用嫌弃的眼神瞥了瞥他,“扫把星,害人害己。”
“放心,不过是气候问题,出不了事。”
“你确定?”我半信半疑,“我到现在还单相思着,我可不想留下这么个遗憾。都怪你,要不是你捣乱,说不定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爱情了。”
“爱情?那你是想让我赔给你?”
“怎么赔?要是这次我们大难不死,你帮我追方峻岩?”
萧恺中笑出声来,他盯着我看,那样的眼神让我浑身发毛。我说:“你笑什么?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罗唱晚,”萧恺中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对我说,“我发现我挺喜欢你的。”
我顿时把紧张的情绪抛到了九霄云外,花了好半天才把他刚才说的话给消化了。我不确定他跟我说这话有什么含义,于是若无其事地回了句:“我喜欢的人是方峻岩。”
“倘若方峻岩不喜欢你呢?”
“那是他的事。我喜欢他是我的事。”
“这么说来,你是不打算考虑我了?”
我笑了:“你觉得让一只猫改吃狗粮,猫会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