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天山天池畔一块突出的大石上,石下便是碧波浩瀚的天池。许多雪峰远远近近地林立着,时而有牧人的歌声在空谷中回响。
树间有一片白衣的衣角随风而动,是清儿,她也来了,但她却没有现身,也许她也觉得疑惑吧!
我,这个峨眉派的弟子,如今却成了人人欲杀的魔头。
我席地坐了下来,无妄师兄也席地而坐,他随身带着一囊马奶酒,是这里的特产。他拿出马奶酒喝了一口,然后抛到我的手中,我接过来,也饮了一口。回头看时,明镜站在不远处,冷眼注视着我们,我便笑了笑说:“明镜师兄,你也喝一口吧!”
我把手中的酒囊抛向明镜,他冷哼一声,一掌将酒囊震向石下。我立刻一跃而起,抓住酒囊,另一掌向水面击出,借力跃而大石。
明镜冷笑说:“你入了魔道,功夫果然又大进了。”
我喝了一口酒,将酒囊抛回给无妄师兄,有一些事情,我很想知道,“当年出卖我的人,是不是你?”
明镜冷笑:“你终于明白了,如果没有人通风报信,那魔头如何知道你住在哪里?不错,出卖你的人就是我,那魔头进入凝碧崖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我,我告诉他你的住处,还告诉他躲避峨眉剑仙的方法,他才能那么容易地找到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带走。”
我默然,无妄师兄却忽然说:“明镜,其实那个人不是你,而应该是明剑。那魔头将无心带走的时候,你正在后山练功,有几个师弟和你在一起。”
明镜仰天一笑:“明剑作的事情和我作没有什么区别,若是我,也是一样。”
我摇了摇头:“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恨我?”
明镜淡然道:“我不止恨你,我恨你们无字辈所有的人。”
无妄轻叹一声:“不错,小的时候,无字辈的许多弟子因为自己的父母是裔系剑仙的原因,而对你们有欺凌的举动,但那到底只是年幼无知,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明镜大声说:“不,不仅如此,连师傅也是不公平的。我们的姿质明明比许多无字辈的弟子强,但因为我们不是裔系的,所以一上了山,就得先做粗活累活,每天砍柴挑水,煮饭打扫,什么事情都是我们作。而你们无字派的,你们有什么不同?你们却可以颐指气使,人人像是大少爷,我们却像是你们的奴才。凭什么要这样?我们也是父母生的,师傅既然收了我们作徒弟,就应该一视同仁,为什么你们就要比我们强?”
我抬起头,无妄师兄也正望着我,我低叹一声,我小的时候,十分懒惰,游手好闲,什么事情都不做,也不知道山上的杂务是谁做的,现在才知道,原来都是他们替我们做的。
明镜续道:“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我们都忍了,如果有了师弟,我们就可以不再受欺凌将这些事情转给师弟去做。可是等到开始练武了,师傅仍然一味偏心,他教你们的都是峨眉派正宗的功夫,却只教我们一些三脚猫的功夫。”
无妄师兄皱了皱眉:“明镜,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师傅在教授功夫的时候,一向是所有的师兄弟一起教授的,什么时候藏过私?”
明镜微微冷笑:“如果不藏私,为何当年无心只有十二岁,便可以击败明剑?明剑已经十七岁了?如果不是藏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何击败十七岁的少年?”
无妄叹了口气:“也许只是因为无心的资质好,当年我不也是败在明剑的手下吗?”
“你手下留情,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就算是师傅没有藏私,但那些师伯师叔,他们是你们的父叔,他们在平时也会私下指点你们,却从来也没有人来指点我们这些外来的人,难道这样就是公平吗?”
无妄一怔,这倒是真的,我微微苦笑,想不到因为师伯师叔的特别偏爱,竟会在他们的心里种下这样的仇恨。
明镜越说越怒,忽然一掌劈出,将一颗大树从中劈断,“连明剑的心上人,也因为你是无字辈的,不知用什么手段说服了师傅将她嫁给你。害得她跳崖自尽,明剑也伤心欲绝,从此不再下峨眉山思过崖。这都是你害的。”
我一怔,望向无妄,无妄师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难道他离开峨眉山竟是为了这个原因?
我站起身,淡淡地说:“这些事情与我无关,你们要解决的话,便自己解决吧,我现在已经不再是峨眉弟子,正邪不两立,若是你们要杀我,便请动手。如果不想杀,我可要走了。”
无妄师兄也站起身,右手搭向我的肩头,我一侧身,让过他的手,他搭了个空,只得苦笑一下说:“无心,我们有许多年未见面了,一见面,就在翻一些陈年旧账,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仰天长笑一声:“我是魔,怎么会过得不好呢?过得不好的,通常是你们这些正道中人,明明恨死对方,却还要装出一幅笑脸相迎的虚伪面孔。我与你们不同,我恨谁便杀谁,看谁不顺眼也杀谁,心情不好,还要杀人。”
我侧过头,无妄师兄默然注视着我,他一直是一个忠厚和善的人,当年的那一场械斗,想来也绝不是他自己的主意。我说:“你何不回峨眉呢?你离开峨眉,想必是为了躲避与明剑的争执,但是你一走了之,却也是推脱了自己对峨眉应尽的责任,难道你以为这样就是对的吗?”
无妄师兄皱了皱眉,他苦笑着摇摇头:“不错,你说得不错,我不该这样一走了之,好,我明日便回峨眉。可是你呢?难道你真要在魔道中一生吗?”
我仰面向天,天上白云缥缈,蓝天如同寂寞般高广而辽阔,世人都挣扎在宿命的夹缝中,却总是以为自己有能力改变命运。
“我即已入魔道,便无法再回头,好意心领,以后再见面的时候,恐怕就是兵戎相见了。”
我一跃而起,驾剑光欲离开。明镜却大喝一声:“不要走,你这个魔头,我今天要替天行道。”
他的飞剑追踪而至,我右手食指轻弹,指风破空而出,将他的飞剑击落尘埃,“若是想杀我,靠你一人不行,将峨眉派全都带来吧,也许能有杀我的机会。”
悲伤的情绪如同蚕食桑叶般地吞食着我的心,我曾以为我从来不在乎那些与我共度童年的峨眉派弟子,现在我才知道,在我心最深处,原来一直在记忆怀念着他们。
明镜离开天池时,天色已经晚了,先是魔头冷无忌将他的飞剑击落在天池中,害得他不得不潜入池中找剑,等到找到剑回到岸上时,连无妄也走了。
他觉得又冷又饿,心里又气愤,却无计可施。
他想也许应该多找一些峨眉弟子来对付那个魔头。便在此时,他看见有一个人站在远处的月光下。
那人穿着一身白衣,手中把玩着一把玉箫。
他走过去,喝了一声:“你也是和冷无忌那个魔头一伙的吗?”
那人微微一笑:“不错,我是和他一伙的。”
明镜一振宝剑,“你既然敢等在这里,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那人淡然一笑:“如果怕的话,我还会在这里等你吗?”
明镜皱了皱眉:“你等我干什么?”
那人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想做峨眉派的掌门,是不是?”
明镜轻叹一声:“不完全对,其实我不是想自己做峨眉派的掌门,是希望明剑能够做掌门,他那样的人本不该屈居人下的。”
那人笑说:“不管是谁做掌门吧,你觉得你们有可能胜过无妄吗?单是凭武功,绝不是他的对手。”
明镜怒道:“就算我不是他的对手,明剑也一定能击败他。”
那人仰天大笑几声:“是吗?如果是这样,明剑何必躲在思过崖不下山呢?”
明镜“哼”了一声说:“你懂什么?明剑只是伤心失望,因为他的心上人死了。”
那人一笑,忽然说:“你知道无色神剑吗?”
明镜一怔:“当然知道,这可是天下最厉害的兵刃。”
那人淡淡地说:“如果明剑得到了无色神剑,他还会打不过无妄吗?”
明镜精神一振:“你可知道无色神剑在哪里?”
那人微微冷笑:“我当然知道。”
明镜大喜过望,“在哪里?”
那人冷冷地说:“这还用问,无色神剑当然在无色宫主手中。”
明镜一怔,“是在那个水风清手里吗?”
那人淡淡地说:“不错,就是在她手中,如果你能够得到此剑,便可以助明剑顺顺利利地当上峨眉派掌门了。”
明镜有些踌躇:“可是无色宫乃是正道中的表率,如果我抢无色神剑,恐怕并非君子所为。”
那人露出一丝怒意:“什么正派邪派,你们在峨眉山被人当奴才使,那也算是正派的行径吗?”
明镜呆了呆,他虽然觉得这是不同的,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那人续道:“如果你想得到无色神剑,我倒有个机会,只要你愿意。”
明镜抬起头:“你说的是……?”
那人微微一笑:“你过来。”
两人在月下低语,明镜的神色慢慢地变得苍白,那人淡淡地说:“你考虑吧,这是唯一的机会,想想你们在峨眉山受过的苦吧!如果愿意,就到时候动手。”
那人不再多说,飞身而去,明镜独自在月下沉思,脸上阴晴不定,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仰天长啸一声,驾剑而去。
待他们走后,一个少年从一块山石后站了起来,他望着明镜远去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
十三
天尚未全亮,陆月雪就被悠扬的乐曲声惊醒,她循着声音走,到了天池畔,见冷无忌坐在昨天的那块大石上,正在吹着树叶。
陆月雪一跃上了大石,坐在冷无忌的对面,用手抱着双膝,看着他吹,他吹的正是那首有所思,想不到他的记性极佳,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
一曲吹罢,冷无忌笑问:“这么早就醒了?是不是我吵醒了你?”
陆月雪摇了摇头,她觉得冷无忌的脸色益发苍白,眉宇间似乎有着说不出的忧愁。她忽地想起冷无忌曾经是她父亲的同门师弟,也便是她的师叔,这种想法使她不觉莞尔一笑,她很想说:“你知道吗?那个明镜就是我以后的父亲。”但她忽然想到是冷无忌杀了自己的全家,心里又是一沉,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与你仇深似海,将来总有一日,你会杀了我的父母家人,虽然那是以后的事情,但对我来说,却是已经发生过的。照道理说,我现在杀了你,也许便会阻止以后的事情发生。”
冷无忌微笑不语,他双指一弹,将手中的树叶弹了出去,树叶疾如闪电般向着湖中飞去,到了湖中央时,力道忽尽,便飘飘地落下。
陆月雪摇了摇头:“可是又不是这样,如果我真的杀了你,以后的事情不能再发生,我便不会来这里。那样的话,我们就永远不可能见面,如果我们不能见面,我又如何能杀得了你呢?”
冷无忌皱了皱眉,他觉得陆月雪的话听起来颠三倒四,他笑说:“你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让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陆月雪微微苦笑:“也许这就是宿命吧,虽然你知道它会发生,却又偏偏无力阻止。世人多愚,总是想提前知道自己的命运,不惜去相信巫婆神汉的话,只望能够避凶趋吉。却忘记了,若是算命是准的,那又如何能改变?如果能改变,这样的算命就根本是不准的。”
她抬起头,见冷无忌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她心里就有些不耐,说了这么多,他到底明不明白呢?
她忽地并指成剑,一剑向着冷无忌刺去,指尖停在冷无忌的喉头,她虽然没有拿剑,但森冷的剑气却从指尖逸出,冷无忌安然不动,只是微笑看着她,她便没来由地生气:“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的,你明不明白?”
冷无忌微笑着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指:“我明白,但那又如何?如果这是宿命,就让它来吧,我会去承担。”陆月雪觉得他的手虽然冰冷,但握着自己的手指,却有一种莫名平安的感觉,她心里一酸,抽回手指。
此时,太阳刚刚升起,一线阳光从对面的雪峰上露出来,被冰雪映射着,一时之间霞光万道,如同有形的金线一般在天空中飞舞。陆月雪惊呼一声:“真美丽啊!”
冷无忌复又握住陆月雪的手:“我们今天不走了,在这里停一天吧!”
陆月雪迟疑着回头,她还剩下四天的时间,四天一过,如果来不及杀冷去病,她就得回到自己的时代去了。忽见冷无忌一双黑眸,明亮而略带忧伤,她想起孟婆婆的话,不要把今生的恩怨带到前世去。
她豁然开朗,点头说:“好,我们今天不走了,有什么事情就让命运来安排吧!”
她一笑起身,“走,我们到湖边去走走。”
两人跃下大石,才走了几步,忽见草丛摇动,一只小白兔忽地跳了出来。陆月雪身手极快,追着兔子跑了几步,伸手一抄,便将兔子抓了起来。她忽然想起自己梦中见到的小白兔,笑说:“这兔子好可爱。”
冷无忌走过来,见那小白兔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以为陆月雪也像是一般女子的心态,喜爱小动物,便应了一句:“是啊,真可爱。”
陆月雪侧着头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它的肉好不好吃呢,我也有许多日子没有吃过荤了。”
冷无忌一呆:“你要吃了它?”
陆月雪点头:“是啊,有什么奇怪的。”
冷无忌不由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舍不得吃呢!”
陆月雪一笑:“不过我师傅说不能见人杀生,所以啊,如果让我看见有人杀了动物,我就不能再吃它的肉了。不如这样,你替我杀了它,再把它烤熟了,然后叫我来吃。”说完将手中的兔子塞到冷无忌手中。
冷无忌忙说:“可是这兔子这么可爱,我也下不去手啊。”
陆月雪翻了翻白眼:“你是魔道中人嘛,杀一只兔子都不敢?那你还算什么魔道中人?就这样定了,我先去摘点山果,等我回来,你一定要把兔子烤好啊!”说完转身便走,留下冷无忌一人哭笑不得。
他虽然是魔道中人,但杀兔子这样的事情却从来没有作过,想叫狄笙来帮忙,想到陆月雪慧黠的双眸,心想,杀一只兔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必叫人帮忙。
便坐下身来,随手拿起一块石头,想要将兔子砸死,刚把石头举起来,就看见兔子双眸中露出祈怜的光芒,他心里一软,暗想,平时杀人不眨眼,从来没有可怜过谁,怎么现在起了怜悯的念头。
正在踌躇间,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冷公子,你要杀兔子吗?”
冷无忌抬起头,见胡媚娘从树丛里钻了出来,他心里一动,为何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
胡媚娘接过冷无忌手中的兔子,随手拿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在兔子的头上,兔子哀鸣一声,当场毙命,胡媚娘却眼睛都未眨一下。又从身边抽出宝剑,三下两下将兔子皮削下,将血淋淋的兔子往冷无忌手中一塞,“好了,我去弄点柴来。”
冷无忌呆了呆,只得接过兔子。胡媚娘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了火石,敲了几下,升起一堆火,将兔子穿在一根树枝上架在火上烤,一边做一边说:“一直有下人伺候你,这样的事情自己是作不来的。”
“你怎么知道一直有下人伺候我?”
胡媚娘一笑:“当然是狄笙告诉我的。”
她走到湖边将手洗净,挨着冷无忌坐下,“冷公子,你是不是喜欢我表妹啊?”
冷无忌皱了皱眉,“喜欢又如何?”
胡媚娘笑说:“不如何,我表妹那么漂亮,当然是人见人爱了。”
她向冷无忌身边靠了靠,“冷公子,你看我长得如何?”
冷无忌微微一笑:“不错!”
胡媚娘撅起嘴,故作不依状:“只是不错吗?有许多人都说我长得美极了。”
冷无忌默然不语,胡媚娘站起身来,故意在冷无忌面前走了几步,“冷公子,你不要那么冷淡啊,我表妹是有婆家的,就算你喜欢她,她也还是要嫁给我弟弟。”
冷无忌冷冷一笑,不置可否,胡媚娘索性往冷无忌怀里一坐:“冷公子,人家一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你眼里只有我表妹,就真的全没有看见我吗?”
冷无忌皱了皱眉,正想将她推开,忽听陆月雪问:“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回过头,见陆月雪手里拿着几枚果子走了过来。胡媚娘一笑起身:“表妹,你来地正好,我正在和冷公子谈心呢!”
陆月雪微微冷笑:“原来是谈心啊,那请继续,不介意我在这里吧?”
胡媚娘脸上微红,笑说:“我忽然想起来了,玄风在那边等我呢,我过去看看。”
说罢转身便走,陆月雪看着她走远,将手中的果子扔到冷无忌身上:“你倒有艳福啊。”
冷无忌一笑捡起果子:“你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