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水荭次日起身的时候,已经日当正午,她从来有早睡早起的习惯,今天居然一觉睡到这个时候,自己都觉得奇怪。
鹜景观中悄无声息,不知道仙灵子是不是已经去与魔物交战了。
水荭鼓起勇气敲了敲仙灵子的房门,没有人回答,他果然已经出去了。她便不再迟疑,向孤鹜峰上而去。
上到山顶,见崖下白云翻腾不休,原来交战的地点是在山崖之下。水荭勉强驾起剑光,落了下来,总觉得不能就站在山崖上等待,如果不落下来,心里就会觉得不安生一般。
才行到半山的地方,便见仙灵子与一个道童交战,那道童生的面容清秀,眉目如画,难道这个便是仙灵子口中的魔物吗?
水荭站在旁边发了会儿呆,见仙灵子的剑光越来越是凌厉,而道童用的是一双金光闪闪的短棒,被仙灵子压得无法伸展。
他忽然看见水荭站在旁边,便露出祈怜之色,大声叫道:“姐姐救我。”
水荭欲待不管,见那道童年纪尚幼,目中泪光闪闪,神情十分可怜,她便不由地心软了,在旁边问仙灵子:“你是不是看错了?难道它会是魔物吗?”
仙灵子也不去理她,攻势反而大盛,道童惊呼了一声,身上已经被剑光扫到,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鲜血,神情益见委顿。嘴里不停地叫着:“姐姐,你这样美丽的人,怎么见死不救呢?”
水荭心里更软,拨出飞剑,见仙灵子的攻势一点都没有减弱的痕迹,她便冒冒失失地祭起飞剑,想帮助道童抵抗一下,她想反正仙灵子那么高强的武功,也不在乎她这样不起眼的飞剑。
才祭起飞剑,仙灵子忽然脸色大变,那道童立刻抽身离开战团,腾出一只手来,从怀里取出一把金光闪闪的金沙抛将出去,这沙铺天盖地抛下来,仙灵子一边躲闪一边挡在水荭身前,飞剑也如离弦之箭般向道童射去。
道童待要抵抗却已不及,惨呼了一声落下崖去。
仙灵子不敢怠慢,用手沾了金水在空中写了许多道灵符,将山谷封住。
这时,水荭已经讪讪地收了飞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以为他……”
仙灵子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上去吧!”
水荭觉得他声音沙哑,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她跟着仙灵子上了崖,迟疑着问:“你受伤了?”
仙灵子默然,只转身向鹜影观而去,水荭只好跟在他身后,一直到了鹜影观,仙灵子居然连行动都有些蹒跚起来。
水荭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应该去搀护他,仙灵子却忽然说:“天书不是一般的世人能够看到的,我已经将它归还给金龙,以后不要再做那种无谓的事情。”
水荭“嗯”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已经来了许久,该下山了。”
水荭愣了愣,她从来没想到仙灵子有一天会让她离开,仿佛住在鹜影观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既然仙灵子已经这样说了,她又怎么能赖着不走。“你的伤要不要紧?”
仙灵子微微一笑:“不要紧,一切都是定数。”
水荭觉得他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凄惨,但她也想不出来那是什么原因。仙灵子进了道观,回手便将门关上,水荭被关在门外,她心里有些不满意,就算是叫她走,也用不着这种态度。
她多少是个有些傲气的女子,见仙灵子如此冷淡,心里不免有气,立刻转身向山下走去。
才走到山脚,回头一看,忽见鹜影观的方向一片火光冲天。水荭吃了一惊,连忙又驾起剑光回到鹜影观,火势已经十分猛烈,想要扑救是不可能的了。
她连忙用剑光护体,冲入鹜影观中,见仙灵子盘膝坐在扶桑树下,身边的枝叶都已经着火。她失声惊呼:“你干什么?”
仙灵子睁眼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我中了那魔物的金沙,金沙会慢慢进入我的脑子,使我疯狂致死,那样的死法,还不如在我清醒的时候一把火烧死的干净。”
水荭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都是我不好。”她低声说。
仙灵子微微一笑:“这不怪你,我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能够再将他封印已经是很侥幸的事了。”
“可是如果不是我贸贸然出手,你也不会中他的金沙。”
仙灵子摇了摇头:“我的生命就到这一天了,这些年,我推算过许多次,我一生的事情都清清楚楚,只是到了这一天后便一切都断了,所以今天肯定会是我的死期,不管有没有你都是一样的。”
水荭哽咽着说:“但是你道法那么高明,难道就不能自救吗?”
仙灵子叹道:“一切都是天数,我师傅那么高明的人都只能顺天行事,何况是我。”
火光已经烧着了仙灵子的道袍,水荭一把抓住他:“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这里再说。”
仙灵子微微一笑:“不错,是应该先离开这里,但却是你离开,并不是我。”他用手轻轻一推,水荭便觉得一股大力托着自己的身子向观外飞去,她想要挣扎,手脚却都无法用力,被那股大力托着她一直飞出了几十里外,才将她放在地上。
她立刻一跃而起,还想再驾剑光向落霞山去,忽然一阵剧烈的腹痛使她复又倒在地上,难道是要生了吗?
天边一片红光,不知道是落霞还是落霞山的火光,水荭咬着嘴唇,想再爬起身来,但剧痛不停地袭了过来,下体温温热热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水荭心里焦急万分,却倒在地上,无法移动,泪水不停地流出,她只觉得心里的悲伤如潮水般无法遏制,终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待水荭再醒过来的时候,魏青云坐在她的床前,小儿响亮的啼哭声从什么地方传了过来。水荭沙哑着声音问:“我怎么了?”
魏青云握住水荭的手,“你生了一个男孩。”
原来是生了。
水荭低声说:“你怎么在这里?”
魏青云关切地注视着她:“你走后,我便一直在找你,大师姐和三师妹也都四处找你,后来有人飞剑传书通知我们,说是在藏边一带看到你。我们便找到这里,正好看见你昏倒在路边。师姐说你就要生产了,临时找了间民房做产房。”
“我昏迷了多久?”
“有三天了吧!”
水荭便默然了,已经三天过去了吗?那么落霞山大概已经烧成灰烬了。她的脑子忽然清醒起来,一些被忘记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眼前。
水荭闭上眼睛,泪水悄无声息地流出,那一天在紫青山的时候,其实她是先遇到仙灵子的。
十二
水荭斩了龟蛇之后,继续向山中走去,才走了没几步,忽然觉得心里莫名地烦躁不安,面颊发热,周身发烧,倦得似乎马上就要找个地方睡一觉。
她定了定神,心想可能是昨夜受了风寒,也没有在意,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几步,异样的感觉更加强烈,怀里像是揣了个小兔子一样“怦怦”地跳个不停。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正想坐下来休息,忽见一道剑光“飕”地一声从耳畔射过,吓了她一跳。
剑光已经向前飞去,原来是剑仙之间的飞剑传书。
她本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但这个时候心烦意乱,莫名其妙地就跟着剑光的方向追去。才追了没几步,到了一座山洞前,见洞上写着瑞仙洞三个字。
她那个时候还没有读师傅给她的留书,并不知道此中因果。见白光一闪进了山洞,她便也跟着走了进去。才一进去,就觉得心里一阵发慌,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水荭站在洞里,待眼睛适应了洞内的光线,才走进洞,这洞并不大,只走了两步便到了尽头。
只见一个白衣道士正站在洞里,手里执了一把小剑,那飞剑传书大概便是给他的。道士见水荭走进洞来,先是吃了一惊,再仔细看了看水荭的相貌,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情悲喜不定。
水荭此时也来不及看道士的表情,她只觉得身体的不适更加厉害,一屁股便沿着洞内的一块大石坐了下来。一坐下来,益发觉得热得厉害,恨不能马上脱件衣服。
她看了道士一眼,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是心里说不出的觉得亲切,仿佛是一个多年未遇的亲人一般。她挣扎着说了一句:“我可能生病了?道友可带了什么药?”
道士走到水荭面前,执起水荭的手腕。道士手指冰冷,水荭觉得他的手握着自己的手腕时非常适意,心底里竟恨不能道士抱住自己。才这样一想,不由地面红过耳,呼吸更加急促。
那道士一触到水荭的手腕却了然于胸,他呆呆地看了水荭一会儿,似乎有什么事情决断不下。水荭此时益发无法支持,身子竟软软地歪倒。道士用手一扶,水荭顺势便倒在道士怀里。道士轻轻叹了口气,将水荭搂在怀中。
待水荭神智清醒过来的时候,白衣道士负手站在洞口,正午的阳光从道士的身旁射了过来。水荭想起刚才的事情,不觉得又羞又忿,一跃而起,骂道:“你这个贼道,居然趁我生病的时候做这种事情,姑娘我定不会饶你。”
道士转过身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看看你师傅给你的留书吧!”
水荭愣了愣,喝道:“你怎么知道我师傅有信留给我?”
道士默然,神情平淡而从容,不知为何,看到这种神情,水荭就觉得安宁,连怒气都减退了许多。水荭将锦囊拿出来,看了师傅的留书,再抬头问白衣道士:“你就是仙灵子吗?”
道士点头,复道:“你刚才误斩龟蛇,身上沾了天地交泰的淫气,因此才把持不住。我……”他迟疑了一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淡淡地说:“我对不起你!”
水荭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原来是我错怪了你,怪不得斩了龟蛇后,我就觉得身体不适。”
道士微微一笑,看了水荭一眼,立刻把眼睛移到别处。水荭心里思量,这个仙灵子既然是得道的剑仙,如今又与自己有了露水之缘,以后自己再嫁人也是不妥,何不干脆便与他成就了这段姻缘呢!这样一想,脸便又红了。但她是个敢作敢当的女孩子,既然心里那么决定,便想试探一下仙灵子的意思。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你可有了妻室?”
仙灵子摇了摇头,似乎对于她想说什么已经心里有数,答:“我练的是太乙玄功,不能成亲。”
水荭侧着头想了想:“可是刚才我们已经……,那么你的道法岂非已经破了?”
仙灵子默然。水荭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大着胆子说:“我们何不索性成了夫妻?我既然已经和你……,以后要嫁人也是不行。而你道法已破,成仙无望,不若我们结成夫妻,再共修大道?”
仙灵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水荭,看得水荭低下了头,她当是仙灵子也有同样的想法,心里正在暗喜。忽听仙灵子说:“你师傅的留书里不是说你会嫁给魏姓少年吗?你怎么忘记了?”
水荭愣了愣,师傅的留书确是这样说的,“可是我已经失身于你,怎么再嫁给别人呢?”
仙灵子淡淡地说:“我有法术可以使你像是未失身一样。”
水荭心里不由暗怒,仙灵子的意思十分明显,就是不想与她成亲,“我不要你的什么法术,你既然不愿娶我,刚才为何要与我发生那样的事情?”
仙灵子默然,过了许久方道:“因为那是你的希望。”
水荭益发愤怒,厉声说:“虽然我神志已失,但你却未沾上淫气,难道你无法把持自己吗?”
仙灵子微微一笑,“我话里的意思,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
水荭怒道:“我不想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想娶我?”
仙灵子叹了口气:“没有什么原因,就是不能。”
水荭问:“你不喜欢我吗?”
仙灵子迟疑了下:“可以这么说。”
水荭说:“这个容易,等我们结了婚,你会慢慢喜欢我的。”
这样一厢情愿的说法,使仙灵子不由得破颜为笑:“你怎么知道我以后就会喜欢你?”
水荭说:“总要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会不会呢?”
仙灵子一愣,神色复又变得惨淡,“我不想试。”
他竟然转身要离开,水荭连忙跑到仙灵子面前,伸手挡住他的去路:“你别走,我说什么也不会放你走的。”
仙灵子熟视水荭良久,方道:“你真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水荭正想说,什么以前,以前我们又没有见过。忽然觉得全身一麻,身子就软软地倒在地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只见仙灵子走到她的面前,在她的身上施了些法术,又拿了一颗丹药给水荭服下。水荭知道是着了仙灵子的道,她虽然不愿意,却只能任凭仙灵子摆布。心里一着急,眼泪便流了出来。
仙灵子叹了口气:“我作的事情,都是按照你的意愿行事的,也许你现在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
水荭也不知仙灵子给她吃了什么丹药,觉得头越来越沉,终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仙灵子已经踪影不见,而她也将这一段的事情忘记地干干净净。
十三
水荭终于能够起床了,她终日抱着自己的儿子,若有所思。魏青云虽然一直试图开导她,但她仍然落落寡欢,终日不见笑容。
魏青云实在摸不着头脑,不知她为何生产后会变成这样,水荭却反过来安慰他说,女人生了孩子,都会变得性情古怪,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血光污了仙灵子的法术,所有的事情都想了起来,似乎连扶桑的事情也想起来了。看见魏青云的时候,心里便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并非处子之身嫁给他呢?几番思来想去,还是作罢,因为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与仙灵子之间的事情。
总觉得那是自己与他之间的秘密,这个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儿子过了百日,杨柳、苗金凤都来看他们,大家商量着给孩子起个名字,想了许久,都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
水荭本来只是抱着孩子在旁边看着他们想,见他们一直没有决定,就懒懒地说:“叫兰生好不好?”
魏兰生!魏兰生!
三个人念念叨叨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说:“好名字,就叫兰生吧!”
水荭默然,心里低低地叫着“兰生,兰生”,便又觉得悲从中来。她不去理他们,独自走出庭院。已经是深秋的季节了,天空中两声唳叫,水荭抬起头,便见到一只大白鹤从云中飞过。怀中的小孩子抬起头看着仙鹤,咯咯咯地笑。
水荭也默默地注视着仙鹤,直到鹤影消失在云团中。夕阳西下,天边落霞与孤鹜齐飞。她知道自己这一生将会陪着魏青云过去,为了未完成的一个承诺。
忽然明白自己当初为何执意要寻找仙灵子,说是为了天书,其实只是为了心底里的思念,无论过了几生几世,这思念都不会淡吧!
悲伤如针尖般刺在心头,喉头有酸楚一直哽噎着,似乎随时都会化成泪水流出来。忍不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天空,那样寂寞的高空,空中的浮云可以到天边去,那个人,是否也在相同天空下的某个地方?是否也能够看到同样的浮云?虽然没有说出口,却清楚地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秋大哥,秋大哥,你到底在哪里?
也许只有浮云知道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