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了马车,十五还未坐定,就转身看向莲绛,连声问道:“你……你方才可受伤了?”
“没有。”莲绛笑着安慰,目光却直直地看着十五。
十五被看得一愣,才突然惊醒自己的反应有点大,赶紧低下头。
这几天来,她对防风的关心,过分得自己都觉得不正常。
年少接触,她视他为朋友,视他为亲人,平日关心也是一份亲情所在,却不像是现在的这种焦躁。
“你的易容妆掉了。”莲绛凝着十五,“你这个样子,一到西陵关,必然引起注意。”
这风华绝世的容貌,不管到哪里都会引起关注,只要一出现,就可能暴露身份。
“准备的几张人皮面具,都被烧毁了。”十五叹了一口气,看了看阿初。
这孩子果然是睡神,就方才醒了一下,结果刚上马车,看天未亮,又撅着屁股睡了过去。她将阿初放在旁边的小榻上,取下披风替他盖好。
这是绿意的马车,莲绛翻开旁边的梳妆箱,找到几支画笔和一些胭脂水粉。他一一拿出来,“来。”
“嗯?”十五看着他手中的画笔,茫然地道。
“不能把你画得更美了。”他笑了笑,“只能画丑点,最好没人看,就没有人注意你。”
他这话明明是在打趣揶揄她,十五的脸却是微微一红。
而他已经坐过来,左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下巴。
他左手明明裹着纱布,可碰到自己的瞬间,十五觉得被他触及的地方,滚烫灼热。
马车在飞速前进,阿初又在睡觉,十五灭了其中一盏琉璃灯,莲绛也只得点了一盏小的放在旁边。光线昏暗,莲绛不得不更加凑近十五。
细致的笔沾了眉粉,落在她原本就清淡的眉毛上,他凝神,小心翼翼地描画。
两人靠得极近,十五甚至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腐败的,苍白的,却带着一股来自胸腔深处的熟悉感觉。
“别动——”他轻轻地说。
“嗯。”她应了一声,脸不知道为何却更加红。
眼前的女子眼眸轻垂,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可他方才分明看到她眼中有几分慌乱和羞涩。但是,她没有拒绝他。
“胭脂,你真……不记得莲绛了吗?”终于,他还是忍不住问。
十五抬起眼眸,认真地看着莲绛,“他是我什么人?”
莲绛被十五问得一愣。
是啊,他是她什么人?他是夫君?可是,即便当时在大冥宫,她都不肯承认。爱人?可她的孩子又是谁的?
难言的苦涩在莲绛口中弥漫,他自嘲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收起笔,他语气已有难言的悲凉,目光只能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过了西陵就可以到达龙门。那么,这算不算是他们最后相处的时刻?
情不自禁间,他那托着她下颌的手,忍不住将她的脸捧住。他这突来的动作让十五浑身一震,便听到他说:“这脸,已经生得这个样子,怎么画,都好看。”
十五的脸再次如火烧。恰此时,马车突然停住,一个惯性,十五直接扑向他。
他顺手一下将她揽住,趁机将她带入怀里。
靠近的瞬间,十五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也像失去了控制,无力地靠在他怀里,任由他的手臂收紧。在过去十几年的记忆里,她从未曾和防风这般亲密过。
那强烈的腐败气息传来,她脑中再次浮现那个野外,满山腐烂的尸体,缥缈的纱帘,神秘的碧衣人。
就是这个气息。
十五闭上眼睛,下意识地反手抱住莲绛,脑子里那纱帘在充满腐尸味的空气中轻轻飘舞,一双碧色妖冶的瞳一闪而过。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一双碧色的眼睛,虽然只是一瞬,可她的确看到了。
“夫人。”
外面传来护卫的声音。
这声音似一道惊雷落在了十五和莲绛身上,两个人同时惊醒过来。
十五慌忙起身,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动作有多越轨。
我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疯了?
十五站起来,面色苍白地盯着莲绛,慌忙后退了几步。
“夫人,西陵关到了!”
外面护卫的声音再次传来。
十五将阿初抱在怀中,掀开帘子时,看到微白的晨光中,“西陵关”三个字刚劲有力地刻在那城墙之上。
城门的前方,层层重兵守护,虽然天刚明,可已经有许多人陆续排队等待着进城。
沐色和绿意站在一处角落,虽然都易了容,穿着普通人家的衣服,但是沐色气质出尘,单是往那儿一站,已有不少路人打量着他。
他看起来气色不是很好,见十五站在马车旁,只是淡淡投来一眼,就将目光看向远处。
十五胸口顿时一紧,才知道昨晚两人大吵一架,结果沐色又替自己受了一击。
“最近北冥妖孽又来侵犯我大洲,大家都看好了,墙上贴的就是他们的画像。还有,为了避免他们混在人群中,现在所有人都禁止入城,大家见谅一下!”
不仅有守卫军,七星盟竟然都带着人持着武器守在门口。
不能进城?十五惊讶地看着周围站着的人。
如果不能进城,那么他们的人就要滞留在此处,而角丽姬那边得到消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等同于被生生困住,将自己送给角丽姬。
就在十五为难时,莲绛跟着下了马车。
十五下意识地退开几步,与他保持了些许距离,微侧着身子,不敢去看莲绛。
莲绛有些难过地看着十五。发现沐色正盯着自己,他掩藏的黑瞳里,折射出审视的光,淡淡看了一眼沐色,跨步朝城门口走去。
城门口的人刚要将他拦住,城内却走出两个身着蓝衣的男子,一见到莲绛,脸上都出现震惊之色,飞快地迎了上来,抱拳行礼,“使者,您终于来了,属下寻了您好久!”
莲绛点点头,道:“前几日大雪,马在路上冻死,恰好遇到了要路过西陵的商队,幸有他们的帮助将我带到此处,否则,怕又要耽误几日。”说完,他回头看向十五众人。
那两个人一见,赶紧恭候地迎了上去,将十五等人带入了城。
进了城,十五才发现,城内的守卫更加严。这意味着他们亦无法长久待在此处,她不由看了一眼莲绛。恰莲绛此时也看了过来,朝她点了点头。
“这几位朋友,是来自龙门的商队,他们本要赶回龙门过年,可途中被大雪耽误,现在安排一下让他们出城。”
那两个属下一听,忙道:“使者莫非是因为大雪没有收到盟主的急信?”
莲绛愣了一下,跟在他身后的十五和沐色亦怔了片刻。
那两个属下赶紧解释:“那日您让我们到西陵关之后,在途中我们就收到消息说月重宫被北冥妖魔袭击,死了两位护法,祭司大人也受了重伤,甚至月重宫的圣湖都险些被打开。西岐圣殿那边传来了占星师的卜卦,说近日西陵有大难,因此……这几日,只能进不能出!”
莲绛神色微微一沉,没有理会那两个属下,带着十五等人径直穿过仍旧热闹的街道,朝出城的方向赶去。
临近出口时,十五上前一步,一下扣住了莲绛的手。
莲绛一愣,见十五隐在黑色风帽下的脸透着骇然的苍白,而她那漆黑的双瞳此时正翻涌着某种难以制止的情绪,盯着高处。
他循着十五的目光看去,见那城楼之上站着一个人。那人负手立在城墙的高处,面向龙门方向。西陵清晨淡薄的白雾笼罩在他身上,显得宁静缥缈,可他周身却散发着一股迫人的气息。
莲绛看到那个背影,只觉得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同时,他感到十五扣住自己手腕的手在发抖。
他回头凝视着她,看到她双眼通红,唇轻轻吐出两个字,“师父。”
这下不仅仅是十五脸色苍白,连莲绛的面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十五口中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整个大洲都知道的剑圣:白衣!
他终于知道为何这么面熟了。四岁那年,他比阿初稍微大点时,曾在长安见过白衣。他哪里会想到,他不过随口一说,所有人都跑到西陵来了。更巧合的是,西岐竟然将占星师的卜卦送来了此处。
一种强烈的不安蔓延到心口,莲绛深深吸了一口气,“先找一个客栈住下。”
十五点点头,跟着沐色离开,莲绛也跟在其后。
“使者。”两个属下看到莲绛要走,忙拦住,小声禀告,“自您去了南疆之后,盟主就一直在担心您的安危,如今您回来了……”
“我知道了。”莲绛点头,“稍后我自会去见盟主。你们先下去吧。”
“是。”两位属下点点头,退了下去。
在城内找了一个稍微偏远的客栈,十五一行人住了下来。
“胭脂……”十五在路上一直避开自己,莲绛好不容易寻到她一个人独处,打算说几句。
“沐色受了重伤,我先去看看。”她手里端着热水盆。
“在马车里……”
“你说什么……”十五一下打断了他,沉声,“你还是先去见师父吧,至少让他安个心。”
莲绛立在走廊上,心里不是滋味。
他当然知道十五这是在赶他走。
“对了。”进门时,十五突然回头看着莲绛,“城门开启前,你最好还是不要过来。师父心思缜密,我怕他会发现什么。如果可以……龙门,你也不要去了。”
莲绛上前,谁知门霍的一声关上。他举起手,却终究是无力地垂下。方才是为了带十五他们进城,他才借用防风的使者身份,可哪里知道事情竟然演变至此。
白衣一直在寻找防风,如果他不回去,白衣定会让人寻到此处,那十五身份就暴露了。这样一来,他不但没能保护她,反而还置她于危险中。莲绛只得转身离开了客栈。
西陵城内,只有少许的店铺开门,城内气氛自两天前就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
莲绛拐了几条街,就看到西陵府邸上,挂着一面蓝色的旗帜,上面的图案和防风腰牌上的一模一样:七星盟器!
而龙门方向的城墙上,那个白色的身影消失不见。
“防风——”
身后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
莲绛回头,看到街道尽头站着一个身穿白衫的男子。他墨发高束,面容一如当年的清俊,脸上丝毫没有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只是双眼更为深邃阴郁。
“公子。”莲绛淡淡地道。
“你随我来。”白衣看着莲绛,径直走向了西陵府邸。
莲绛跟着进去,到了白衣临时的书房外,方才跟着莲绛的两个蓝衣护卫立在门口,看到白衣和莲绛纷纷躬身行了大礼。
书房里布置很简单,白衣停在了书桌前。莲绛一眼看到了上面摆放着的西陵防兵布置图。
“你自去南疆之后,就失去了消息。”白衣语气透着一丝担忧。
“是。”
白衣目光微闪,打量着莲绛,“你可见到了月重宫的祭司?”
“月重宫受袭那晚见到了。”莲绛缓缓道,“只是我去得有些晚,待赶到时,祭司大人受了伤,但是公子吩咐之事,我已经传达。”
“那你知道祭司去了哪里吗?”
莲绛怔了片刻,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办完公子吩咐的事情,我便去追北冥人,之后月重宫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晓。”
他最近三年待在南疆的时间都少,整个皇室和月重宫都知道,祭司大人不出现,必然是在闭关。加之他出来之前就受伤,闭关更是理所当然。白衣这个问题,有些突兀。而且,他在离开南疆之后,同时飞鸽传书给了大冥宫的冷和守在月重宫的火舞,告知两人自己出行,一切事务由两人打理。
白衣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再多说。
“公子为何到了西陵?”
白衣走到窗户边,指着架子上的铜盆,“你看。”
莲绛走过去,看到那盆子里原本清澈的水,竟然倒映出一片火海。他一眼认出,这是西岐圣殿那边传来的镜像。
“火。”他轻声道。
“嗯。”白衣清俊的脸上露出愁容,“这是昨晚占星师占卜的镜像。这两日,西陵怕有一场血火之光。”
“新年伊始,过两日又是上坟之日,少不了烟花爆竹,再者,这天寒地冻的,如何能着起火来?公子是不是多虑了?”
“西岐那边的消息不会有误。”
“公子既然担忧,让人禁烟花即可,为何要封锁城门?”
白衣侧首,看着莲绛,“我知道你一行朋友,要路过西陵,但大局为重,你且与他们商量。若实在不便,可安排他们住在府邸。”
莲绛已经不惊讶白衣知道十五他们的存在,毕竟城门封锁,只有他们进来。他若隐瞒,反而还会引起白衣的怀疑。
“那日大雪,马在途中被冻死,幸好遇到他们。他们只是让我来打探一下,大概何时能解禁城门,他们急着回去和家人团聚。”
“元宵之前,怕是难以解禁。”
“如此之久?封锁城门需得到夜帝陛下允许,公子这么做……”
“你不用担心。”白衣安慰莲绛,“大冥宫那边已经准许封城。”
莲绛心一点点地下沉,他抬眸看着白衣,“公子这么劳心费力,就是为了那群北冥人?”
“三年前,越城一战你可还记得?”白衣叹一口气,“虽知道大洲必遭劫难,但是,我们会尽力让百姓免于灾难。我也希望一切都只是多虑。”
莲绛不再说话,只是侧首看着窗外阴沉的天。
“你连日奔波,切莫引发好不容易压制的尸毒。住宿已经安排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城中之事,若是要紧,我再通知你。”
莲绛点头,走了出去,门口的护卫忙将他引到隔壁的房间。
路上恰好碰到了两拨护卫在交班,莲绛不由回头,问旁边的侍卫:“城门护卫如今是一天分为几班?”
“三班。”那侍卫答道,“白日一班,晚上两班,但是晚上守卫比白日更加严密。”
白衣负手立在窗前,身前的铜盆恢复了平静,倒映出他深沉阴郁的脸。
昨晚他眼皮就跳得不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如今又收到西岐的这个占卜,他心里更加不安。这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不知来自何处。
他一直立在窗前,直到夜幕再次落下。
“盟主,您昨晚一夜守在城上,今晚就先休息吧。”侍卫实在有些不忍,低声劝道。
“我不累。”白衣淡淡地答道,目光紧紧盯着龙门方向,“子时交班,城门处还是让我来守。”
“是。”
“对了,”白衣侧首看向侍卫,“你传防风过来用晚膳吧。”
“防风使者他出去了。”
“出去了?”白衣显然有些惊讶。
多年来,防风一直保持着影卫的习惯,不会在生人面前露面。更何况他体内又有尸毒,最近三年,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中午使者回到别院时,就在院中站了许久,似乎有心事。到天黑,他便出去了。”
“他期间说了什么?”
“询问了一下城中守军的交接。”
白衣抿唇,最后点了点头,回首看向远处,“最近可有可疑之人在城门徘徊?”
“没有。”侍卫回答。
“报!”
院子外面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
白衣看过去,一个络腮胡的男子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来人正是霸刀世家的李管事。
“参见盟主。”那李管事朝白衣行了一个礼。
“李管事有何事?”
“我……今早我两个兄弟来拜见盟主,我见此时未归,便寻了过来。可门外的侍卫说,并没有看到我两个兄弟……”
“你两位兄弟?怎么回事?”白衣蹙眉,沉声问道。
“今天早上,有两个女子来到城门处,拿出了月重宫长生楼的腰牌,说奉长生楼之命来拜见盟主。”那李管事顿了顿,“我曾有幸见过那长生楼令牌,确认无误,就让两个兄弟带两位女子来府邸……”
没等他将话说完,白衣跨步走出了书房,朝院子外走去。
贴身侍卫不敢怠慢,赶紧跟上,那李管事也赶紧追了出去。
一道银色的光芒罩在巷子里,两个年轻男子应声而倒,脖子上的伤口犹如一张薄纸,血从伤口处溢出,如一条线蜿蜒在青色的地板上。而两个男子护身的两把刀掉落在身侧,被利器削成两半。
角丽姬收起手中的月光,回身看着暗处的艳妃,“杀这些人有何用?”
“这才杀了七八个,当然没有用!”艳妃将脸藏在斗篷里,只露出一双阴毒的眼睛,“待会儿再杀几个就有用了。”
“有这杀人的时间,还不如将那女人找出来。”角丽姬显然有些不耐烦。
“就你和我?”艳妃冷笑地看着角丽姬,“我们两个想尽一切办法进入这西陵,就是为了让你找到那贱人?找到了又如何?如今沐色和莲绛都在她身边,我们斗得过?”
角丽姬沉默。
“我们要做的就是坐收渔翁之利。”艳妃脸上露出疯狂的笑,“到时候,等他们打得两败俱伤时,你用铃铛唤醒秋叶一澈,他带兵攻入这西陵,那女人不就让你随意宰割?甚至我们根本不用出手。”
“就杀这几人?”角丽姬嗤笑起来。
巷子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艳妃将帽子摘下来,露出苍白的脸,声音突然变得娇弱,“救命啊……”
她这一喊,角丽姬握紧月光站在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