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能巧儿被血祭的事情就在整个圣都传开。据说那能老将军闻讯孙女在宫中“出事”匆匆赶往宫中,却在途中收到了孙女血祭神兽的圣旨。能老将军三十年前就跟随角丽姬,见圣旨,竟当场拒接,径直朝后山奔去,却连孙女最后的尸骨都没有看到。
此事一出,整个九州轰动。
三年前角丽姬未统治九州,能家将军儿子领兵攻占岂州时,遭到了最惨烈的反击,重身而亡,随后角丽姬亲征,才拿下了岂州。
为此,角丽姬将能老将军之子封为永世大将军,能家世代为贵族,享尽一切荣华,并封能巧儿为郡主,享有公主荣誉。
誓死效忠角丽姬三十年,立下赫赫战功的能家,如今却落得这个下场,无不让人嘘唏。
可嘘唏声中,能家得到的却几乎都是怒骂和谴责,甚至有人在其府邸前高喊罪有应得。
因为,三十年前,同样作为护国将军的能家,背弃了效忠尉迟皇室的誓言,领兵造反,将女王角丽姬推上了皇权顶端。
十五一边替莲绛包扎伤口,一边听他口中道出的这些故事,终于明白了月夕那样温和慈善的人,为何说出一句“罪有应得”。
唯一可惜的是,那自始至终都被亲王利用最后死于非命的无知少女。
想起亲王最后那一眼,十五莫名觉得心寒。因为,从那一眼,她看到一股猎杀的气息。
而十五没有想到的是,一切来得如此突然。
八月,圣都酷暑,竟然是连续三月没有下雨,日头当空,烈日像火球一样覆盖在九州大地之上。
灵鹫宫处于九州山峦最高处,与天齐,亦能感到那种炎热酷暑,更别说九州大地的百姓。西南更是连日传来大地龟裂百姓因干旱而死的噩耗。
尚书部关于拨款救灾的奏折还没有送上去,女王却传来一道圣旨:各处增收两成赋税。
百姓苦等的赈灾物资不但没有到,反而要增加赋税。
同时,一座比皇宫更巍峨的建筑开建,此宫取名紫琉宫。
文武百官跪在长生殿,只求女王陛下收回成命,放弃紫琉宫。
紫藤宫。
角丽姬身着艳丽的金色纱衣,姿态妙曼地托腮躺在小榻上。她半合着眼,旁边一个身着绿衣的女子正跪在榻前,替她描摹指甲。
旁边的亲王,倾身,将身前香炉里的香拨了拨,顿时,紫色的烟萦绕了整个大殿,香气诡异。
角丽姬不禁扬起红唇,沉溺地深吸一口气。
“那群老东西还跪在那儿,说要将修建紫琉宫的银两拨去救灾。”亲王一边说一边将盛满冰块的鼎放在床榻前,“看他们那痛心疾首的样子,怕是担心无法拨款,他们钱包满不了。”
角丽姬掀开眼眸,地上的绿意忙取来镜子,放在她面前。
铜镜里的女子,面容绝世,肤色如凝,不见一丝细纹,如双十年华的女子,微酡红的脸,更有一份少女才有的羞涩,连着眉目都多了几分风情。
比先前自己的容颜,还娇艳了几分。
怔怔地看着铜镜中的女子,角丽姬不由得捧着自己的脸,神色无比满足,“那就由他们跪着。”
看着她沉醉的样子,一旁的亲王冷笑着勾起冷酷的唇,掀开帘子出了寝殿。
一旁的绿意看了看香炉里的曼陀罗香,亦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角丽姬,跟了出去。刚到门口,她就听到亲王对旁边的宫仪吩咐,“女王陛下中了热暑,没有本王的命令,谁也不能打扰。”
绿意一怔,看着紫藤花下那美若谪仙的背影,有些反应不过来。
又回头看了看帘子后面,沉醉于自己容貌的角丽姬,绿意终于明白:亲王,这是真的要动手了!
挥动着手里的折扇,亲王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款步来到了长生殿的门前。
白玉广场上,上百官员依然跪在此处,在烈日下,整整一个时辰。其中,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坚持不住,昏了过去。一旁的侍从赶紧上前将其扶起,却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止住。
“陛下说了,既然跪,那就跪出一个诚心来。那些昏过去的,用冷水泼,否则,他们永远‘醒’不了!”亲王折扇遮面,冷视众人。
下方一片哀号怒骂。
妖孽、祸水等辱骂之词不断。
亲王好似早听惯了这些辱骂,扬眉妖孽一笑,直接下了石阶,从那跪着的大臣中间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其中有几个大臣忍受不了羞辱,冲上来就要抓扯着亲王衣服,怒吼:“你这卑鄙下贱的东西,我们要见女王陛下!”
侍卫欲将其中一个拖下去,亲王眼神示意侍卫退下去,折扇抵着那人脖子,压着声音道:“你真想见陛下?”
“你这个妖物!”那人狰狞着双眼怒骂。
“那可惜了……你一辈子都见不到了。”亲王妩媚一笑,抵着那人脖子的折扇轻轻一顶,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传来。
那官员脖子一歪,倒在地上。
周围一片抽气声,又听到亲王幽幽道:“将这具尸体拖到后山喂藏獒。这些天,神兽依然在发怒,若谁再敢打扰陛下休息,就丢入后山献祭神兽。活的!”说完,紫瞳冷嘲地扫过众人,在他们惊愕的眼神中大步流星地离开。
绿意抬步踩过那个尸体,默默地跟在亲王后面。
刚离开长生殿,就看到公主角珠飞奔而至。
绿意一见,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宫女,示意她们退下,自己也默然站在一边,留得亲王和公主独处。
“亲王。”角珠咬了咬唇,有些忐忑地立在亲王身前,“我母亲呢?”
亲王并未看她,只是抬头看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休息,谁也不能打扰。”
“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禀报。流河一带,那些难民暴乱,若再不想办法,事情怕是要闹大。”
“乱得好,乱了就将他们抓来,作为修建紫琉宫的苦力。”
“你……”角珠一阵哆嗦。眼前张扬妖媚的男子,眉眼处透出她未曾见过的狠戾和冷酷无情,连带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丝厌恶。
“你最近变了。”角珠突然厉声大喊,那酷似角丽姬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她盯着亲王,“那日,你分明是要我死!”
亲王侧首,紫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角珠,“原来,你不傻。”
角珠浑身哆嗦,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对我的。”三年前,第一次遇到亲王,他含笑立在阳光下,犹如一株蔓藤花,明媚而温和。可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是她!”角珠喘着气厉声尖叫,“是那个下贱的药师。以前惹过你的人,从来都活不到第二天,但是你却一次次地放过那药师。你明明恨月夕恨得要死,凡是和月夕扯上关系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可你却在母亲面前救下她。为什么?她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唔……”
没等角珠说完,亲王突然倾身而来,修长的手指狠狠地捏着她下巴,将她往地上一压。
角珠两眼翻白。亲王的力道大得惊人,她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在地上,恰磕在石阶边缘。
咔嚓!膝盖骨裂,角珠疼得两眼翻白,几乎要昏过去。
那潋滟的紫眸阴鸷地盯着角珠,似带毒的利刃,亲王压着声音,“下贱?比起来,你们才是真正应该跪在她脚下的人。你竟然,想要她向你下跪!”
角珠浑身冰凉,脑子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看着头顶那冷酷的脸,竟有片刻的错觉——她一定认错了人。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角珠眼前发黑,长那么大以来第一次感到死亡如此近。
“上次,是你带她来皇宫的?”亲王的声音再次响起。
角珠吃力地睁开眼,点点头,惊恐地看着亲王,“你心悸发作,我才找她来的。”
话一落,亲王阴鸷的双瞳顿时充满了血丝,“是你故意让她看到那一幕的?”能巧儿几近赤裸地在他身侧那一幕。
他根本没想到,她竟然会出现在皇宫。本就厌恶自己的她,看到那一幕,怕是更嫌弃自己肮脏和低贱了吧。
想到这里,亲王神色有些凄然,手上更加用力。
远处屏退了宫女的绿意只远远听到两个人的争吵,再细看时,发现角珠脸色发紫,双眼翻白,吓得赶紧冲过来,跪在地上,用力将亲王的手掰开,“亲王,公主殿下要死了……”
亲王这才放了角珠,却将她一把推倒在地上。
角珠趴在地上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抬头看向亲王,发现他面如修罗般无情,根本没有看她一眼,错身而过。
看着他消失在尽头的背影,角珠厉声大哭,几乎喘不过气来。
“公主殿下,你方才说的人是谁?”
那日能巧儿出事,绿意并不在宫中,所以有些细节并不知情,只听闻那日灵鹫宫药师全部被处斩,唯有月夕来得及时,救下了一个弟子。
听人再提起十五,角珠猛地止住了哭泣,红肿双眼涌起恨意,“绿意,你没有发现,亲王从野郡回来之后就变了?他现在竟为了一个下贱的药师,要杀本公主!”
绿意一怔。月夕从不收弟子,并且三十年来都没踏入过皇宫,这次,却破例而来。
“是月夕那亲传弟子吗?必是哪家贵族的子弟吧?”
能成为月夕亲传弟子,这可是无上荣耀,无数世家子弟甘愿拜在灵鹫宫门下。
“什么狗屁贵族,不过是一个下贱的难民!”角珠咬牙切齿,眼神一亮,“不对,难道和卫家有关?”
“小的不明公主的意思。”
“那小贱人姓卫,名十五!”
绿意神色惨然地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方才亲王离开的方向。
关于角珠所说亲王自野郡回来性格大变,伺候他多年的绿意,怎么会没有发现?
她亲手调教出来,随亲王出行的侍女突被斩手,最后弃之宫外。
她闻之,大为震惊。因为亲王在九州被人传残忍无情,可他到底是怎样的人,这世界上,没有人比她绿意更清楚。
只是,因为太过了解,也清楚,不能多问,只能缄默不语,暗自揣测。不想,竟然出现这么大的变故。
“不……”绿意深吸一口气,强使自己保持冷静。
三年前,莲绛遁入魔道,消失不见。
十五亦跟随而去,烟消云散,没有轮回。
所以,即便卫十五有相同的名字,那也只是巧合。懂得巫蛊之术的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魅若灰飞烟灭,无来生无来世,如同现在的她一样。
放弃两世来生,历练成为了魅,留在沐色身边。
但她若再“死”,就会烟消云散。
“贱人!”
耳边传来角珠尖锐的声音,绿意低头,这才注意到角珠膝盖全是鲜血,不由再次惊住。
“公主殿下,您的膝盖?”
角珠双眼血红。她身为战鬼世家,这点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可是,方才一跪,却是莫大屈辱,受尽委屈,“他说,我才是真正该向那人下跪的人。”
绿意眉心直跳。
方才角珠的嘶喊她听得真切,却没想到,亲王竟说了这句话。
看来,事情并非她想的那么简单了。
“公主殿下,您不要怪亲王。您也知道,他以前并非这样,定然是被什么所蒙蔽。”
角珠浑身发抖,神色有几分悲凉,“他对我向来极好,也不知道现在发了什么疯。但不管怎样,那贱人必须死!”
绿意沉声,“若我没有记错,据说那药师现在也颇得声望,还根治了瘟疫。”
“呸!”角珠唾了一口,“什么根治,那不过是胡言乱语。那次若非亲王护着她,早在野郡,本公主就要了她的贱命!”
“只是,如今有月夕大人护着,再加之灵鹫宫和皇宫如此近,公主暂时还是不要动那药师。”
角珠冷眼看着绿意,“你真以为有人护着她,本公主就动不了手?只要她敢出灵鹫宫,杀她,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只是……”只是,怎么让她出灵鹫宫。
绿意见角珠愁着眉眼,俯身低语。
角珠当即展颜,“你这倒是提醒了我。”
十五一边低头磨制药粉,一边打喷嚏,“今天怎么老是有人唠叨我呀。唉,魔尊大人,那花是用来制含香丸的,不是给你扯来玩的。”
旁边的莲绛,头上还裹着纱布,听十五这么一说,抬起碧色的眸子,幽幽地看着她。
十五最怕他这样认真的眼神,干净得像一面镜子。
她起身,将莲绛头上的纱布摘下来。那漂亮的额头上,伤口竟然还没有愈合。
“你果然是次品吧。”十五有些懊恼,“这伤口都快半个月了,怎么不见好转?我那次的伤口,怎么你一摁就好了?”
虽是这么抱怨,十五替他上药的动作却是十分小心,生怕弄伤了他。
莲绛眼底有一丝狡黠。
自宫中回来,十五几乎片刻不离他身边,他只要一喊疼,余小公子那边的事儿,十五都不得不放下来,赶紧跑回来照顾他。
出现几次莲绛因为睡觉不安分,胡乱打滚将伤口磕破的情况后,十五也不放心他一个人睡,只得夜夜相陪。
手习惯性地抱着十五的腰肢,莲绛漂亮的唇勾起一抹暧昧的笑。原来,做病人,这么好。
唯一懊恼的是,因为天天见面,到现在都无法实现约会。
砰,院子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像石头砸在地上。
莲绛放开了十五,而十五也本能地避开一步。果然,一个影子一下冲向莲绛,几乎将莲绛撞翻在地。
而那毛球一样的东西,根本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依然像树獭一样扒在莲绛怀里。
“小鬼!”莲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被叫作小鬼的莲初抬起头,手捧着莲绛的脸,“呀,伤口还不好,你这样会被毁容的。”
莲绛眉心跳了跳,果然又听到莲初叹了一口气,“我娘要是醒过来,一定会嫌弃你的。嗯……”
莲初完全没有意识到莲绛脸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冷霜,继续唠叨,“以后我们一群人,爹爹你就是最丑的。以前你可是最美的……哦不,”莲初偏头看向旁边的十五,“还有一个丑的。”
十五挑了挑眉,冷笑,“是吗?那抱歉了,今晚你吃不了蛋挞了。因为我把所有的鸡蛋都做成了小蛋糕,全送人了。”
莲初双眼水汪汪地看着十五,“你不是说了今晚等我吃晚饭吗?”
“你是小邪君,不都吃死灵魂?吃什么晚饭,那都是我们人类的食物。““咳咳……”这个时候,莲绛出声打断,“十五,你还是给这小鬼做点吃的吧。”
“为何?”十五抱着手臂。
莲绛神色有些尴尬,“这小鬼真要吃死灵魂,那本宫的部下,迟早会被他吃光。”
死灵魂是那些无法渡入忘川的孤魂野鬼,归属三界之外的魔界。
真是难伺候的两父子。
十五内心愤愤不平,却也只有转入内院。回头时,正看到阿初站在旁边,踮起脚小心地替莲绛检查伤口,那样子,倒像足了小大人。
莲绛并没有表现出接受阿初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自来熟儿子,可也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排斥,反而时不时由着阿初的性子。此时他看阿初的神色,更是带着十五未曾见过的宠溺。
阿初也并没有谈及任何关于他娘亲的事情。十五和莲绛都看得出来,那孩子在隐瞒什么。
十五端着一碗面出来时,阿初正托着肉肉的脸,蹲在莲绛身前,低声道:“既然这样,那你就待在这里。只是,关于你在灵鹫宫偷偷养一个小老婆的事情,我娘亲知道了,一定会揍你一顿。”小东西抽了抽鼻子,“到时候,可别说我没有帮过你呀。告诉你吧,你那大老婆发脾气的样子,很可怕的!”
“可怕?”难得阿初主动提及神秘的娘亲,莲绛眼眸一弯,笑嘻嘻问道,“怎么个可怕法?”
砰!
阿初还没有开口,一个身形突然闪到面前,随后,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砸在了两父子面前,滚烫的汤水险些溅在脸上。
一抬头,就看到十五抱着手臂冷着脸,用那漆黑无波澜的双瞳俯瞰两人。两人分明感到一场飓风暴雨即将铺天盖地而来。
阿初呆呆地看着十五,吞了吞口水,靠近莲绛,小声道:“就是这个样子。”
莲绛也赶紧收起方才嬉皮笑脸的样子,将莲初推了推,摆出一副划清界限的悔过态度。
阿初赶紧埋着头,拿着筷子将面抱在面前,可一看,这面清汤寡水,除了点葱花,连肉丝都没有,硬着头皮道:“十五,这是……晚餐啊?”
“呵呵。”十五扬眉冷笑,“邪君大人,如果要吃大餐,请出门左转。恕不远送。”
莲绛见十五发脾气,道:“这面闻起来就香,药师大人辛苦了。”说着不忘用手拐碰了碰莲初。
莲初赶紧吃了一大口,“真好吃。”
十五哼了一声,端着盘子往内院走。
看见她背影消失在门口,莲初长松了一口气,侧首看着莲绛,“你这小老婆脾气好大。以后她要是和我娘打架你帮谁?对了,你这小老婆还揍过我。”
“你赶紧闭嘴。”莲绛偷偷瞄了一眼门口,咬牙道,“我也被揍过!”
含了一口面在嘴里,莲初同情地看着莲绛,然后摇了摇头。